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创作,曹操戏更是如此。
历史上的曹操,是汉魏之际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他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南征北战,把统一天下作为自己的政治使命。他招募流民,兴修水利,唯才是举,礼贤下士,是汉魏社会发展的中流砥柱,也为西晋的统一奠定了基础。《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有中肯的评价:“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同时曹操又有奸诈、残忍、善权术的一面,是许劭口中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小说中之曹操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在小说《三国演义》中被特意突出。曹操一出场,就被作者定了性:“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有权谋,多机变”被罗贯中反复皴染,曹操为父报仇不惜残害徐州百姓,为稳定军心竟然借粮官之头,三勘吉平,骗杀马腾,勒死董贵妃,杀死伏皇后,骗杀刘琮,手刃近侍,杀死一代名医华佗……尤其是曹操错杀了恩人吕伯奢还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情节,成为坐实曹操多疑、残忍、奸诈的千古证据。
曹操的奸和雄是相辅相成的,他剿黄巾,讨董卓,除袁术,破吕布,灭袁绍,定刘表,叱咤风云,三分天下。大宴铜雀台时,他说:“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三国演义》)这不仅是自夸,更是事实。雄是他成就霸业的基本素质,奸是他打败敌人保全自己的手段。中国文化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是伦理性文化,重道德。很显然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罗贯中肯定了曹操的才,否定了他的德。然而《三国演义》中描写最为成功的却是曹操,煮酒论英雄的风雅,横槊赋诗的浪漫,筑铜雀台的贪图享乐,玩弄邹氏的荒淫好色,哭郭嘉、典韦的真诚,哭袁绍的虚伪,许田射鹿欺君罔上,三勘吉平冷酷无情……曹操让人爱让人恨。
三国戏中之曹操
三国戏中的曹操又是另一番模样。
三国戏,在汉末已有萌芽。陈寿《三国志·蜀书·许慈传》载,刘备初定蜀中,博士许慈、胡潜二人矜己妒彼,时寻楚挞,“先主愍其若斯,群僚大会,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初以辞义相难,终以刀杖相屈,用感切之”。此处“效讼阋”,有角色扮演,有情节预设,有说舞表演,既有娱乐又有教育,这个“时事故事剧”被认为“不仅是最早编演的‘三国戏,而且也是三国故事创作的发端”(陈翔华《先明三国戏考略》)。
有关曹操的戏曲最早见于隋大业年间的傀儡戏《曹瞒浴谯水击水蛟》,写汉桓帝延熹七年(164年),十岁的曹操浴于谯水、击水退蛟的故事,用以表现曹操的智勇。
唐宋时期的三国戏多以蜀汉人物为主,金院本中的《赤壁鏖兵》虽然是三方作战,但主要突出的依然是诸葛亮、周瑜、孙权等人物。
元明间无名氏杂剧中现存二十余种三国戏,其中曹操或是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或是备受嘲笑的小丑。在《刘玄德独赴襄阳会》《虎牢关三战吕布》《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关云长千里独行》《诸葛亮博望烧屯》《关云长单刀劈四寇》《张翼德大破杏林庄》《张翼德单战吕布》《张翼德三出小沛》《莽张飞大闹石榴园》《曹操夜走陈仓路》《阳平关五马破曹》等和曹操有关的三国戏中,曹操均没有鲜明性格和显赫功绩。
如《虎牢关三战吕布》中曹操去平原县请刘、关、张出山,并写书向孙坚推荐,但剧作突出的是刘、关、张而非举荐者曹操;《张翼德单战吕布》中大显身手的是张飞,而非张飞的举荐者曹操;《张翼德三出小沛》中一展雄姿的是张飞,而非借军兵给张飞的曹操;《关云长单刀劈四寇》中虽然曹操举荐关羽给董承,但歌颂的是单刀劈四寇的英雄关羽;《莽张飞大闹石榴园》中曹操见刘备无意从己,便在石榴园设下筵席,欲杀害前来赴宴的刘备,关、张得知消息,前来救主,曹操竟然被吓得“三魂七魄卧黄沙”,最终是“用尽自己心,笑破他人口”;《曹操夜走陈仓路》中曹操用宝剑割断胡须,换上小军的衣服,狼狈逃窜;《阳平关五马破曹》中曹操也是和儿子曹虎换了衣服,才保住性命……曹操的雄才大略被有意忽略。
