钍叶林

2021-10-18 18:51傅菲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山沟树冠林子

傅菲

吼虎岭以下山腰,有一片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种植的千余亩针叶林。我站在林中小道上往四周看,都是树。树主要有两种:日本细叶香柏和日本柳杉。不仰起头的话,看到的就只是棕黄的树干。树干疏疏朗朗,株距齐整。

斗米洼是牯岭下的一个小地方,小如斗米桶,凹在两座山之间。洼就是小小的低处。久远年代,牯岭也叫长冲,东牯之水向东北方向奔泻,溪涧也因此取名长冲河。河到了斗米洼,在民国时期又被称作将军河,有军阀的遗味。我还是称它长冲河。冲是山坳的意思,可与水相接,有了动感。我似乎听到叮叮咚咚的流水声了。第一日来到斗米洼,我便被长冲河以上的针叶林所吸引。在暮晚,针叶林如一截横屏,墨绿如浆,静默似海,悬崖般深沉。

林中有一条鹅卵石铺设的小道。我一个人在小道上走。不为什么,只是走。这片针叶林到底有多大,走多远才可以走出林子?我走得有些提心吊胆,远远地望着前面的路——万一有一头大野猪迎面而来,好来得及拔腿就跑。其实,(可视的)远处的路仅仅是山弯口。山弯弯,弯口一个又一个。我走了五个弯口,哑然失笑。离居民区这么近,野猪哪敢来呢?晨雾从河谷弥漫上来,白白淡淡,要不了一刻钟,满山白了。

山中多雨。雨水绵柔,轻轻萦萦。没有雨声。雨恢复了山林洁净的面容。雨下了一个上午,我站了一个上午,在屋檐下看针叶林。院子口有一座小桥,跨过长冲河,直通林子。院子有浅浅的积水,水珠落在水面,像光射进镜子里。桥头有两棵树,树干直挺而上的一棵,在五米之上开丫,一枝粗丫斜出,树冠呈扁笠状,树叶幼青幼黄,这是长柄枹栎;另一棵树干如拱桥,枝丫倒竖往上,再往两边斜伸,如一副鱼骨架,树皮黑褐色,叶长圆形,叶端渐尖,这是青窄槭。如果森林有门,那么这两棵树便如看守门房的人,尽忠职守。针叶树像一群穿着长披风的人,排着队,默默地站在山坡上,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在祈祷或作深切的缅怀。雨中的他们微微低垂着头,裹着墨绿色的头巾,披风也是裹得紧紧的,修长高大的身板更显魁梧,被雨细心地安抚。

针叶林延至河畔,有了混交林。在林缘带,细叶香柏和柳杉格外粗壮,数倍于同年栽种的树。枝丫朝河张开,沿树而上,如一面三角形的梯级墙体。而其他三面则枝杈不长。这就是林缘效应。我为此暗自激动。我沿山坡往上爬,鞋子沾上厚厚的黄泥。上了高坡,又横着坡走。我观察针叶林的横截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无论是细叶香柏还是柳杉,枝丫一律向阳斜出,其他方向的枝丫则脱落死掉,树梢一蓬,覆盖出一个圆形。从林外看,针叶林密密实实,林内则是空空荡荡,地上杂草不生,更别说灌木和乔木了。地上是厚实的落叶,满眼褐黄色。几株刚竹长在坡边,也是病恹恹的,挂着青黄的叶子。

我已经来针叶林六次了,没看见一只鸟。鸟声倒是听到过一次。我站在一棵约三十米高的黄山松下,仰头望树冠,听见“嘘咭咭,嘘咭咭”的叫声。那是灰胸竹鸡在叫。叫了一阵子,停歇了,另一种鸟声又起:哦呢,哦呢,哦呢。我听不出是什么鸟在叫。叫声如幼儿哭完之后的哽咽,又轻又软又没完没了,还上气不接下气。这么大的山林没有见到鸟,我有些灰心。我沿着山道,昂起头,看树冠。一棵棵地看过去,看了约半平方公里的林子,也没看到一个鸟巢。难道鸟不来树林中央营巢吗?我又走到河边去,挨棵树看,还是没有看到。

