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顾恺之『三绝』名世,陆探微『一笔画』成,张僧繇『画龙点睛』,他们画艺精绝,被尊为『六朝三杰』,成为令后人高山仰止的百代标程,代表着魏晋南北朝绘画发展的高峰。
对于魏晋南北朝,美学家宗白华有过这样一段精辟的总结:“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时代。”从八王之乱到南北朝分裂,这一时期的政治局面充斥着动荡不安的悲剧底色,然而,社会秩序的快速解体和各民族间的剧烈交融却促进了思想的大解放,推动着中国绘画艺术走入一个全新的、自觉的时代。
魏晋南北朝残酷的现实生活阻碍了人们社会理想的积极实现,不少门阀贵族出身的士大夫从“忧世”转向“忧生”,他们开始突破传统礼法的压抑,追求个性自由。纵酒谈玄成为时尚,名士们对原先由工匠所主导的绘画事业产生兴趣,并将绘画的目的从实用工具扩展成为一种抒发自我意识的精神寄托,于实践创作之外极大地丰富了绘画理论。在闪烁的群星之中,被后世尊为“六朝三杰”的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则成为令后人高山仰止的百代标程,尽管三位画家作品因时代遥远而缥缈难寻,但他们开创的艺术精神如《洛神赋》中千古名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是留给世人对“魏晋风骨”的极佳注解。
“三绝”顾恺之
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今属江苏)人,主要活动于东晋时期。他出身仕宦之家,少年时即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当时建康城外正新建一瓦棺寺,年轻的顾恺之表示要认捐百万钱,众人嬉笑以为戏言。顾恺之便请僧人为他准备一处空白的墙壁,闭门一月画维摩诘像,待画成开户之时如佛光降临,见画者无不哽咽动容,纷纷施舍钱财,顷刻间顾恺之许诺的百万钱目标即已达成。有关顾恺之作画的“神迹”颇多,相传他曾心悦一位邻家女,于是将此女的肖像图画于壁,并在心口处钉入一钉,结果此女便患上了心口痛,待顾恺之拔去心钉后,她的疼痛便自然消失了。这些逸闻传说无疑为顾恺之增添了神秘色彩,有着“江左风流宰相”之称的谢安对他也是大加赞誉,称“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无怪乎时人送给顾恺之画绝、才绝、痴绝的“三绝”雅号。
顾恺之在绘画创作和理论研究两个方面都有所突破。当其他画家还在努力追逐物象的形似时,顾恺之已经在强调精神气韵的贴合。有人请教如何作画方能精妙传神时,他指着眼睛回答:“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即南朝口语“这个”的意思。顾恺之已经敏锐地观察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在他看来,通过目光来表现人物情绪才是作画中最难以把控的部分。理论方面,顾恺之的三篇著作《画云台山记》《画论》和《魏晋胜流画赞》有幸在《历代名画记》中得以保留,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如何绘画已然有了系统成熟的思考。
在公认代表顾恺之风格的《女史箴图》(现藏大英博物馆)里,我们得以看到其“传神论”的具体表现。画中人物线条圆转细密如“春蚕吐丝”。在画中表现“班婕妤辞辇”的部分,我们沿着辇轿内汉成帝回首张望时恋恋不舍的眼光,会看到班婕妤正直而淡然的神态,她身下那随风飘摇的衣裙长袖,也正符合魏晋人对翩翩仙人的浪漫想象,也正是顾恺之“传神论”的绝佳体现。
“一笔画”陆探微
与顾恺之并称“顾陆”的陆探微是南朝刘宋时期的画家,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宋明帝时他常伴侍左右,相传他曾向顾恺之学画且具有“出蓝”之誉。陆探微最早将草书的笔法运用到绘画上,开以书入画之先河。可惜的是,尽管在唐代著录中尚记载有陆探微绘画八十种,题材涵盖了圣贤图绘、佛像人物乃至飞禽走兽,然而他的真迹和摹本迄今尚未见有存世者,我们只能透过文字想象陆探微绘画的高妙。
