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青 罗筱维 陆宗丽
摘 要:唐·德里罗的《天秤星座》以奥斯瓦尔德传记式的成长历程和前中情局特工的阴谋两条线索并行的叙事重新诠释了肯尼迪遇刺案这一后现代事件。德里罗借助天秤星座这个表达平衡而又相互对立的意象,深刻剖析了美国后现代社会中的政治伦理的失衡和以奥斯瓦尔德为代表的下层民众寻求伦理身份建构过程中的伦理选择,展现了后现代美国政治、文化、社会的重重危机和美国人的生存困境。
关键词:《天秤星座》;伦理失衡;政治伦理;奥斯瓦尔德;伦理身份;伦理选择
《天秤星座》(Libra,1988)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的第九部小说。该小说以李·哈维·奥斯瓦尔德传记式的成长历程和前中情局特工的阴谋两条线索并行的叙事重新诠释了发生在1963年11月22日的肯尼迪遇刺案。
托马斯·卡迈克尔(Thomas Carmichael)认为“肯尼迪遇刺事件经常被认为是第一个后现代历史事件”[1]207。彼得·奈特(Peter Knight)宣称“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美国近来的历史分为肯尼迪遇刺前的历史和遇刺后的历史”[2]。德里罗在《美国之血》中也提到“自从那一时刻开始,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充满随意性和模棱两可的世界”[3]。可见肯尼迪遇刺在美国历史上的特殊意义。这个“摧垮了美国世纪的那七秒钟”[4]181事件是美国被书写最多的历史事件之一。迄今为止,已有多部小说、影视、戏剧作品对该事件进行各种诠释和改写。作为时刻关注美国晚期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作家,德里罗在肯尼迪遇刺事件25周年创作了《天秤星座》这部小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在这部小说中,德里罗无意于提供肯尼迪遇刺这一未解之谜的答案。他在作者声明中坦言,“本人虽然撷取了部分史料,但对于任何有关总统谋杀案的问题,本人并无提供实际答案的意图”[4]453。的确如此,德里罗主要通过对这一后现代事件的阐释来探讨当代美国人的生存困境和生存状态,探究造成肯尼迪总统、奥斯瓦尔德以及杰克·鲁比等人悲剧的政治、文化和社会因素,从而为20世纪末乃至21世纪的美国人民提供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提供一种道德上的矫正。
国外对于《天秤星座》的研究主要认为该小说属于后现代阴谋小说或者历史编撰元小说,杰西·卡瓦德罗(Jesse Kavadlo)认为“该小说通过虚构故事来为这个自从刺杀事件之后变得几乎是支离破碎的、胡乱随意的、没有希望的世界寻求秩序的恢复或者一种解释”[5]45。里奥纳德·威尔考克斯(Leonard Wilcox)则认为小说是历史编撰元小说,将肯尼迪遇刺事件描述为创伤事件[6]。但是凯利·里根(Kylie Regan)则认为除了大多数人将该小说视作历史编撰元小说之外,该小说“也应该被当作一部间谍小说来读”[7]。此外还有学者聚焦小说的叙事策略、暴力、历史、后现代主体性等,比如约翰·F·基纳(John F. Keener)认为小说分叉的结构分解了传统的传记模式,可以分为“传记叙事”和“阴谋叙事”[8]321。德克鲁兹(Adrene Freeda Dcruz)讨论了小说中的暴力[9]。詹姆士·兰金(James Rankin)则认为“《天秤星座》并不是一部试图从历史中再现真相的小说”,而是重新生产了历史[10]。克里斯托弗·M·莫特(Christopher M. Mott)讨论了小说中的后现代性主体性问题[11]。国内的研究主要以历史和政治为研究视角,将小说看作是对历史的重构,有代表性的比如陈俊松在其博士论文《当代美国编史性元小说中的政治介入》中探讨了德里罗在《天秤星座》中对美国政治的批判[12]。范晓玫认为,在该小说中,“德里罗把他对20世纪80年代美国政治与文化环境的关注带到肯尼迪遇刺历史的重构中”[13]。李震红(2018)以认同理论为视角,分析了奥斯瓦尔德一直致力于寻求社会的认同[14]。不过还没有从伦理视角入手对小说进行分析。本文从分析“天秤星座”这个既表示平衡而又表示相互对立的意象开始,从伦理的角度讨论美国后现代社会中的政治伦理的失衡和奥斯瓦尔德寻求伦理身份建构过程中失衡的伦理选择,揭示造成这一悲剧的伦理因素。
