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丁 葛岳静 杜德斌
(1.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62;2.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地缘政治学是政治地理学的重要学科分支,①[美]科林·弗林特、[英]皮特·泰勒著,刘云刚译:《政治地理学:世界—经济、民族—国家与地方》,商务印书馆,2016版,第1-9页。作为一门地理学和政治学交叉学科的研究领域,也被当成国际关系学现实主义流派的一个组成部分。②[英]乔纳森·哈斯拉姆著,张振江、卢明华译:《马基雅维利以来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思想》,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版,第222-249页。这就进一步加大了对“地缘政治”和地缘政治学的误解,因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地缘政治学在借鉴批判理论和后现代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批判地缘政治学、③GearÓidÓTuathail,John Agnew,“Geopolitics and Discourse:Practical Geopolitical Reasoning in American Roreign Policy,”Political Geog⁃raphy,Vol.11,No.2,1992,pp.190-204.流行地缘政治学④Jason Dittmer,Klaus Dodds,“Popular Geopolitics Past and Future:Fandom,Identities and Audiences,”Geopolitics,Vol.13,No.3,2008,pp.437-457.和女性主义地缘政治学等众多学科分支。①Lorraine Dowler,Joanna Sharp,“A Feminist Geopolitics?”Space and Polity,Vol.5,No.3,2001,pp.165-176.这就使得有关地缘政治的内涵、外延,以及地缘政治学研究的理念发生较大的变化,地缘政治学的理论也获得较大的发展,简单地将地缘政治归为国际关系学现实主义流派的一部分既不全面也不准确。当前,西方主流国际关系学科不仅对地缘政治理论表现得甚为冷淡,②高程:“地缘政治:大国战略背后看不见的手”,《文化纵横》,2019年第6期,第124-130页。而且有部分国际关系学的著名学者对地缘政治学下了一些武断、偏激的结论更是影响了地缘政治学的科学性,如国际现实主义大师汉斯·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直接把地缘政治学定性为伪科学。③Hans J.Morgenthau,Politics among Nations: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New York:McGraw Hill Companies,2006,p.170.
导致这一局面的很大原因在于学科间的细化和不同学科研究传统的差异。国际关系学和地缘政治学由于分别隶属于政治学和地理学,虽然存在学科研究的交叉,但是两者对国际形势的解读由于学科间差异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研究思路和理论,且两者之间存在巨大隔阂。因此,为化解国际关系学者对地缘政治学学科的误解,也为促进两学科间的交融互鉴,本文将对比分析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与地缘政治学理论,以期全面展现两学科理论构建的独特视角和差异性。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指出,对社会科学知识所做的鲜明的制度性区分具有相当大的人为性,其结果就是损害了知识的完整性,导致各学科都有其内在的局限性。学科的过度细化及学科体系的庞杂倾向,导致学术研究呈现碎片化,④叶祝弟、张蕾:“突破学科藩篱:技术时代中国人文学术的因应之道”,《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4期,第4-25页。只有打破学科界限,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才能更好地在学科交叉地带产生创新性的成果,拒绝吸收其他学科的成果,固守自身学科的藩篱反而会阻碍学术的进步。⑤王立新:“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兼论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与互补”,《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第4-19页。