很多鸟类,尤其是苍鹰、游隼、喜鹊、松鸦、大嘴乌鸦、乌鸦、红嘴蓝鹊等体型较大的鸟,性格凶猛,偏爱在高大树木上营巢。

我又入林子,看地面。扒开落叶,下面还是落叶。往年旧叶还没腐殖化,新叶又铺了上来。针叶林虽处于海拔八百至九百五十米,多雾而潮湿,但腐殖速度很慢。林子过于单一,也鲜有其他种子落在地面上。地上的小木苗仅有稀稀的几株细叶香柏。食物太匮乏,食源太薄弱,鸟是不会来的。“鸟为食亡”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所有动物都有就近取食的习性。“就近”,降低了被捕杀的危险,也节约了体能。没有食物可取,再大的林子,鸟也只取一枝歇歇脚。

针叶林缺乏生机,不仅没有让我厌烦,反而激起我深入其中的兴致。在一条浅山沟,有数十棵柳杉和细叶香柏被连根拔起,翻倒,最大的一棵树胸径达八十厘米。这棵树至少有五十年树龄。在雨季,山沟也是排水沟,雨水冲刷,沟泥掏空了,留下了沙砾。柳杉不是深根性植物,抓不住土,冠盖太重,树干承受不了重力,颓然下塌,轰然倒下,树根就翻了上来。越粗壮的柳杉,倒塌得越快。高山多雪,雪积在树冠,往下压,树冠越圆大树塌得越快。细叶香柏就是这样死的。

树横陈在山沟,树皮已无影无踪,原木还完好。我用脚跺树干,咚咚,一点也不空。这些树死的年份还不长,天牛、蚂蚁等昆虫还没来得及分解它。一棵巨树倒塌了,山体的泥层松动,其他树便相继倒下。山沟遂空,一棵树不剩。

山沟有三十来米长,没有树,成了针叶林的缝隙。我沿着山沟上下走了个来回,见其他树种的树苗长了出来,有枫香、蜡梅、五裂槭、杜鹃、茅栗,还有蒲儿根、毛茛、野芝麻等杂草。有了普照的陽光,种子们以快速发芽的形式,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一个高坡的洼地,也是两道矮山梁夹口,有十三棵大树连根翻起,针叶还没落尽,树皮也没脱落。每棵树的胸径至少达一米。我没见过巨树是怎样慢慢倒下去的。洼地上的树,怎么会自然倒塌呢?这需要多大的暴力啊。我察看了四周的地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去庐山自然保护区,请教林学专家张毅。他哦了一声,说,去年林区来了一场龙卷风,落在那个山洼,树冠越大,树越容易被卷起来。

一场风,哪卷得了那么多呢。我说。

卷起了一棵树,土层崩塌了,山洼里所有的树都会倒。张毅说。

这是一场震慑人心的集体死亡。

在吼虎岭下,一条二百来米长的山沟有两棵高大乔木倒了。倒下的是秤锤树和七叶树。和乔木一起倒下的,还有细叶香柏和柳杉。树推着树,树叠着树,倒下去。山沟倒空了。秤锤树和七叶树却没有死,再次发叶,树干成了新枝的孵化器。整条山沟,这是唯一的两棵阔叶乔木。土层太薄了,树的根系扎不下去,雨水长年冲刷,水土加剧流失,树就这样相继倒了下去。我抓细叶香柏,抓出一把烂木纤维,木质已被真菌蚀空了。树腐熟,成了一具骷髅。

山沟之下是一片阔叶林。当年种植人工林时,留下一块地,在自然状态下长出了枫香树、甜槠、栲树、小叶青冈树、小叶白辛、鸡爪槭、马银花、杜梨等乔木和灌木。树冠层成了一个油绿葱茏的坡面。满山红怒放,一蓬蓬红紫的花格外显眼。我走下一小块茶叶地,往一片乔木林下去,见一对中年夫妻背扁篓,采摘野茶。三只蓝短翅鸫在一棵开花的杜梨上嬉闹啄食。高大的枫香树从阔叶林中耸立出来,青绿色的树冠如一座钟塔。一棵黄山松临崖而生,旁逸的枝丫像翅膀,凌空欲飞。