一、天秤星座的伦理隐喻
小说的标题《天秤星座》是一个极富隐喻色彩的意象。首先,天秤星座是星相学中的星座,它是由两个秤砣组成,表示一种完美的平衡状态,也表示一种矛盾对立状态。在小说中,天秤星座表示矛盾对立的人格特征。奥斯瓦尔德出生在1939年10月18日,所以小说中克莱·肖得知奥斯瓦尔德屬于天秤星座时,解释了这一星座正反两种人格特征,“正者能够自我控制,做事不偏不倚,四平八稳,通情达理,受众人尊重;反者情绪不稳定,容易冲动,极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往往会做出危险的跳跃”[4]316。天秤星座出生的人的人格特征是处于一种矛盾对立的状态之中,如果能够保持平衡,就能够按照伦理规范理性地行动,表现出积极的即正者的人格特征。反之,如果处于失衡的状态,则表现出消极的即反者的人格特征。弗兰克·伦特里基亚(Frank Lentricchia)曾提到“奥斯瓦尔德是一群具有消极天秤星座人格的代表人物。不过,德里罗暗示,不管是否出生在星座之下,你是美国人,那么你就是天秤星座人格的人”[15]。由此可见,天秤星座这个意象可以表示具有反者人格特征的美国人。
根据文学伦理学的观点,“人是一种伦理的存在”[16]39。人自出生后,就处于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以及与自然的不同的伦理环境和伦理关系中。因此,从伦理的角度观之,代表着平衡的天秤,可以看作是一种理想的伦理平衡状态亦可以指伦理选择过程中的对立冲突。只有这种关系处于一种平衡和谐的关系时,社会才能够和谐发展,人也才能得到充分自由全面的发展。而当天秤的两极处于对立冲突使得伦理的天秤失衡时,社会悲剧和个人悲剧就会不幸发生。戴维·科沃特(David Cowart)曾说,“用一个占星术符号来构建整部小说,德里罗机智地利用了天秤座的这个符号,因为它与双重性、背叛以及一系列自相矛盾的姿态有关”[17]104。这样在伦理的语境下,在微观的角度上,天秤星座可以看作美国人在伦理选择时的矛盾冲突,尤其是主人公奥斯瓦尔德在追求伦理身份过程中所处的伦理困境和失衡的伦理选择。从宏观角度观之,天秤星座对立的两极也暗指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政治伦理的失衡所带来的政治上的非道德性,导致了阴谋暗杀、冷战思维、政治偏执、霸权主义、极权政治甚嚣尘上的社会现实。
另外,小说分裂的结构也对应天秤星座互相对立的两极,象征后现代美国民众所面临的伦理上的对立冲突状态。“小说分叉的结构分解了传统传记小说的模式”[8]321。小说一共分为两个部分,二十四个章节。所有章节都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叙述,但又分为按照地点和按照时间命名的章节,分别各占十二章。地点命名的章节是一种传记模式,介紹了奥斯瓦斯德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成长经历;时间命名的章节主要叙述了从1963年4月17日猪湾事件两周年纪念日开始,以温·埃弗雷特为首的前中情局特工如何一步步制定并实施暗杀计划的过程。而以地点命名的章节和时间命名的章节交错进行。两条叙述线索并行不悖,直到“新奥尔良”这一章节中,戴维·费里向奥斯瓦尔德说明他们想要他暗杀肯尼迪总统,两条线索才合二为一。接下来就是11月22日肯尼迪总统遇刺,奥斯瓦尔德被杰克·鲁比枪杀及奥斯瓦尔德的葬礼。这个叙事结构也吻合了费里唆使奥斯瓦尔德时所说的“第三条线”理论①。
二、政治伦理的失衡
前一部分提到在宏观的层面上,天秤星座喻指20世纪60年代美国政治伦理的失衡。那么《天秤星座》是如何塑造这一政治伦理失衡的社会,揭示造成肯尼迪遇刺事件的伦理语境的呢?《天秤星座》以美苏冷战为时代背景,涉及20世纪60年代美苏争霸环境下美国与苏联、古巴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虚拟了以中情局前特工温·埃弗雷特为首的阴谋集团和他们策划的刺杀阴谋。小说的阴谋论颠覆了美国对肯尼迪总统遇刺案的官方叙事——《沃伦报告》②的说法,艺术地表现了政治伦理的失衡带来充满阴谋、秘密、恐怖、偏执、混乱和种族歧视严重的美国社会。