对地缘政治学理论的理解和重新解读,无论是在地理学的内部还是学科之外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和褒贬不一的声音。⑥Colin S.Gray,“In Defence of the Heartland:Sir Halford Mackinder and His Critics a Hundred Years On,”Comparative Strate⁃gy,Vol.23,No.1,2004,pp.9-25.特别是有些批判地缘政治学的文献对地缘政治文本的解读使得古典地缘政治理论在科学性上受到一些质疑。⑦GearÓidÓTuathail,“The Critical Reading/Writing of Geo⁃politics:Re-reading/writing Wittfogel,Bowman and Lacoste,”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Vol.18,No.3,1994,pp.313-332.但是这些文献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过于强调对地缘政治理论文本本身和得出的具体结论的再解读,而缺乏超越文本和结论本身,从学科特有研究传统和理论构建的途径入手去理解地缘政治学的理论。而这恰恰是地缘政治理论或文本体现学科视角、彰显学科价值之所在。因为我们不能要求任何单一学科的理论能解决或解释所有国际问题。
正如所有现象都在时间中存在而有其历史一样,所有现象也在空间中存在而有其地理,空间是地理学的核心概念之一,长期以来在地理学的研究中占据核心地位。⑧陶伟、任建造:“国内人文地理学的空间认知研究进展”,《华南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10页。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视地理学为关于空间的知识领域,阿尔弗雷德·赫特纳(Alfred Hettner)也认为地理学是一门空间科学,⑨石崧、宁越敏:“人文地理学‘空间’内涵的演进”,《地理科学》,2005年第3期,第340-345页。并由此形成地理学研究的四大传统之一的空间传统。⑩William D.Pattison,“The Four Traditions of Geography,”Journal of Geography,Vol.85,No.5,1990,pp.202-206.在过去长期的发展中,地理学对空间概念的理解同时受到地理学、哲学和社会学的共同影响。地理学对区位、地方、区域与空间概念的辨析体现了空间的第一位性,哲学将空间划分为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以及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两个对峙范畴,这对地理学的空间认知产生深远的影响,而社会学对社会空间的探讨对后现代地理学把空间彻底本体论化并提出“空间—社会”辩证法,以及空间的建构有最直接的影响。①[美]爱德华·W.苏贾著,王文斌译:《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由此,地理学对空间的认知形成了六种认识,即将空间理解为区域、区位、距离、地方、社会空间和建构空间,六种认知对应着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人文主义和结构主义四种哲学方法论,并延伸出观察、归纳方法、空间模型、社会行为方法、系统结构方法和建构主义方法等具体的科学研究方法(参见表1)。地理学各分支学科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对空间认知的扩展和深化。
表1 地理学对空间不同认知及其对应的哲学方法论和科学研究方法
从弗里德里希·拉策尔(Friedrich Ratze)、鲁道夫·契伦(Rudolf Kjellen)的国家有机体论到卡尔·豪斯浩弗(Karl Haushofer)的“泛区”理论,从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的海权论、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的陆权论到尼古拉斯·斯派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的边缘地带论,从皮特·泰勒(Peter J.Taylor)基于世界体系论的时空矩阵模型到索尔·科恩(Saul Cohen)的多极世界模型理论,再加上20世纪90年代后借鉴批判理论发展起来的批判地缘政治学及其分支流行地缘政治学和女性主义地缘政治学,地缘政治学的理论发展总是让人眼花缭乱但却丰富多彩。②[英]杰弗里·帕克著,李亦鸣、徐小杰、张荣忠译:《二十世纪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版,第15-164页。抛开这些理论或流派的具体论证过程和结论,这些地缘政治理论体现了一个特有的共性,那就是这些理论都建立在地理学对空间的认知上。正是基于对空间的认知差异,才导致地缘政治构建出差异性理论,也正是地缘政治理论立足于空间,才使其更好地区别于国际关系理论。基于空间视角的地缘政治理论的构建体现了地理学对国际政治或国际形势解读的独特学科视角和学科贡献。
