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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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往会谈论竞技体育的残酷之处,运动员在“天才叙事”和“失败者叙事”之间游走,在训练和伤病之间战斗,在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儿和捍卫荣誉的使命感面前难以自处。
孙一文感觉四周一片漆黑,观众的加油声,教练和队友的鼓励声,通通听不到。头上的面罩好像一个保护壳,隔绝了一切,带来更多安全感。她进入了一个真空世界,这里只有对手、自己和手上发着光的剑。
一场击剑比赛最多持续9分钟,专注是决定胜败的关键之一。在身体的高负荷运转下,迅速评估对手,作出决策,同时形成进攻防守动作,一整套环节需要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完成,一旦出现一点失误,立刻就能得到反馈——失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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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4日19點45分,东京奥运会女子重剑个人项目决赛赛场,孙一文对面站着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罗马尼亚老将波佩斯库。过往两人有过6次交手,孙一文2胜4负处于下风。来东京之前做对手分析时,孙一文就意识到“肯定会再碰到的”。对决前她还特地观察了对手在半决赛中的表现,“心里凉了一大半,她状态太好了。”
比赛像是顶级棋手之间的对弈,她们的头脑高速运转,都在思考着,如何能够抓住对手的破绽,如何能够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第一回合在落后两分的情况下,孙一文连得3分。第二局,孙一文陷入保守,以6∶7落后。最后一回合,比分交替上升,8∶8 9∶9,完全拉不开差距。还剩12秒时,孙一文以10∶9领先,胜利近在眼前。最后3秒,没想到波佩斯库改变线路,刺中了孙一文的小腿,追平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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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一剑”即将上演。
从孙一文14岁拿起剑的那一刻起,“决一剑”成为她的家常便饭。从市击剑队到省队,三退三进。从国家队的最后一名到担当主力,经过新老交替,战术改进。她无数次刺出手里的剑,有时站在上风,有时又被踩到脚下。
重剑比赛是“决斗的艺术化”,成败产生于毫厘之间。16年的经验告诉她,一剑决胜负,结果永远是未知数。谁都有可能一剑封喉、一击制胜。同样,一次判断失误、一个技术漏洞、一点迟疑畏缩,都会与金牌失之交臂。
北京奥运会女子重剑冠军、德国名将海德曼曾形容这种感觉,“最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和自己的神经争斗。一个好的剑手要知道如何擦去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它总在告诉你:你做不到,你没机会了,这太难了。”
空气凝固了,场内只有选手脚下与地面摩擦以及利器相碰的声音。双方教练神情严肃。距离东京1300多公里的山东省栖霞市王格庄村,孙一文的家人在电视机前默默祈祷。所有人都在屏息、攥紧拳头、目不转睛,等待着最后一刻。
孙一文观察对手做出了动作,她看准时机,毫不犹豫,弓步向前。就像16年来的任何一次对决,穿过长长的黑暗隧道,集中全部力量和信念刺了出去。
头盔上表示得分的绿灯亮起,刺中了。“孙一文赢了,一剑光寒定九州。”解说提高了音量。她摘下面罩,头发被汗水浸透,一只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兴奋地大喊起来。教练雨歌·欧伯利扛起孙一文,在赛道上来回奔跑庆祝;烟花在王格庄村的天空中绽放;社交媒体也被点燃,网友们津津乐道于“一剑封喉”;世界沸腾了。
站上领奖台,国歌响起的一刻,孙一文眼里满含热泪。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花剑选手栾菊杰夺得中国首枚击剑奥运金牌。37年后,孙一文获得女重首枚奥运会个人金牌,续写了中国击剑在奥运会上的光辉。
“决一剑”只有10秒,同时击中要早于对方1/25秒才能得分。而从学习击剑开始,孙一文已经在击剑的路上跋涉了16年。
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里这样写道:“总是需要有无数的光阴无谓地流逝,才能等到一个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充满戏剧性,可能集中在某一天、某一时,甚至常常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
孙一文从小就有运动天赋。13岁时,她因为体育成绩突出被选进栖霞市体育学校。2005年,烟台市击剑队总教练许昭偉到体校选拔运动员,出类拔萃的身高和臂长让14岁的孙一文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一个进入烟台市击剑队的学生。