明杂剧三国戏二十余种,多数佚失,现存与曹操相关的剧本有朱有燉的《关云长义勇辞金》和徐渭的《狂鼓史渔阳三弄》,前者突出人物为关羽,后者重点是祢衡骂曹,曹操只是被骂的对象而已。明传奇三国戏近三十种,现存与曹操相关的有无名氏的《古城记》、邹玉卿的《青虹啸》。前者突出关羽辞曹赴古城与刘备、张飞相聚的兄弟义气;后者演董承被曹操杀害,其子投司马懿,改名司马师,后废魏主曹芳之事,彰显的是因果报应。
清代杂剧趋于式微,杂剧三国戏只有十多种,现存与曹操相关的只有两种:郑瑜的《鹦鹉洲》,演祢衡身后魂游鹦鹉洲,答鹦鹉问,为曹操辨冤翻案;无名氏的《文姬归汉》,叙曹操赎回蔡文姬之事。清传奇三国戏二十多种,现存与曹操相关的有:范希哲的《补天记》,剧叙汉献帝伏后被害,伏后以曹操之恶诉于女蜗,并嘱关羽、刘备等为之报仇,后关羽大败曹仁,威镇华夏,祭奠伏后以复命;曹寅《续琵琶》,演曹操赎回蔡文姬事,较为客观地演绎了曹操爱惜人才,为挽救人才所做的努力;宫廷大戏《鼎峙春秋》;等等。
《鼎峙春秋》继承了元杂剧对曹操形象的处理,让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物沦为陪衬者。《鼎峙春秋》十本二百四十出,曹操在第七本之前只起到了贯穿情节的作用,没有任何英雄行为。但作者为了突出他的罪过,往往生硬加入他的戏,如:第二本第二十四出《猎许田君弱臣强》演绎许田射鹿,曹操欺君罔上;第四本第二十四出《席上裸衣充鼓吏》让祢衡骂曹,历数曹操罪过;第六本第十三出《化鹤为人开觉路》左慈戏操,让曹操沦为被人戏弄的小丑……作者的創作目的非常清楚,就是把曹操的罪过集中起来进行演绎。第八本之后,用了大量篇幅演绎曹操被打入地狱,上刀山剑树,被鞭打,最后变为鳖,受尽折磨的历程,再现了曹操在地狱受苦的种种景象。
《鼎峙春秋》大肆渲染的是:曹操逼帝迁都,弑后餙妃,残害皇子;为扫灭诸侯,不择手段;嫉贤妒能,杀死公卿;荒淫好色,残害生灵。《鼎峙春秋》对于最能表现曹操“雄”的官渡之战只字不提,曹操平定北方的功劳被一笔抹杀。脍炙人口的温酒斩华雄的情节,根本没有曹操出现,曹操所为被改为袁绍,连举荐之功也被剥夺了。《鼎峙春秋》极度强化曹操的奸,完全淡化了曹操的雄,他不再是雄才大略的英雄,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衬托蜀汉一方的正义,或只是为了穿针引线。
近现代戏剧中之曹操
晚清民国京剧盛行,但三国戏仍多以蜀汉人物为主,曹操依然是被贬斥、被嘲笑的对象,如《许田射鹿》《拷打吉平》《击鼓骂曹》《徐母骂曹》《赤壁鏖兵》《华容道》中的曹操均是反面人物。值得一提的是1926年金仲荪为程砚秋编剧的《文姬归汉》,成为程派代表剧目之一,此剧中曹操没有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奸诈,而是念旧、惜才,充满人情味。
1954年毛泽东创作了咏海词《浪淘沙·北戴河》,1957年发表于《诗刊》,并收入《毛泽东诗词》,其中的“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引起了文学界、史学界重新评价曹操的热潮。1958年11月,周恩来曾建议郭沫若“不妨写一个剧本替曹操翻案”。在这样的背景下,1959年郭沫若的五幕史剧《蔡文姬》应运而生,此剧中郭沫若虚构了不少情节,譬如让董祀与周近一起出使南匈奴接蔡文姬归汉、曹操接蔡文姬归汉不仅是念旧还为续写《汉书》、用梦境表达蔡文姬与左贤王的真挚情感等,均为表现曹操不同凡响的气度和领袖风采,目的是为曹操翻案。1959年此剧由焦菊隐导演,搬上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舞台,迅速走红。1978年北京人艺原班人马再次重演,观众依然人山人海。2002年复排,为北京人艺建院50周年献礼,依然取得巨大成功。此剧是郭沫若浪漫主义史剧观的典范之作。
1988年11月,上海京剧院三团上演的新编历史剧《曹操与杨修》被公认为是新时期以来的经典剧目。编剧陈亚先写出了封建掌权者与知识分子之间“和而不得”的矛盾内核。赤壁之战后的曹操想要东山再起,他渴慕良才,终于觅得智慧过人的杨修并加以重用,但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杨修感于曹操“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情怀,愿意为曹操竭尽全力,然而他又恃才傲物,不懂圆融地处理人际关系,最终导致了悲剧。此剧不是简单叙述故事,而是在生动的戏剧情景中构建故事、塑造人物,开掘了两种阶层、两种性格之间的悲剧,对人和人性的深度思考和反省,使得该剧在很大程度实现了传统戏曲的现代化转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艺创作,曹操戏更是如此。
李小红,中国戏曲学院梅兰芳艺术研究中心、北京戏曲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基地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