起源于拉策尔和契伦,发展于豪斯浩弗的德国地缘政治学是典型的将空间理解为区域,并据此构建其地缘政治的理论。1897年,拉策尔出版《政治地理学》一书,首次尝试把各种构成空间范围的要素综合起来,并作为一个整体来考查。这些要素既包括自然的成分,也包括人类的成分,以运用自然科学知识来认识和理解人类活动为基础,他发展了关于国家的地理范围和国家行为的思想。拉策尔断言,国家的发展稳固地建立在其领土基础之上,国家充足且适当的生存空间是国家权力的基本组成部分。契伦接受了拉策尔的思想,并创造了“地缘政治学”一词,将其定义为“国家作为空间范围的科学”,后又阐述为“国家作为空间的一个地理有机体或现象的理论”。契伦指出,为了全面认识国家及其行为,就必须探索一国范围内诸如地理区域、自然资源、生态状况、领土面积和人口数量等空间因素的重要性。①[英]杰弗里·帕克著,刘丛得译:《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5页。
作为地理学家的豪斯浩弗深受拉策尔和契伦思想的影响,极力倾向于将地理知识看作是德国复兴的重要因素,并开始研究世界权力的地理基础。豪斯浩弗坚信一国国家的区位和领土特征是决定其命运的主要条件,通过运用对地理空间和地域的透视,对一个国家的形态学观察及其组成部分的相互作用分析,更能清醒地认识一个国家的动态运转情况。德国地缘政治学不仅强调了空间要素的重要性,而且更加强调空间要素间相互作用及其所形成的国家空间结构的重要性。据此,豪斯浩弗提出“泛区”理论,该理论指出一个国家不能简单地扩张,而是要灵巧地进入理想的地域,通过结盟,而不是树敌,以便形成大国间足够的生存空间和稳定的均势。他的基本观点是,既然每个泛区都可以在经济上自给自足,那么资源战争就不会发生,因此泛区是世界和平的“良方”②[英]科林·弗林特、[英]皮特·泰勒著,刘云刚译:《政治地理学:世界—经济、民族—国家与地方》,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0页。。
表2 基于空间认知的地缘政治理论构建及其核心思想
海权论、陆权论对空间的认知除了将其理解为“区域”之外,增加了一个新的理解,即区位。这源于马汉第一次从地理要素制约权力的视角,而不是从要素构成权力的视角,将权力划分为海权与陆权。③[美]艾尔弗雷德·赛耶·马汉著,李少彦、董绍峰、徐朵译:《海权对历史的影响》,海军出版社,2019年版。既然海洋和陆地对权力的实施具有制约作用,地球上的不同空间相对于不同的国家而言,其区位的重要性自然有差异。马汉从当时美国产能过剩和必须输出剩余产品的现实出发,指出美国必须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便控制海上贸易通道,维护海洋运输通道安全,同时开展与其他国家的竞争,争夺产品的销售市场。因此,对当时的美国而言,重要的贸易运输线和具有较大市场潜力的地方至关重要,区位价值高。麦金德完全接受了马汉对权力的划分,但是对于当时已经处于海权巅峰的英国而言,能够威胁其海外利益的只有陆上强国,即海权难以触及的地方。麦金德从全球视角结合英国海外殖民的现实指出,陆上霸权最有力的中心总是在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这里大片地区为草原和沙漠,周围有山系环绕,还有内陆和北冰洋水系,由此形成一座庞大的天然要塞,海上人不能深入。①[英]杰弗里·帕克著,李亦鸣、徐小杰、张荣忠译:《二十世纪的西方地理政治思想》,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版,第15-164页。欧亚大陆上那一片广大的、船舶不能到达,但在古代却任凭骑马牧民纵横驰骋,而今天又即将布满铁路的地区,就是世界政治的一个枢纽地区,其区位价值不言而喻。②[英]哈·麦金德著,林尔蔚、陈江译:《历史的地理枢纽》,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7-71页。
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之时,美国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其国内生产总值(GDP)占世界份额已经由1870年的8.9%上升到1950年的27.3%。③胡志丁、刘卫东:“论地缘战略的主体间性——兼论中国地缘战略抉择”,《人文地理》,2016年第3期,第122-127页。美国总统哈里·S·杜鲁门(Harry S.Truman)在1945年致国会咨文中就自豪地说:“胜利已使美国人民时常感觉使命在身,有必要来领导世界了。”④王金虎、侯学华著:《美国历史》,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页。斯皮克曼的《和平地理学》一书中提出的“边缘地带论”就是为了适应美国战后称霸世界的地缘战略构想。斯皮克曼通过对潜在的势力分布(气候、人口密度、矿产资源、劳动生产力空间分布差异等)、地理位置与世界强权、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略类型、欧亚大陆的冲突地带、美国通向欧亚大陆的路径等的分析,进而提出了“边缘地带论”⑤[美]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著,俞海杰译:《和平地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这就不难看出,其对空间的理解不仅强调了作为区域的空间,即内部包含哪些要素和数量多寡,进而决定了潜在的势力分布,而且还强调了作为区位的空间,即相对美国而言,不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虽然马汉的海权论涉及了全球经济系统,麦金德强调了全球政治系统,但是并没有提供更加坚实的理论支撑,更没有探索国家间所形成的复杂社会网络联系。