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烁
1792年11月,隆冬将至。一位身材瘦削、鼻宽唇厚的小伙子从德国西部的波恩抵达了维也纳。几个月前,他刚刚在家乡波恩有幸见着了作曲界泰斗海顿,而此行800公里赶赴维也纳的目的,正是为了追随海顿学艺。
这位小伙子就是贝多芬,他不到8岁就以钢琴小天才的身份登台献艺,12岁就有音乐作品出版,如今又被海顿赏识,收为徒弟,事业似乎一片坦途。但起始于三年前法国人民“激进”的大革命,已经将欧洲各主要君主国拖入战火,维也纳所在的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例外。贝多芬启程赴维也纳之际,法国刚刚推翻君主制,建立起共和国,且在次年1月,又将前国王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接着1794年,法军攻占波恩。
虽然家乡沦陷,且法军离维也纳越来越近,贝多芬显然是认同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的,他尤其对革命领袖拿破仑甚为崇敬,否则不会在1803-1804年间谱写《第三交响曲》——一部最初题献给法兰西第一执政官拿破仑的重要作品。据历史记载,当贝多芬得知拿破仑摇身变成新的皇帝后,气愤得“执起标题页的上端,将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①
如果上述这则轶事,还不足以证明法国大革命对贝多芬创作的影响,那么,1805年他的歌剧《菲岱里奥》(Fidelio)的诞生则带有更深的法国大革命印记。
贝多芬并非凭空原创《菲岱里奥》,该剧剧本源自法国剧作家让-尼古拉斯·博伊力(Jean-Nicolas Bouilly)的《莱奥诺拉,或夫妻之爱》(Léonore, ou Lamour conjugal)。1798年,法国作曲家皮埃尔·加沃克斯(Pierre Gaveaux)将其谱写成同名歌剧。这个英勇妻子女扮男装赴地牢救夫的故事,是基于真实事件,而当时的大环境也的确如此。据统计,仅在1793至1794年雅各宾专政时期(注:法国大革命期间一段充满暴力的时期),官方有记录可查的就有至少30万人被捕,超过1.7万人被审判处死,还有上万人未经审判即惨死狱中。② 滥捕、地牢、营救、绝处逢生……这些都是法国当时的实情。
贝多芬可能不知道加沃克斯1798年的这部歌剧,但他肯定知晓这种类型,即具有“拯救”特征的歌剧类型。“拯救歌剧”(rescue opera)正是兴起于法国大革命时期,并在19世纪初的欧洲流行开来,情节多称颂救人于危难的大英雄主义行为。贝多芬选择此类歌剧初试牛刀,可能一方面心中有强烈的革命英雄情结,另一方面,也可能觉得从流行题材入手,成功率要更高一些。
但此时,欧洲战火愈烧愈烈。1805年11月,《菲岱里奥》首演前几天,法军攻陷了维也纳。尽管按原定计划,首演如期进行,但观众寥寥无几,仅有一些听不懂德语的法国士兵进出剧场,无奈之际,首演三场即告停了。1806年,贝多芬对曲谱做了较大修改,他将前两幕合并成一幕,并改写了第三幕,而同年上演时,却因贝多芬与剧院管理层闹僵,只演了两场便草草收场。
《菲岱里奥》是贝多芬的首次歌剧探索,可见过程并不顺遂,此后直到1814年拿破仑兵败退位后,失聪的他才鼓起勇气直面这部旧作。这一次,他找人重写了剧本、自己再次(第四次)谱写了全新的序曲、并大幅修改了结尾。1814年5月,这第三版《菲岱里奥》在维也纳的克恩顿剧院(Theater am K?rntnertor)首演,令人欣慰的是,它如愿成功了。
如今回望,《菲岱里奥》已成为“拯救歌剧”的最佳范例。表面上看,它演绎的是女主角莱奥诺拉(即“菲岱里奥”的真名)与男主角弗洛雷斯坦之间至死不渝的夫妻之爱,但实质上,它所歌颂的,已经超越了爱情的范畴。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第一幕结束前囚徒们充满希望的四声部合唱。这些囚徒都和男主角一样,仅仅是因政治立场而蒙冤入狱、惨遭迫害,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发出了坚定、雄厚的吼声:“信念执着坚固/仰赖天父之助/希望之声在我耳畔轻吟/我们将获自由/我们将得和平。”而第二幕(即最后一幕)结尾处,国务大臣出现,他检视囚牢,秉公下令:“不用向我屈膝有如奴隶/暴君之严酷为我所痛恨”,所有囚者因而得救。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剧更深一层,旨在宣扬正义最终获胜、暴政必将终结的乐观信念。
《菲岱里奥》的另一亮点、也是比较有意思的是它的序曲。贝多芬在修改曲稿近十年的过程中,曾经四度重写序曲,即:为1805年版写的《莱奥诺拉第二序曲》、为1806年版写的《莱奥诺拉第三序曲》、为1807年计划重新上演而写的《莱奥诺拉第一序曲》,以及为1814年版写的《菲岱里奥序曲》。这四首序曲,如今还经常在音乐会上听到,尤其是《莱奥诺拉第三序曲》,长度达13分钟,其本身已是一首了不起的、完整的器乐作品,它的开头模拟昏暗的地牢,中间段快速发展,突然插入场外传来的小号,象征救星来临,结尾洋溢着欢乐,有如庆祝重获自由、夫妻团聚。上演《菲岱里奥》通常的做法,会将《莱奥诺拉第三序曲》“突兀地”插入在剧终段之前,也就是说,观看这部歌剧,可以在一头一尾听到两首序曲。这如同“入侵者”一般的《莱奥诺拉第三序曲》,其光辉甚至可与整出歌剧相媲美。从序曲也可以看出,贝多芬在器乐创作方面是多么得心应手。
《菲岱里奧》是贝多芬留给世人的唯一一部歌剧,它脱胎于法国大革命,宣扬了自由、正义、人性等普世精神,升华了“拯救歌剧”的内涵。这部歌剧有如贝多芬心中按捺不住的革命号角,以至于他能坚持近十载,数易其稿,直至获得成功。幸运的是,贝多芬在有生之年,得以看到《菲岱里奥》在捷克、德国、匈牙利、波兰、拉脱维亚、俄国、荷兰等地上演。③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这声号角早已传遍世界各地。还有什么能令贝多芬更欣慰的呢?
① Leon Plantinga, Romantic Music: A History of Musical Style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W. W. Norton & Company
② https://www.britannica.com/event/Reign-of-Terror
③ http://opera.stanford.edu/Beethoven/Fidelio/histor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