左撇子,这也是孙一文适合击剑的先天优势。根据斯佩里的左右脑分工理论,左手动作是由右脑感受并支配。右半脑主要负责直觉、身体协调、视知觉的功能,都是击剑选手需要强化的能力。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是击剑选择了孙一文。好奇心驱使她探索这项未知的运动。刚开始,每天5点30分起床,严格的作息时间和高强度的练习,让孙一文吃不消。她不是同批运动员中最刻苦的那个,有时会选择性偷懒。但她思维活跃,反应快,学习动作的效率很高。“我会思考教练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如果他说今天技术比较单一,我就会思考怎么打出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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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加上有技巧的训练,孙一文一路从市队进入省队,又上升到最高平台。然而,进入国家队后,孙一文发现自己的天赋和优势失灵了,厉害的运动员比比皆是,她成了实力最弱、资历最差的末等生,“当时也就是个前32的水平,在国家队碰见谁都打不了。”
国家队前任教练勒瓦瓦瑟被孙一文称为运动员生涯的“贵人”,他把自己所知的关于击剑的一切倾囊相授。里约奥运会后,新上任的教练雨歌·欧伯利给孙一文带来了战术上的重构。孙一文习惯于“二次意图”的打法,通过假动作迷惑对手,再出其不意进攻。雨歌教授了很多直接进攻的战术。她结合了两种技术的长处,形成了现在的“抢攻”风格。
击剑要求身体和头脑的完美配合,“力量、速度、爆发力、耐力、协调、柔韧,还有思维,这些都需要在训练中不断强化。”平日里,孙一文认真地揣摩新技术,她放弃了娱乐时间,把前辈运动员的海报贴满整面墙,反复观看比赛录像,“没什么娱乐,因为周日我一旦出去玩儿,周一我的训练状态就不好。”
一周的综合体能训练三到五次。反应魔方训练视动反应能力,“灯是随机亮的,不知道下一秒会亮哪边,要用最快的反应去拍。”跨栏、过栏和软梯帮助加强节奏感的把握,背水袋和平衡垫要求下肢力量和重心控制能力。还有弹力带、刺靶、折返跑.....训练方式五花八门。
实战训练能帮助孙一文获得良好的剑感、时机感和距离感,“要不断地在训练中找跟对手之间的精准距离,什么距离适合进攻,对方进攻应该退多少步,往前多少步能攻到对方。”练习成熟后,运动员会进入“人剑合一”的状态,能在各种情况下控制自己的剑,以最快的速度、最近的路线击中对手暴露的部位,“你的手指指的方向,就是你拿剑刺的方向。”
训练,日复一日地训练。一年12个月中11个月都被训练填满。这些艰难的跋涉,在比赛中得到了检验。孙一文回忆起“决一剑”的时刻:“完全是多年重复训练养成的肌肉意识,是一个找准时机的条件反射,比赛结束后我问过队友和教练,我究竟做的是什么动作,回忆起来很模糊,是下意识出剑的。”
李娜在自传《独自上场》的开篇,形容法网夺冠后的心情,“胜利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内心的平静。我不必在比赛后用毛巾蒙住脸,躲在更衣室或是浴室里失声痛哭,不必再为失误痛恨自己,不必反复折磨自己。我知道我的表现及格了,我内心的‘裁判这次会放过我。”
对于运动员来说,好胜心是把双刃剑。“在顺利的时候,它可以成为最好的帮手,而当你的精神力量变得脆弱时,就会招致那头野兽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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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文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很少被“好胜心”折磨,对输赢的态度似乎是运动员中的少数派,“我对赢没有执念,所以我也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竞技体育。”
她形容自己的性格随遇而安,看得比较开。“我从小就是不喜欢争抢的个性,也没有那么大的梦想和追求,差不多就行。”
孙一文也不喜欢受到关注。里约奥运会之后,重剑队内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教练更换,主力队员许安琪、孙玉洁选择退役,新的团队经历了一年的磨合期,重任转移到了孙一文身上。人人都想当主力,“但我就想让别人来当耀眼的星,自己默默地在后面。”
了解孙一文的特点后,教练鼓励她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大赛上场前,对于其他运动员是不断地给予信心,“加油加油,你没问题,你可以的。”轮到孙一文,教练则是劝抚,“加油加油,就快结束了,再坚持坚持。”
没有太强的好胜心,能否在残酷的竞技体育中存活?孙一文的冠军之路似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击剑比赛中运动员的情绪变化会直接影响比赛结果。特别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必须具备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过于兴奋和过于焦虑都不是好事。相比于很多运动员在得分后激动的表现,孙一文在比赛中连得5分,也不会喊一声。在奥运会四分之一决赛中对战意大利选手,开始打得很急躁,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