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泰勒引入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论,世界体系论将全球看成是一个单一的社会,并指出全球社会的变迁并不是以国家为单位发生的,而是发生在现代世界体系(即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一个国家的社会变化只有放在现代世界社会体系这个更大背景中,才能被透彻理解。基于世界体系的视角,泰勒认为理解一个特定的政治事件,需要从一个更广泛的地理与历史维度思考社会,即事件发生所处的更广阔的背景。通过对历史系统、世界经济(基本元素、空间结构、历史变迁)、权力(权力的类型、权力几何),以及世界经济中的权力和政治分析,泰勒全面展现了基于世界体系论的政治地理学分析框架,并据此对1500年以来的“帝国主义”进行了诠释。⑥[英]科林·弗林特、[英]皮特·泰勒著,刘云刚译:《政治地理学:世界—经济、民族—国家与地方》,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1-134页。
泰勒通过借用世界体系论,将全球看成一个单一的社会,并将历史、经济、权力和政治等跨领域的互动融合在一起,阐释了1450—1950年国际地缘政治版图的变化。但是科恩认为,在一个剧烈变动的年代,全球体系变得如此复杂多变,在分析技术没有获得发展的前提下,将如此多的要素、地区和国家、系统等整合在一个分析框架中探索地缘环境变化,定然劳心费神。因此,只有化繁为简,将全球地缘政治结构按照等级排列为地缘政治辖区、地缘政治区,以及民族国家、高度自治区、准国家等,通过强调世界复杂地缘政治结构的性质及不同构成成分的作用和地位,才能理解未来世界地缘政治版图的变化。⑦[美]索尔·伯纳德·科恩著,严春松译:《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由此可知,泰勒与科恩在如何分析全球地缘环境变化上的思路与方法存在差异,但都是以单一的全球社会为前提,将空间理解为社会空间,强调单一社会下的复杂相互联系与影响。
冷战的结束极大改变了地缘政治研究的方向。20世纪90年代逐渐发展起来的批判地缘政治学及其分支流行地缘政治学和女性主义地缘政治学借鉴批判理论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知识”理论,①胡志丁、李钰华、王学文等:“西方流行地缘政治研究进展与展望”,《地理研究》,2020年第7期,第1463-1477页。展现了不同人群借用文本、大众媒体、流行文化等产生的话语权对特定地方、空间和地理景观的刻画所产生的具有主观色彩的地理知识或地理(空间)想象对政治活动的影响。②邓芷雯、安宁、黄馨玉:“‘萨德’与中国大众的东亚地缘政治观:基于批判地缘政治学的分析”,《世界地理研究》,2018年第5期,第22-32页。这与古典地缘政治理论对空间的理解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同的古典地缘政治理论虽然将空间理解为区域、区位、地方和社会空间,但总体来看这些都属于物质性的空间。而批判地缘政治学及其分支强调对地理意义的建构,探究的是非物质性的空间,将空间理解为建构空间。
以空间认知为切入点,上文非常简要地对古典地缘政治学、批判地缘政治学等相关理论建构及其核心思想进行了阐释。当然,地缘政治学的理论与案例研究远非仅如此,玛玛杜·维吉妮(Mamadouh Virginie)对20世纪90年代地缘政治研究进展所进行的综述就得出“地缘政治研究的多样性是压倒性”的结论。③Mamadouh Virginie,“Geopolitics in the Nineties:One Flag,Many Meanings,”GeoJournal,Vol.46,No.4,1998,pp.237-253.但是,整体而言,上文所列举的人物、理论和流派是地缘政治学的主流,因而也就能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进行理论建构层面的对比。
虽然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关系学才作为一门独立学科,④[法]达里奥·巴蒂斯特拉著,潘革平译:《国际关系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47-72页。却发展出现实主义、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建构主义、英国学派、后现代主义、历史社会学、规范理论和批判理论等众多理论流派。⑤白云真、李开盛著:《国际关系理论流派概论》,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页。但是从学科知识谱系和推动知识生产并构成学科发展的主线来看,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构成国际关系理论的主流。⑥秦亚青:“西方国际关系学:知识谱系与理论发展”,《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第9-14页。因此,以下将从权力、国际体系和建构三个方面展现两学科探讨之异,进而对比分析两学科理论之异同。