众所周知,美国立国基础是新教伦理,宣扬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政治伦理。不过,美国历史总是上演与其政治伦理主张相悖的事实,尤其是开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以来的美苏争霸、朝鲜战争、猪湾事件、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等事件使得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处于充满阴谋和秘密的社会,阴谋家们企图通过搞阴谋诡计发动战争来实现自己的利益。“在冷战时期大多数时间里,阴谋作为美国人自我塑造的模式代替了‘自由精神”[18]。在《天秤星座》中,以埃弗雷特为首的阴谋家们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热衷于搞阴谋诡计,制造并隐藏秘密,将阴谋和秘密视为个人存在的依赖以及实现个人政治利益最大化的手段。根据沃伦和莱斯雷特的说法,秘密分为私人生活的秘密和公众生活的秘密。私人生活的秘密是被动的,保护性的,而公众生活的秘密是主动的,以别人为目标的。[19]154埃弗雷特和他的同谋者所代表的公众生活的秘密,是那些当权者和他们的代理人的秘密。这些人在混乱失衡的政治伦理环境中坚守错误的信条,为了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不顾任何规章法律和伦理道德铤而走险,密谋枪击总统,同时为了逃脱罪责,物色人选来做他们的替罪羊。正如有论者谈及,社会正义是政治平等理念的实现基础,但是一系列战争的爆发,尤其是“二战”与“冷战”相继到来,导致在美国无论政府职能部门或社会权贵人士都各怀鬼胎,企图利用战争将他们的利益最大化[20]。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除了前中情局特工出谋划策以外,还有几股阴谋势力参与到谋杀事件中来,这里有提供枪支的盖伊·巴尼斯特,他曾经在FBI干了二十年,现在开着一家私人侦探所;有提供经费的黑社会头目卡迈恩·拉塔,他曾经在古巴拥有三分之一的毒品,并且开妓院。古巴革命使他丢了产业,因此他妄图借美国政府的力量推翻卡斯特罗政权。另外还有古巴流亡分子等。在埃弗雷特的心目中,“秘密是一种高层次的东西”[4]27,秘密中的某些东西也能给人们带来活力。德里罗评论说,“阴谋是我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人无法想象的。那是一种秘密的把戏,冷酷,精确,专一,永远不为我们所知”[4]437。纵观历史,其实这种伦理失衡不仅导致了肯尼迪遇刺事件的发生,还有包括马尔科姆·艾克斯,肯尼迪的弟弟罗伯特·肯尼迪,小马丁·路德·金和罗纳德·里根总统的遇刺事件等等,而且小说“还预示了随后严峻的事实:越战,水门事件、伊朗门事件听证会,克林顿遭弹劾、反恐战争等”[5]46。
冷战期间,在大众传媒的话语操纵下,官方鼓吹苏联核武器威胁论、共产主义威胁论,以国家利益作为幌子,以大众传媒规训美国的民众。官方话语和冷战思维塑造了极端偏狭的二元对立的政治伦理。战争、阴谋、监视等破坏公平正义民主平等政治伦理理念的行为被冠之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美国人处于这种政治伦理失衡的语境下,偏执地认为任何发生在国内的监视、屠杀、阴谋和专制都是爱国的表现,美国与苏联在古巴等第三世界的争霸是为了将这些地方变成文明的有序的希望之地,这种政治偏执表现在各个方面。
