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雪
摘 要 《促织》作为文言短篇小说的经典篇目,具有丰富的文本解读空间。本文结合主人公成名一家的具体经历,一一深入分析了《促织》中包含的四重世界:充满压迫与无奈的世俗体制世界、充满神秘帮助力量的神异世界、充满颠倒失序的道德哲学世界、充满真幻悲喜的审美世界。这四重世界在小说中交织互融,都跟蒲松龄的精神世界息息相关,每一重世界都寄托着蒲松龄对主人公一家的深切同情,对现实的深刻揭露和批判。
关键词 《促织》;世俗体制世界;神异世界;道德哲学世界;审美世界
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选收了蒲松龄《促织》一文。这篇文言短篇小说,以其对现实的强烈批判受到读者的瞩目和赞赏,曾经多次被选入中学教材,成为中学阶段学生了解蒲松龄创作特点和古代小说写法的经典篇例。蒲松龄用自己惊世才华和深沉的文人情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的故事,为读者建构了一个包含且交融了体制世界、神异世界、哲学世界、审美世界等多重景观的文学世界。
一、充满压迫与无奈的世俗体制世界
《促织》小说开篇便设定了“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的背景,勾勒出一个与朝廷和王权相关的体制框架,意味着这个故事是在朝廷体制、王权盛压之下的一系列强令与应对、喜好与灾难的展示。
文本中的体制框架简单可以分为如下结构:
顶层 皇宫——上(皇帝)
中层 官僚系统——抚军(巡抚)、宰(县令)、里胥、里正
底层 百姓
成名是被迫做了里正将其身份纳入进官僚系统,但是成名自己本非自愿且欲营谋脱身,因此根本上他的身份依然属于最底层的百姓。
顶层皇宫里喜好斗促织,就下令从民间征收,皇宫到民间之间,隔着官僚系统的层层结构,充斥着层层命令不断加大加重的压迫力量,因此皇宫的一个小小玩乐需求,经过中间官僚系统的层层传递,到百姓肩上已经演化成为大山一般的压力,甚至会成为灾难,因此“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而成名“不终岁,薄产累尽”,搜罗不到促织,不能满足向上的供养时,“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转侧床头,惟思自尽”,甚至最后因为促织之事,导致成名之子在恐惧和羞愧之下投井自尽。
这样一整套体制框架,由顶层到中层再到底层,逐层管辖。下面一层对上一层只有完全服从,并无半点反抗权利,因此就形成了一种逐层压迫的态势。
从利益分配角度来看,这套系统从顶层至底层是层层攫取,而从底层向顶层来看则是层层供养。当底层百姓的生产劳作不能供养逐层的攫取时,灾难就会降临,官僚系统中逐层受到惩罚,一直把惩罚和灾难压制到最底层的成名这样的百姓身上。
蒲松龄用寥寥数笔为读者呈现了世俗世界的政治体制框架,再现了封建专制社会的统治真相。在这样的世俗体制世界中,底层百姓身处压迫之下,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无人能够轻松而幸福地生活。
二、充满神秘帮助力量的神异世界
《促织》文本中的神异世界包括巫祝世界和变形世界。
成名搜集促织无果走投无路之时,蒲松龄安排了成名妻求助驼背巫的片段。驼背巫并非本地原住,乃是此时恰好而来,这一巧合安排就为这次求巫事件的出现点染了一丝神秘色彩,大有冥冥中自有天意之感。这段文字,作者放弃全知视角,改为借成名妻之眼来观察的限知视角,便是为了营造神秘氛围。先是看到外面“红女白婆,填塞门户”,营造出巫祝吸引力极强之感,令人好奇。进去以后则“密室垂帘”,只看到驼背巫望着空中在念念有词,而求助之人“各各竦立以听”,最后“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名妻眼中看到的众人求助的景象,充满了不明所以的神秘感。成名妻又在紧张而懵懂的情绪下完成了自己的求助,连结果她也看不懂。蒲松龄只是交代表面观察以及最终结果,却并不去解答巫祝和大佛阁中间是否有何关联,正为增添其神秘魅力。
成名子投井后复苏,小说暂停了其作为人在世间真实行为的叙述。从后文“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可见,在中间这段时间里成名子应该是昏迷状态的,而他的魂魄却化为促织。