权力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社会现象,同时是多个学科的核心概念,但是却没有一种跨学科的统一认识。如果从一种较具广泛性和普遍性的角度来讲,权力可以被简单地定义为影响或者控制他人的能力。⑦[美]丹尼斯·朗著,陆震纶、郑明哲译:《权力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但是这种能力既受到自身所拥有的物质性要素的影响,也同时受到权力实施过程中的制约性要素的影响。因此,对权力的研究可以同时从构成性角度和制约性角度进行分析。从构成性角度理解权力,即探究权力的来源问题,地缘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不大。例如,汉斯·摩根索就指出,地理、自然资源、工业能力、战备、人口、国民性、国民士气、外交素质和政府素质等是国家权力的来源;沃尔兹则认为权力应该是国家的综合实力,不仅包括军事力量还要重视经济力量。⑧王惠文、葛岳静、马腾:“地缘位势与中国——中亚地缘关系初探”,《经济地理》,2018年第9期,第50-57页。地缘政治学中的古典地缘政治理论将空间理解为区域,就是探讨一国空间范围的要素(自然和人文要素)、要素优化组合等对国家权力的影响。领土空间范围小,内部要素优化组合差的国家在国家间竞争中容易处于劣势。
从构成性角度虽然两学科理解差异不大,但是理论构建却因学科差异而产生较大的不同。国际关系学的首要假设是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这种状态由于缺少更高一级的权威自然影响到国家行为体的对外决策。古典现实主义从人性自私的角度得出国家为权力而斗争,权力越大越好。结构现实主义则从体系层面,认为权力不是目的而是保证国家生存的手段,维持均势最好。但是均势往往是最不稳定的,处于优势的国家更应该追求相对权力的最大化,会采用讹诈和挑起战争等手段削弱对手,这就是进攻性现实主义。而对相对处于弱势或者保守的国家而言,权力以维持生存为限度,攻守平衡为国家战略选择,这就是防御性现实主义。①白云真、李开盛著:《国际关系理论流派概论》,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160页。但是地缘政治学的理论构建则立足空间视角和空间分析,拉策尔、契伦将国家比喻为有机体,通过分析一国空间范围内的要素及其优化组合,进而确定国家对外行为。豪斯浩弗的“泛区”理论就是希望通过空间划分,确保在每个泛区中分配合适的资源、人口、市场,维持各泛区的平衡,进而避免泛区之间冲突以达到和平的目标。麦金德的陆权论实质就是阐述了所谓的“力量的自然位置”,即欧亚大陆的枢纽地区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资源、交通便利性等,使其有足够力量实施对外扩张。
而从制约性角度理解权力,地缘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则较大。国际关系学探讨权力的制约因素主要从国际制度和深层次的文化视角,②秦亚青:“权力·制度·文化——国际政治学的三种体系理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02年第6期,第10-21页。而地缘政治学探讨权力的制约仍然是基于海洋和陆地等地理性要素。国际关系学挖掘无政府社会中的其他要素以便克服现实主义解释力的不足,新自由主义强调的是国际制度,而温特的建构主义则强调国际体系文化。国际制度概念外延较大,包括正式与非正式规则体系,通过它的权威性、制约性、关联性解决合作困境,助推国际合作。③苏长和:“自由主义与世界政治——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7期,第15-20页。温和的建构主义设定国际体系特征是国际体系文化,亚历山大·温特(Aleksander Wendt)区分了三种国际体系文化——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同样是国际无政府状态,但是在不同文化下国家行为体的行为表现完全不同。④同②,第5-10页。地缘政治学接受了马汉关于海权与陆权的划分,实质也就是区分了不同类型的国家,因而国家并不是与国际关系学假设一样是同质的行为体。既然国家是非同质的行为体,地缘政治理论构建者主要是基于自身所处的国家,通过分析其与竞争对手之间的国家利益空间分布、空间冲突、权力短板效应等,由此构建出古典地缘政治理论。这导致其所构建的理论既有科学性的一面,也有假说性和理念性的一面,但是较好体现了理论的历史性、社会性、情境性和地理知识—权力结构。
一般认为国际关系学对国际体系的研究较多,特别是无政府状态假设使得据此构建出新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等理论,但是从一开始地缘政治学就强调了国际体系研究,而且一直贯彻整个学科发展过程。自契伦创造“地缘政治”一词后,就区分了两种地缘政治学,即标准的地缘政治学和替代的地缘政治学,前者涉及国家的空间特性,后者则侧重研究国家作为更大的系统的一部分。替代的地缘政治学把国家放在更为宽泛的范围内,国家间的关系构成了理解国家本身和整体系统如何运转的基本方面。⑤[英]杰弗里·帕克著,刘丛德译:《地缘政治学:过去、现在和未来》,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马汉、麦金德、斯皮克曼等都不同程度地分析了系统的影响,只不过通过系统更加强调了特定地理区位的重要性。马汉的海权论强调全球经济系统,国家的生产过剩需要运输销售到海外,必然需要保护海上运输通道安全及驱逐、抢夺海外市场,这就需要发展强大的海军。麦金德则强调全球政治系统,由于自然资源分布不均以及陆地对海权的制约,欧亚大陆始终存在一个心脏地带或者枢纽地区威胁着海上国家在欧亚大陆的殖民利益。只有海上国家联合起来防止并制约心脏地带国家的对外扩张,才能维护海上国家利益。而基于世界体系论,泰勒更是将全球政治、经济、历史等系统整合在一起,并结合对权力的分析进而解析了正式和非正式的帝国主义。由此可知,地缘政治学不仅强调的是一种真实的系统,而且还强调了系统导致的空间结构的重要性(心脏地带—内/外新月形地区、心脏地带—边缘地区、核心—边缘)。
