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日子清静,抬头遇见的都是柔情
1930年,陈省身考入清华大学数学系攻读研究生,数学系教授郑桐荪对他格外关注,他希望陈省身能做自己的乘龙快婿。郑教授的女儿郑士宁在东吴大学生物系就读。郑桐荪的心思,好友杨武之(杨振宁之父)教授看出来了,于是和夫人一起当起了媒人。其时,陈省身正准备出国留学,他承诺回国后再谈终身大事。1937年,陈省身学成归国,来到由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组建的长沙临时大学任教。那一年,郑士宁从东吴大学毕业,由师长们穿针引线,两个年轻人订婚了。
虽是父母之命,可对于爱情,郑士宁一点也不盲目。乱世之下,陈省身一边执教一边宣传抗日救国,这一腔爱国情报国志对郑士宁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西南联大成立后,陈省身担任理学院教授。1939年7月,两人结为伉俪。这样的情感,谈不上浪漫,却朴实真挚。许多年后,陈省身回忆说:“我们其实没有谈过恋爱,因为她父亲要招女婿,觉得我不错,可以做他女儿的丈夫。她也很听父亲的话,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在西南联大,因日寇不断轰炸,经常居无定所。郑士宁怀孕后,父亲带她回上海待产。那是1940年,夫妇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一分别,就是6年。儿子出生后,郑士宁准备返回昆明,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交通一度中断,她被迫滞留上海。在西南联大,陈省身无奈过起单身生活。幸好,他的导师从国外寄来大量资料,他一面闭门精思,发表了大量论文,一面培养了众多英才,其中就包括杨振宁。
因研究成果引起国际数学界瞩目,1943年,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邀请陈省身去做访问学者。世界陷入大战,他无法去上海与妻儿告别。怀着内疚,以及对数学研究的痴迷和渴望,几经辗转,他终于到达美国。在大洋彼岸,陳省身潜心研究微分几何,而郑士宁在漫长艰辛的日子里,一边在中学任教,一边抚育幼子,望眼欲穿。
抗战胜利后,陈省身回国效力。1946年,他终于和郑士宁团聚。而此时,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已经6岁了。委屈和艰难,她没有诉说,对他只有理解和支持。拥着贤妻爱子,陈省身含泪许诺:“从今以后,一家人永不分离!”他没有食言。1948年年底,普林斯顿大学再次发出邀请,本来只邀请陈省身一人,但他坚持全家一起去。直到对方解决了全家人的机票,他这才踏上赴美之路。
到美国后,陈省身先后在几所大学任教。为了让他安心研究,郑士宁承担了全部生活琐事,小家庭宁静而幸福。因为痴迷数学,陈省身脑子里时时都会迸发出新鲜奇妙的想法,每次开车外出,郑士宁都会非常紧张,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后来,她干脆亲自接送他,这一接送就是几十年。虽是数学天才,但对行政琐事,陈省身没有丝毫兴趣。而郑士宁,就是他的全权代表,应邀参加学术会议时,他只有一个要求,带夫人同行。
身在他乡,心系故土。每遇海外游子,郑士宁都会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她善良又好客,还有一手好厨艺,舌尖上的温暖慰藉了年轻学子思乡的心。她的盛情,提升了陈省身的人品威望。陈省身邀请国内数学家到美国进修,为了省钱,就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郑士宁仍是一贯的热情,很多年后,华罗庚、丘成桐都对她的款待念念不忘。家庭琐事,人际交往,她一一解决。没有了后顾之忧,陈省身才能全身心投入研究,才有了“独上高楼”的辉煌。
爱情,其实是一件简单的事,无非琴瑟和谐甘苦与共,无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像一个好习惯,让人愿意日日夜夜去重复它。郑士宁60岁生日时,陈省身特地为她作诗一首:“三十六年共欢愁,无情光阴逼人来。摩天蹈海岂素志,养儿育女赖汝才。幸有文章慰晚景,愧遗井臼倍劳辛。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觉壶中日月长。”她数十年的默默奉献,他都记在心里。1978年,在《我的科学生涯与著作梗概》中,陈省身深情写道:“在结束本文前,我必须提及我的夫人在我的生活和工作中所起的作用。近40年来,无论是战争年代抑或和平时期,无论在顺境抑或逆境中,我们相濡以沫,过着朴素而充实的生活,我在数学研究中取得之成就,实乃我俩共同努力之结晶。”他们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们的人生契合无间。
1985年,南开数学所成立,这是为陈省身量身打造的,他捐钱捐书,精心抚育着这个“新生儿”。他决定回国定居,郑士宁不顾自己患有心脏病,毫不犹豫陪伴身侧。那时,她已是古稀之年。知道他淡泊名利,对官场的事最是头疼,举办宴会怎么安排席位都是个难题。于是,她参加他的学术会,为他出谋划策,先在纸条上编好号,然后亲自站在门口发纸条,让大家对号入座。
数学成就举世闻名,一双儿女事业有成,因为有郑士宁,陈省身拥有了完美的人生。1999年,他们迎来结婚60周年纪念日。那天,他无比自豪地对朋友们说:“我们60年来没吵过架,她管家,我不管,我就做我的数学,所以我们家里生活很简单!”牵手一个甲子,他不能没有她。在南开的居所,陈省身为其取名“宁园”。其一,他认为,做学问就应该有宁静的心态;其二,“宁”字,饱含了他对她的绵绵深情。习惯了她的陪伴,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先他而去,可噩耗还是来了。2000年,一次睡梦中,郑士宁因心脏病发作悄然离世。陈省身悲痛万分。几经思考,他将她的骨灰安葬在南开数学所,其侧留了一个空墓穴,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郑士宁去了,但她的大幅照片就挂在墙壁上,工作累了,陈省身就会抬头看看她。他曾伤感地说:“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以前有什么东西找不到,我就对她说,你帮我找找,她很快就给找出来了。现在,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啦!”为了缓解痛苦,陈省身投入到紧张的研究中,以九旬高龄,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了郑士宁的监督,他忘我地研究“属于年轻人的难题”,这些都不可避免地加速了他的衰老。2004年12月,93岁寿辰刚过,他走了,神情安详。遵他的遗愿,他与郑士宁合葬南开园。他们的墓园设计成了露天教室,墓碑是黑板,碑前摆放着圆形石凳。一代代莘莘学子,跟随他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也深深感受着他和她的简单爱情。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