蒲松龄在叙述成名子魂化促织这一变形情节时,一直试图给读者设置悬念:促织“固非西产”,此时怎会突然莫名出现?之前获得青麻头的过程何其艰难,抓这只促织怎会如此轻易?这只促织为何如此凶猛善斗,竟然能逆转成名一家的运道?一系列悬念增添了这只促织的神秘感。但这些悬念并非毫无线索,促织出现的时机,捉捕时“忽跃落衿袖间”的主动,形体的短小与“虚若无物”,与好事少年的“蟹殼青”打斗得胜之后的“翘然矜鸣,似报主知”,都在隐隐暗示这这只促织与成名和成名之子的联系。
最有魅力的神秘并非毫无实际根基的天外来客,而恰恰是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有关联与无关联之间的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状态。因为人对于与现实因素毫无关联的外在情境不会有太大兴趣,反而会对跟现实因素有关的不明之物兴趣浓厚。
神异世界虽然虚幻,但却从来都是与现实世界相关的。神异世界的营造绝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神秘感,而是有其巨大的对现实的突破和超越意义。人类在宇宙之中渺茫微小,在面对现实诸多问题时,总会有力不从心甚至恐惧之感,借想象力量来探寻、求索新的境界,以达到突破、超越现实境界的目的,便成为人类常规的精神方式之一。
巫祝的起源本就是沟通天地神鬼与人类的隔阂,来满足人类对神鬼的求助目的。人类的献祭和供奉,经由巫祝、祭司等人员的传达,让神鬼接收到人类的敬意与虔诚,达到娱神的目的,神鬼在愉悦之下便会帮助人类来实现一些人类力量不及之事。成名夫妻自己无法搜集到促织,而神秘的驼背巫的力量为他们达成所愿。
在人类的传说和各种民俗中,都有变形情节的身影。变形是对自身缺陷的弥补,对自身局限的突破。各种生物变形为人,是因为他们想要获得人的思考能力和情感力量;人变形为各种生物,是为了获得该生物的力量,化为鸟便可获得飞翔能力,化为虎便具备了凶猛的攻击力量。成名之子魂魄化为促织,就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孩子不仅不能为父母分忧,还弄毙了父母辛苦寻到的促织,为这个家庭带来极大的灾难,这一份愧疚之心激发了其要解决这一困境的心理欲望,而作为人自身力量是难以实现的,于是便变形化为促织来达成这一心理欲望。
成名妻和成名子在现实中无法达成的需求在神秘的神异世界轻松达成,使得情节出现转折而产生波澜,给读者阅读的崭新体验。但神异世界的虚幻性又暗示着这种愿望的达成是不真实的,神异世界正是对于现实世界的反衬。蒲松龄通过神异世界的呈现,表现了成名一家所处的现实世界的残酷。
三、充满颠倒失序的道德哲学世界
中国哲学多围绕人生道德进行言说,关注的是现实世界的道德内容,包括社会秩序、朝廷秩序、家庭秩序、个人秩序等多个角度和层面的道德规范。
最大的道德规范存在于个人和政治秩序之间,个人处在看似错综复杂其实纲领分明的道德规范网络之中。横向观察有人与天下、与他人、与自我的道德,纵向观察有人与天地神灵、与等级上下尊卑、与长幼顺序的道德。每个人都在横向和纵向的道德框架中行使自己的道德权力,履行自己的道德义务,世俗生活在这种森严的道德框架中稳定进行。以儒家先贤为代表的中国哲人们,使道德成为天人合一哲学理念的表现,不仅具有本体论的内涵,更具有方法论的价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封建体制下个体道德哲学的最基本表述,各个等级和身份均有自己的行为道德规范,这等级分明的立身之道是维持整个社会秩序稳定的保障,而反过来说,社会秩序稳定了也会反过来保护各个等级和身份的个体。但《促织》中呈现出的却是一个道德哲学失序的世界。
《贞观政要·论君道》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1]唐太宗认为为君者必须首先爱护百姓,要爱百姓则必须正身节欲。封建帝王推崇儒家之学,且帝王身边都有侍讲之类,理论上讲,帝王都是深明为君之道的。而《促织》中的帝王,却“尚促织之戏”,一个“尚”字,表现出耽溺于玩乐的绝非皇帝一人,应是蔚然成风之态。爱好玩乐也罢,命左右仆从为自己捉捕即可,但是帝王却“岁征民间”,使之成为一项和徭役赋税并列的政治事项。蒲松龄曰:“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作为天子,如果心存百姓,必然不会随意表露甚至倡导自己的喜好,防止对百姓造成巨大困扰,但《促织》里的最高统治者,却丝毫不合此道。