国际关系学虽然也强调了国际体系,但是体系的作用是通过分析国家间的物质性力量分配和观念力量分配而产生作用,作用机制有因果作用机制和建构作用机制。①高奇琦:“现实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合流及其发展路向”,《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3期,第87-110页。在国际关系中,国际体系是由诸多相互作用的国际行为体组合而成的整体,这与地缘政治学中强调的由国家间的关联而形成的系统之间存在差异。由于只强调体系中的物质性力量和观念力量分配,那么对于类似的两极格局或者同处于一种国际文化之下的国家行为体的解释由于缺乏国家间真实的复杂关联,或者具体情境分析,而导致解释不足。戴尔·科普兰(Dale C.Copeland)的《经济相互依赖与战争》一书就是要研究在何种条件下,贸易和投资的流动容易促使大国维持和平,或走向军事化冲突,甚至战争。②[美]戴尔·科普兰著,金宝译:《经济相互依赖与战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这说明具体情境或者说真实的关联依然很重要。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大致可以划分为新古典建构主义、自然建构主义、批判建构主义和后现代建构主义。前两者承认社会理论可以解释社会事实并理解社会意义,被称为主流建构主义,后两者不承认一个基本的物质基础,认为一切全是人的建构。③李颖:“西方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评介”,《国际政治研究》,2001年第4期,第33-40页。由于主流建构主义能够与新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等主流国际关系理论进行对话和交锋,在此我们也仅选择主流建构主义与地缘政治理论进行对比分析。
主流建构主义为保持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对话,研究的核心内容依然集中于无政府状态、国家身份、国家利益的建构、行为体与结构和观念的力量探讨等。主流建构主义以整体主义为方法论基础,以理念主义为本体论基础,以科学实在论为认识论基础,强调观念的重要意义,主张对国际关系的文化内涵展开讨论。④秦亚青:“国际政治的社会建构——温特及其建构主义国际政治理论”,《欧洲》,2001年第3期,第4-11页。其得出的第一个核心结论就是无政府状态是国家造就的,可以有多种逻辑,这取决于深层次结构中的文化(共有知识)。特定时期的文化或共有知识是行为体间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是行为体社会实践的结果。因此,国际关系的建构主义理论重视行为体间的实践活动,强调行为体与结构的互构。正是因为行为体间长期而持续的互动导致了深层次文化结构的形成,而一旦深层次的文化结构成型则将反过来建构行为体的身份和利益。但是,因为整个社会世界都是社会建构,国际关系学仅仅是强调了结构背后的文化建构,而批判地缘政治学立足空间概念,强调的是空间或地方的话语建构。批判地缘政治学的出现与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国际关系批判性理论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但主要是从福柯和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作品中获得灵感,特别是福柯的“知识—权力”理论。⑤Marcus Power and David Campbell,“The State of Critical Geopolitics,”Political Geography,Vol.29,No.5,2010,pp.243-246.批判地缘政治学也强调实践的作用,但是却强调行为体的话语表达和实践,而其目标则是揭示话语或者文本背后隐藏的权力关系。因此,批判地缘政治学对空间或地方的建构是通过分析国家精英和不同人群、媒体等利用各自的话语权对特定地方、空间和地理景观的刻画,以及这些主观的地理知识生产对政治活动的影响。⑥GearÓidÓTuathail,Critical Geopolitics:The Politics of Writ⁃ing Global Spac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2.这种对特定空间或者地方的人为刻画在冷战中美国对苏联以及当前对中国和其他国家一直在持续。