陆探微画坛地位的确立首先要归功于南朝画家、中国第一个绘画理论家谢赫及其《古画品录》,有幸目睹其画的谢赫给予陆探微至高无上的赞誉:“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而对于顾恺之,谢赫则十分挑剔地认为他“声过其实”,仅定为中下品。此外,谢赫提出了绘画创作和欣赏的通用标准“六法”,并认为大部分画家仅仅能符合部分要求,从古至今只有陆探微和卫协(西晋画家)才能实现“六法”兼备。作为当时一流的画论家,谢赫的品评反映了陆探微技法高超、画境高逸这一不争的事实。
在绘画风格方面,陆探微和顾恺之都被归为“密体”,书法史上东汉张芝创“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受其启发的陆探微绘画以用线连绵不绝为特色,整幅画气脉不断,一气呵成,故有着“一笔画”的美誉。
绘画题材上,陆探微最擅长的是人物画,他所画人物被形容为“秀骨清像”,可见人物形象以清秀瘦削为主,貌具仙风道骨之像,代表着南朝时期的主流审美取向。我们可以通过南京西善桥南朝墓葬出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模印拼镶砖画作为参照。画中八位高士皆形体清瘦、削肩细腰、宽衣博带,砖画线条流畅绵密,与文本中对陆氏人物画的形容十分相似。
“画龙点睛”张僧繇
张僧繇是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画家,他生于吴郡吴中(今江苏苏州),主要活动于南朝萧梁时期,出身名门,历任右军将军、吴兴太守,因擅画而深受梁武帝的器重。每当梁武帝想念远在封地的皇子时,便借由观赏张僧繇为皇子所作的画像以解思念。与顾恺之、陆探微二人的“密体”不同,张僧繇的画法以“疏体”为特色,通过下笔的点、曳、斫、拂来完成对物象的勾画,所谓“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突破了“密体”的独尊地位。张僧繇最令世人熟知的相关典故要数“画龙点睛”的故事:传说张僧繇在金陵安乐寺壁上画了四条龙但不点眼睛,称点睛龙即飞走。听者不信,强要其点睛。张僧繇刚点了两条,顷刻雷电大作,两条龙乘云上天,墙上只剩下未点睛的两条龙。这一神异故事显示出人们对张僧繇绘画水平的高度肯定。
更为难得的是,在南北朝活跃的文化交融氛围下,张僧繇吸收了外来绘画技法,他的作品突破了传统二维画法,通过色彩深浅搭配能够营造出三维立体的效果。相传大同三年(537年)由张僧繇绘制壁画的一座寺庙,寺门遍画“凹凸花”,由朱及青绿绘成,远望呈凹凸般效果,就近视之则又为平面,奇特的效果令世人惊异,寺庙也因此名“凹凸寺”。此外,张僧繇在雕塑方面也是位绝世高手,他所创立的佛像风格被称作“张家样”,树立了一种典范效应,并得以流传千古。
或许是围绕张僧繇的奇闻异事太多,后世对于他的绘画风格不免增添了想象的成分。例如明代画坛名宿董其昌就主张张僧繇是“没骨山水”的开创者,并声称他个人所画的青山红树式的重色山水画是遵循张僧繇的传统。董其昌的学生、“浙派殿军”蓝瑛随后进一步形成了青山红树白云、敷色厚重的固定模式,并继续声称是在远追张僧繇。实际上,“没骨山水”最早被归入张僧繇名下是在南宋的典籍中,后人遥追古人成为一种传统,可视为前人艺术成就和影响力的延续。
传为唐代画家梁令瓒摹张僧繇《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此画绘想象中的星宿形象,现仅存五星和十二宿图。每星宿一图,图前有篆书说明。但是从画面内容看,张僧繇的风格特征并不明显,如点、曳、斫、拂和凹凸法都无从辨识,只有神人的体态、面目、衣饰倒还留存诡状殊形的古拙特征。人物用游丝描,细劲秀逸,设色古雅,脸部修长,尚存南朝人物画“秀骨清像”的遺风,可能根据时代较早的底本传摹而成。
唐代画论家张怀瓘将“六朝三杰”的绘画风格形容为“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此言指出了三家的绘画区别:张僧繇以独创的“疏体”笔法,寥寥数笔即可勾勒廓形,如肉之丰美;陆探微用笔细密如同锥刀刺骨,所绘人物以“秀骨清像”著称,故其绘画最富骨力;顾恺之注重传神写照,通过眼神传达人物情绪,强调表现人物的内在品质,其绘画可令人迁想妙得,因而能“得其神”。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绘画从稚拙发展到成熟的过渡阶段,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三家各有所长,共同代表着魏晋南北朝绘画发展的高峰,成为将中国绘画推向自觉的关键人物。
汪映雪,供职于浙江省文物鉴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