关于为官之道,古人留下了许多可视之为标准的道德要求。贾谊《新书·大政》说:“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故君以知贤为明,吏以爱民为忠。”[2]而小说中以县宰为代表的众官吏面对朝廷从民间征收促织以供玩乐的命令条例,强行摊派,甚至借此“科敛丁口”,致使百姓倾家荡产,可谓大罪奸恶。宋代吕本中《官箴》说:“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3]而华阴县的里胥却与奇货可居、哄抬价格的市中游侠儿勾结,借此向百姓摊派进贡促织的费用,大饱私囊,毫无一丝清廉审慎。华阴令为了取悦上级,竟然刻意寻得本地并不出产的促织进贡,造成华阴县百姓的巨大灾难。为官之道的清廉、爱民,在这些官吏身上皆是反其道而行之,贪污、扰民、暴虐者比比皆是,百姓在官吏眼中只是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而已。
成名“操童子业,久不售”,却因为进献促织成功,结果县宰“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取中秀才。从童子到秀才,应该凭借才华晋级,但现实却是因为一个与才华毫无关系之物。科举体系里的晋级,也呈現出颠倒的样态。
道德哲学的另一部分——家庭伦理,在小说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变异。严父慈母孝子是儒家在家庭伦理道德方面的基本要求,但成名妻子对儿子的怒骂和成名的“怒索之”,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严格管教,而是怒火攻心的失态发泄,已突破了父母身份该有的严慈品质,造成了儿子的投井。成名子确实履行着自己作为儿子身份的孝顺,但是这孝顺的表现形式却又让人难以接受,投井自杀有着以死谢罪的味道,变形促织有着挽救父母和家庭的味道,而承担这个挽救大任的竟然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家庭道德伦理的如此颠倒和混乱,皆因皇帝的玩乐之欲和官吏们的昏庸贪婪。
道德哲学世界的颠倒混乱,展示的是封建专制体制下自上而下的整体失序状态。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身份,负载着儒家道德哲学的美好理念,但每个个体都没有从正面意义践行自己身份应有的道德要求。儒家的道德哲学在实践层面并未能坚实地践行其理论,如此,成名一家的悲剧定然不可避免。
四、 充满真幻悲喜的审美世界
蒲松龄在《促织》中营造了真实与虚幻并存、悲剧与喜剧交织的审美世界。
《促织》中的真实世界包括政治体制中的层级压迫现象、官僚体系的道德伦理哲学颠倒失序现象,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状态。成名一家身上承受了政治、经济、道德的多重压力,在真实的世界中举步维艰,几乎难以存活,一幕幕的场景引领读者走进一个残酷的无法破解的时空。
小说中的神异世界便是虚幻的存在,虚幻世界的存在恰恰是情节中矛盾得以解决、困境得以突破的部分。成名一家走向财富、地位双重腾达的幸福生活,不具备在真实世界中实现的可能性,属于虚幻世界。虚幻世界是在想象基础上呈现的,想象手法是对现实的突破,充满了理想和浪漫的味道。同时,《促织》的虚幻世界不是和真实并列的梦境、回忆等虚构世界,二者并非真是真、幻是幻的各自为战的并存关系,相反二者是处在同一个情节发展逻辑中的,真实负责呈现矛盾和困境,虚幻负责解决矛盾和困境。前者的完整性必须基于后者的存在,而后者的呈现必须以前者为基础。
真实与虚幻的并存且相交,给《促织》带来了残酷与浪漫并存的审美特质。
《促织》中满含悲剧,首先成名个人悲剧在小说中有丰富的层次:功名不就、强充里正、薄产累尽、促织得而复失、又遭丧子。如果将小说中悲剧范围进行扩大,则还有:悲剧是社会普遍现象;官僚系统混乱失序;天子贵族不仁不爱;天下道德哲学伦理混乱。成名的悲剧不仅仅属于个体,也是特定时代和特定空间的集体悲剧;而统治阶级及其所代表的的儒家道德伦理哲学的悲剧,也不仅仅是抽象笼统的概念性悲剧,其中每一个层面和角度的悲剧最终都体现在成名及每一个个体的身上。
鲁迅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成名身上的美好之处就在于老实本分、仁慈善良。而这样一个读书人,却被层层逼迫,肉体、精神屡受折磨,读书功名、里正职责、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各方面都受到了非常规的打击。