⑦GearÓidÓTuathail,“Geopolitics and Discourse:Practical Geopolitical Reasoning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Political Geogra⁃phy,Vol.11,No.2,1992,pp.190-204.为了对空间或地方建构成功,他们必须废除关于作为社会实体的地方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的真正的地理知识,由此批判地缘政治学也被理解为反地理的,其所建构的空间或地方也被称为“空间想象”或“地理想象”①GearÓidÓTuathail,“Localizing Geopolitics:Disaggregating Violence and Return,”Political Geography,Vol.11,No.2,1992,pp.190-204.。
国际关系的文化建构与批判地缘政治学的空间建构之异导致行为体身份和利益形成的逻辑有明显差异。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都假设国家身份和国家利益是预先给定的,但是建构主义认为国家身份是在互动中形成的,身份确定后才能界定国家利益。②[美]亚历山大·温特著,秦亚青译:《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1-292页。温特区分了三种文化,即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霍布斯文化是敌对关系,洛克文化是竞争关系,而康德文化是朋友关系,是行为体之间长期互动所形成的文化决定了国家之间的身份和利益。因此,身份和利益不是先天给定的,而是后期获得的。批判地缘政治学对空间的建构也是形成国家身份的关键一步。虽然麦金德的陆权论对枢纽地区、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论对边缘地带的强调被批判为具有地理环境决定论,但是由于这些理论的建立本身就隐含国家间的互动,特定区域的空间重要性的确定对于国家身份的确定具有重要的影响。因此,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之时,英国同美国站在了支持日本的一方就变得不难理解。冷战中的美苏由合作到全面对抗以及二战后美日之间关系的变化都是基于对不同空间重要性的重新认知。除此之外,“地缘政治”这个术语本身由于其发展过程中的特殊性,特别是与纳粹德国对外侵略扩张存在某种联系,导致其成为美国建构国家安全话语的四大安全话语之一。③Simon Dalby, “American Security Discourse: The Persistence of Geopolitics,”Political Geography Quarterly,Vol.9,No.2,1990,pp.171-188.这对于美国利用地缘政治安全话语建构敌我,进而开展全球反恐战争具有重要的作用。④Carter Sean and Dodds Klaus,“Hollywood and the Popular Geopolitics of the War on Terror,”Third World Quarterly,Vol.29,No.8,2008,pp.1621-1637.但是整体而言,批判地缘政治学由于不太重视对行为体本身的探讨,其并未形成完善的有关行为体身份与利益形成的理论,更多的只是借助对空间分析和空间分异进而确定国家间关系。
以上通过对地缘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理论所做的对比分析展现了跨学科对比分析的重要性。地缘政治学虽然是地理学和国际关系学共同研究的交叉学科,但是更多的是立足于地理学,特别是建立在地理学对空间的认知上。无论是德国地缘政治学,还是盎格鲁—萨克逊地缘政治学,都强调了空间作为区域的认知,但是马汉对海权与陆权的区分,使得空间表现出区位的特性。源自1450年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在历经550年的发展后,在1900年左右已经基本实现了全球的统一,但是在1900年左右经济全球化并没有获得深入发展。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全球化才开始突飞猛进,到20世纪70年代,世界俨然成为一个单一的社会。泰勒、科恩等正是基于将空间理解为社会空间而构建其政治地理学的时空矩阵模型和多极世界模型。20世纪90年代后,受批判理论、后现代主义等的影响,以阿格纽、奥图瓦赛尔等人为代表的批判地缘政治学者借用建构主义的理念阐述了不同行为体,特别是治国精英,如何借助自身的话语权对特定的地方、空间进行建构,进而产生对政治的影响。
而主流的国际关系理论立足于国家行为体,基于无政府状态假设或批判或建构的新认识,发展出结构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结构现实主义将单位层次转向体系层次,通过论证国际系统结构的自在性和独立性,由此使得国际系统的结构是自变量,国家行为是因变量,国家的行为主要由国际体系的结构决定。但是结构现实主义的结构仅仅是由军事力量、经济力量等物质性要素构成。新自由制度主义在国际体系中加入国际制度作为体系的基本特征,进而论证了国际制度对国家行为的影响。由此导致结构现实主义与新自由制度主义在理论框架、世界观、认识论三方面的趋同。①[韩]金亨真:“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国际合作论”,《国际论坛》,2004年第5期,第1-6页。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则由物质性力量转向观念的力量,论证了国际体系中深层次的文化对国家身份、利益,以及国家行为的影响。