在侧面的另一个山坳,针叶林中空出了一块地。死去的针叶树已化为腐殖土层。空地约有四百平方米,长出了青窄槭、微毛柃、胡秃子、杨桐、山桐子等杂木。杂木高高低低,最高的一棵是青窄槭,约有五米。杂木还没形成林子,稀稀落落。律英、虎杖、夏天无、宽叶草等草本植物,在旺盛地生长。这些草终将会消失——在未来五年,杂木成林,草本难有容身之地。一个可自然更生的混交林出现在针叶林中。

针叶树倒下了,留下了树窗。树窗是阳光之窗,是气流之窗,是季节之窗。

树窗是森林的活门,是物种之门,是生命之门。没有死,就没有新生,就没有自然的自我更替。种子被风送了进来,被鸟排泄了进来。种子让死去的土地重获生机,生命得以赓续。

每天,东牯人会在针叶林中的小路散步,或者往南步行半小时去芦林湖。这里浓荫密密,幽静深远。斗米洼的小桥是小路的起始处,往右是针叶林,往左是一片半天然混交林。一天清晨,我去混交林看林相,爬了不足百米,便爬不上去了。不是因为陡坡,而是树枝横七竖八,挡住了去路。山坡没有路。低坡长了一蓬蓬的刚竹和藤萝,灌木也密密匝匝。高坡上,槭科和壳斗科的中高大乔木很多,蓬勃而起。虽与针叶林只一山梁之隔,混交林却有了很多鸟。我记录了一下见到的鸟:大黄冠啄木鸟、灰喉山椒鸟、灰鹡鸰、白鹡鸰、黑喉石鵖、乌鸦、栗耳凤鹛、黑额凤鹛、灰眶雀鹛、乌鸫、棕头鸦雀、黄腰柳莺、冠纹柳莺、棕脸鹟莺、暗绿绣眼鸟、红头长尾山雀、山麻雀、麻雀、黄胸鹀、灰头鹀。

一日,久雾之后天放晴。但已是傍晚。我吃了晚饭,站在院子里,和朋友闲聊。茶专家胡少昌兄望着山谷和山谷外的远山,问我:这样意境高远的山色你见过吗?

我停下了话,望着山谷。远山被淡薄的夕光笼罩,下半山浮着白雾,一片虚白。山谷明净,暮色低垂,夕光消失,针叶林如一张竖立的镂空青石雕。树在视觉中消失了,只有树的影子在耸立。我说:细叶香柏和柳杉是一堆影子在山上,墨水堆出了影子的高度。

黑影堆在山坡上。山也是树的影子,或者说,树的影子堆出了山。山是树的影子堆出来的。

欲雨欲晴,时雨时晴。高山林区就是如此气候。潮气加速了针叶林老化。尤其是柳杉,树皮呈皲裂的状态,皮缝如一条条拉开的拉链。树干裹满了苔藓。细叶香柏和柳杉均属速生树,抗病虫害强,喜光、喜沙质土壤、喜温暖潮湿,适合种植在多雾的山区;也是实用树,出板材量大。细叶香柏是做棺材的好木料。

下牯岭的那天早晨,我又去了针叶林。太阳早早出来了,虽是4月,但风还是有些凉飕飕。我沿着林中小路慢走了一圈。有十来个老人在慢跑。对面的山是一大片天然次生林。那片森林我去過三次。站在山腰上,可以把针叶林尽收眼底。针叶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让人感觉是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假如森林是一座城市的话),高楼大厦林立(每一棵树都是一栋高楼)。徜徉针叶林多次,我知道,其实内部枯燥乏味,空空荡荡。在林外所看到的蓬勃气象,只是假象。可以预料的是,针叶林的单一性决定了必然的灭亡结局。一片单色森林从内部土崩瓦解。唯有灭亡,其下的土地才会再现丰富多样的自然生态。

那么多粗壮的针叶树被连根拔起,倒地而死,逐渐化为一堆烂纤维,最后化为腐殖物。对这些树的死亡,我并不怜惜,更谈不上心疼。针叶林的终结是从个体的终结开始的,我目睹了针叶林走向灭亡的过程。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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