对赢没有执念的好处是不怕输。“看得开”的性格对于孙一文的竞技状态和心理素质发挥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前任教练勒瓦瓦瑟曾评价她,“有了愿望就什么都不怕”。
或许运动员与伤病之间的关系都会经历一个变化过程,刚开始畏惧它,迫切地逃离它,后来慢慢尝试战胜它,最后与它和解,跟它共处,接受伤病带来的疼痛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对输赢无所谓,但我有一个犟劲儿,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觉得我也可以。伤病、困难和问题摆在面前,我从不会逃避,也不会畏惧,我一定去解决它。越往上走的时候,遇到的问题就会越多。但我不会服软,也不会服输,这是击剑教给我的。”
不过,伤病的到来仍然考验着她。个人赛夺冠后的第3天是团体赛。半决赛对阵韩国队的第二局,孙一文一个弓步进攻,忽然腿发软,“膝盖和胯关节转了一个圈,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胯不敢发力,一发力就很痛。”短暂接受治疗后她坚持打完了这局。第四局开场后,她被搀扶着离场,由许安琪替补登场。孙一文坐在场边,抿紧双唇,流下泪水,内心充满失落和无力感。
很快她调整好了情绪。“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习惯了,并不会觉得,哎呀,一点小伤就开始闹脾气,就开始哭。我们身边没有这种人,所以我们也没有害怕伤病的氛围。”与对自身的影响相比,她更在意的是影响到了团队的部署。
或许运动员与伤病之间的关系都会经历一个变化过程,刚开始畏惧它,迫切地逃离它,后来慢慢尝试战胜它,最后与它和解,跟它共处,接受伤病带来的疼痛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出战东京前,孙一文面临着一场更严酷的考验。她的父亲孙洪明患有癌症,一直在化疗,6月份忽然病危,“那段时间他状态差到,连遗嘱都跟我们讲了。”
封闭训练的情况下,孙一文只能白天训练,晚上去陪伴。她陷入内心挣扎,比赛结束加上隔离期,可能看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很多人建議父女俩合一张影,怕以后没机会。但父亲一直安慰女儿:“放心,没有问题。”
好好备战是父女俩的约定,孙一文从没有产生过放弃奥运会比赛的想法。“我有我的使命,我不能放弃这么多年所有人的心血和努力,所有人对我的期望。如果放弃比赛,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情,包括对我的父亲。”
幸运的是,经过治疗,孙洪明身体的各项指标慢慢恢复,病情有所好转,这让孙一文上场前卸下了心中重担。女儿夺冠后,孙洪明在朋友圈分享了她领奖时哭红双眼的特写照片,配上简单的四个字——“闺女赢了”。
“我父亲是积极向上的人,很想得开,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他都告诉我要勇敢面对。”
受父亲的影响,孙一文不会让自己沉溺于“很闷、很苦”的状态,她懂得调节自己,享受生活。训练和比赛之余,她的放松时间是和队友们的相处,“我们没有时间出去玩儿,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八卦,就很快乐。”
运动员之外,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喜欢唱歌跳舞、美妆、手工、茶具,还喜欢漂亮衣服。“我父亲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全能型选手,家里的衣柜啊、厨具啊,还有老家的房子啊、果园啊,都是他打理的。”孙一文还有个模特梦,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刘雯同台走秀。
她活跃于各个社交媒体,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最近她还更新了全运会训练日记。
看脱口秀大会一度是她大赛前的解压方式。“上一季对王建国印象比较深刻,他还挺逗的,喜欢说谐音梗,我还关注他和李雪琴的CP ——雪国列车,另一个节目里李雪琴她妈妈好像更逗一些。”
她还有一段细水长流的爱情。孙一文的男朋友是一名击剑教练,二人在一起8年多了。“我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过得很舒服,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志趣相投。”
受制于各自的比赛和训练,他们长期处于异地状态,一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跟牛郎织女似的。我在北京,他在山东,只有在比赛和放假的时间才能见面。”全运会之后,孙一文希望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彼此,“有旅行机会的话想去有民族特色的地方,或者是环境很好的深山老林。”
“甜蜜小事可能没办法一一举例说明。吃饭的时候第一口好吃的他都会给我吃,有好的东西也会先给我。”孙一文还没畅想过婚礼的情景:“好多运动员夫妻都在赛场上求婚,但我们两个都有点腼腆,不太好意思。之前也有简单说过,他想搞一个中式婚礼。”
8月31日,孙一文在微博上分享了一个13秒的跳舞视频,配文“8月的最后一天,来一支舞纪念。9月要努力训练,咱们全运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