据上论述可知,地缘政治理论与国际关系理论共享权力、国际体系、建构等概念,但是两者对于权力划分、国际体系特征、建构的内容等存在明显的差异。这源于学科之间思维范式的差异,地缘政治学作为地理学的一门分支学科,必然立足于空间的认知和空间分析方法,无论是将权力划分为海权还是陆权以及对国际体系的研究,最终都需要落脚到空间的竞争上,最终形成空间法则,建构也是对空间意义的建构。而国际关系学对权力的划分则是沿着硬实力、软实力、巧实力等,对国际体系的深究都是为了阐述对国家行为体行为的影响。②马方方、刘长敏:“论大国地区战略中软实力的运用——以中美东南亚地区战略为例”,《太平洋学报》,2021年第8期,第1-11页。两者在探讨国际体系的特征、建构的内容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基于以上对学科理论发展脉络有限的对比分析,我们得出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并没有超越地缘政治理论,两者展现了理论并行建构的特征。
国际关系学与地缘政治学仍在发展,随着实践理论的兴起,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正在出现“知识转向”,探索知识对行动的作用。③秦亚青:“行动的逻辑: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知识转向’的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第181-198页。这与批判地缘政治学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批判地缘政治学也是研究不同群体对地理知识的不平衡生产导致的差异化的地理想象对国际政治的影响。④安宁、朱竑:“‘东突暴恐’事件的批判地缘政治分析”,《地理学报》,2015年第10期,第1650-1663页。如果借用主体间性的概念,国际体系中的文化是指行为体共享的知识,而在经历一战、二战和冷战之后,国家行为体必然会形成空间如何影响国家安全的共享认知。但是即使联合地缘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的理论,也并不能保证对权力、国际体系、国家行为体行为逻辑等的理解就一定是全面的,历史学、经济学等提供的背景性知识一定也发挥着关键的作用。当前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中美“贸易战”的误判或者缺乏前瞻性的研究在于学科分割无法实现跨领域的相互作用分析。因此,学科的交融互鉴势在必行,未来的理论发展未必是全新的突破,而是基于学科现有理论的相互借鉴,取长补短,而研究内容的重点则是为行为体的决定提供更为全面的、跨越学科的综合背景知识。
学科的人为划分不仅损害了知识的完整性,而且导致研究的学科思维范式固化。但是国际政治或者国际问题的产生不是依据学科而分,其没有学科之偏好。自2010年以来,地理学界在第二次复兴地缘政治学的过程中重拾“地缘环境”一词就是一种基于以上理念的一次尝试。⑤韩志军、刘绿怡、张晶等:“中东欧地缘环境多重视角解析”,《世界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第58-67页。地缘环境研究以地缘体互动实践为中心,将地缘环境看成是多元地缘体互动实践的“信息”或称决策信息集。地缘体行动决策既有在完备的地缘环境信息下的互动,也有在不完备的地缘环境信息下的互动,更有甚者是在难以甄别地缘环境信息真假的情况下的决策。因此,物质性的制约和观念的作用同时存在于地缘环境信息集中。如果地缘体接受地缘环境文本中的内容并据此采取行动,那么无论地缘环境文本中的内容真实与否都将产生重要的地缘政治影响。克服唯意志论(观念或者书写)或者避免各种决定论(地理环境、经济)的关键就是地缘体的互动实践。在过去的10年中,地缘环境研究通过挖掘地缘体互动实践背后的历史,充分展现了地缘政治理论构建与国家间互动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批判地缘学对古典地缘政治学的地理决定论、国家中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批判。地缘环境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对西方地缘政治研究的传承与创新,有望形成地缘政治研究的中国流派,为国际地缘政治研究贡献中国的原创的知识贡献。此研究领域成员同时来自地理学、国际关系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和计算机科学等。地缘环境研究领域正在成为地理学和国际关系学共享专业词汇和共同研究的领域,将助推跨学科的交融互鉴。①黄仁伟、傅勇:“东北亚地缘环境变化与‘一带一路’推进的战略机遇”,《国际关系研究》,2019年第1期,第3-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