其实作品的悲剧性不仅仅在于毁灭美好,更在于抗争的表现。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对命运的反抗极具悲壮美,读者见证着英雄反抗行为的伟大力量,进而感受到伟大力量被毁灭的荡气回肠的崇高悲剧感。而《促织》中成名的反抗行为并不具备主动自觉的反抗精神,只是一种顺从式的行为。顺从行为的动机也是避免命运之锤对自己的惩罚。小人物通过自己的示好、顺从试图避免厄运的降临,虽不是内心自觉主动地反抗,但与英雄的反抗本质上是殊途同归。英雄悲剧性的呈现就在于反抗行为的失败,凸显出敌对力量的强大,进而可以表现出主人公的精神魅力,但成名的故事最终留给读者的是悲剧氛围的无处不在,是所有反抗行为在现实境遇中最终毫无意义的令人窒息的阅读体验。这种悲剧的体验深切地传递出了世俗世界中世俗生命的无奈、卑微的痛苦和压抑,更能打动普通读者的内心。
《促织》后半部分出现了一系列的喜剧单元,一一照应着小说前半部分的悲剧单元,使得世俗世界中面临的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使得读者从情感上不会过度绝望,不会对生命生活产生极度的悲观心理。很多研究者认为这种大团圆式喜劇结尾固然可以使得读者暂时忘却伤悲和愤怒,得到相对愉悦的情绪体验,但是从纯粹文学表现的角度来看,作品原本在现实层面上想要表达的悲剧色彩就会大打折扣,原本的揭露和批判力度会被削弱,影响作品的文学价值。
但是小说中寻到青麻头是借助了巫祝之力,结局大反转更是依靠了儿子魂魄化虫,可见成名一家、官僚系统、天子贵族等皆大欢喜的各个喜剧单元是在虚幻世界中获得的。读者在体验到身心愉悦之后,回头会立刻发现这一虚幻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对立和不可靠。世俗世界和世俗生命所有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虚幻神异,而虚幻神异并非真实恒在的,那么所谓的喜剧单元便化为虚无缥缈,无论是戏中人还是戏外人都得重回现实,面临的依旧是令人压抑和窒息的悲剧氛围。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个大团圆式喜剧的结尾更能够表达现实的残酷,强化作品的批判意义。
《促织》中呈现了不纯粹的悲剧和不纯粹的喜剧,这种结构的安排甚为巧妙。现实的苦难和困境为第一层世界,读者在此感受悲剧的存在;喜剧的结尾为第二层世界,读者在此感受到困境被打破的愉悦;二者对比之后的世界,苦难和困境无法可解的世界才是读者最终要面对的世界,读者在这一层才能体会到真正的悲剧氛围,感受到悲剧的力量。
充满着矛盾的不纯粹的悲喜剧交织的世界,才会带给读者更多层次的审美体验,才是更高级的审美世界。
蒲松龄在《促织》中给读者呈现出了四个层面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是蒲松龄世界的反映。蒲松龄一生热衷于功名,却屡试不第。读书人总是把自己屡试不第归罪于考官的昏庸和科场腐败,成名科举功名滑稽颠倒德晋级现象正是蒲松龄对自己科场屡次失意不平和牢骚的灌注。一生坐馆教书为生,蒲松龄沉沦社会底层,生活艰难,底层的生活经历使得蒲松龄对高高在上的官僚系统和皇帝天子有着清醒的认知,对其昏庸腐败、不顾百姓的行径愤恨非常。成名所处的政治体制世界、官僚系统就是蒲松龄所处的世界,蒲松龄对以华阴令为代表的官僚系统颠倒秩序的黑暗现状的批判,是对统治阶级表面倡导儒家道德伦理哲学却反其道而行之行为的讽刺。小说中虚幻情节的建构,也是其性格和趣味的真实表现。他在《聊斋自志》中说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4],喜爱搜集神鬼奇怪之事,自然也就喜欢创造出虚幻世界来呈现自己的趣味,寄托自己的情志。
我们只有在教学中引领学生对小说建构的多层世界分析清楚,才能真正领略到《促织》的无限魅力,才能够读懂小说背后的蒲松龄的世界。
参考文献
[1]吴兢.贞观政要译注[M].裴汝诚,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
[2]贾谊.新书校注[M].阎振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0:340.
[3]李元弼.宋代官箴书五种[M].闫建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9:75.
[4]蒲松龄.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29.
[作者通联:重庆市第八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