20世纪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大批进步人士和左翼作家受到监视和迫害。小说中提到罗森堡夫妇在1951年由于所谓的“原子”间谍案而被枪决。在帕门特的妻子贝丽尔的眼中,“中央情报局是基督教世界中组织最完善的教会,其使命是收集和储存每个人的言论,将这些言论浓缩在一个微粒照片里,并奉为上帝”[4]262。由此可见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作为国家机器,是美国极权政治和政治伦理失衡的典型体现。当奥斯瓦尔德回美国后向他的邻居们介绍俄国的事情,“他们什么也听不进,除非是说俄国的坏话。他们认准了俄国一切都是坏的”[4]235。美国人这种非理性的所谓爱国主义是多么极端和狭隘。无论是“五月花号”公约还是约翰·温斯洛普所主张的在新大陆建立一座圣光普照的山巅之城;无论是主张“人人生而平等”的《独立宣言》还是1787年的美国宪法;无论是林肯宣扬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还是肯尼迪总统鼓吹的“新边疆”计划以及特朗普推行的“美国优先”原则,这些公约、法规、主张使美国人充满自信和希望,使他们认为美国是一个有别于其他任何国家的“例外”国家,相信美国是一个具有“天定命运”的“山巅之城”。“‘山巅之城神话为广大美国民众所熟知,也不断地被众多政治家引用、转述,用来为美国的扩张和各种政治行为进行辩护,很多民众的思维也难以避免地带上‘山巅之城神话的烙印”[21]。
政治伦理的失衡还表现在严重的种族歧视问题。小说中的奥斯瓦尔德受邀在电台演讲时提到“民主是人们处于少数而不被压制的权利”[4]328。然而宣扬民主平等的社会里,现实的情况却是大相径庭。虽然《解放黑奴宣言》已发表了整整一百年,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中,种族隔离越演越烈,黑人的失业率远远高于白人。德里罗借小说人物波比·杜帕德之口道出了美国存在的种族歧视。“我相信,整个现行制度就是要黑人安于低下的地位”[4]237。“黑人生活在一个处处低人一等的社会里,无论是上班、休闲还是娱乐、会友都可能蒙受羞辱。高居不下的失业率更使众多黑人失去了经济上的独立,而没有经济上的独立,一切其他的独立都无从谈起。”[22]种族歧视不仅体现在对黑人的歧视,还包括其他少数族裔的歧视。刺杀奥斯瓦尔德的杰克·鲁比,因为是犹太人,在其小时候经常为了维护犹太民族的荣誉常常血迹斑斑地回家,长大后也是谨小慎微地生活。他经营的脱衣舞夜总会即将面临倒闭,他债台高筑,借钱无果。总统被刺后,他义愤填膺,在他心目中,此次谋杀案的影响重大,可能比耶稣蒙难还要重大。杰克·卡林斯基趁机引诱他说,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对于达拉斯这座城市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如果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就需要杀死刺杀总统的人。在卡林斯基充满种族主义言论的激将之下,为了实现对于达拉斯的价值,他走了一条成为英雄的最快的捷径——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奥斯瓦尔德。
由此可见,德里罗在小说中批判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由于政治伦理失衡所导致的霸权政治、阴谋诡计、政治暗杀、政治偏执和种族歧视等问题。这些问题在当今时代依然困扰着美国社会和美国人。
三、伦理困境与失衡的伦理选择
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的发展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上面一部分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在宏观层面上——美国国家层面和社会层面上的政治伦理失衡所带来的伦理困境以及对美国人的影响,我们也不能忽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小说中以传记式的方式叙述了奥斯瓦尔德如何一步步走上刺杀总统之路,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奥斯瓦尔德是社会的边缘人物,尽管他一直与这种被排斥在外的状态斗争”[23]。作为社会的底层民众和边缘人物,奥斯瓦尔德一直在“为争取主体身份和存在意义而抗争”[14]6。根据文学伦理批评的观点,“人的身份就是伦理身份”[16]264。伦理身份有各种各样的分类,家庭中的身份,社会中的身份,都是人的伦理身份的不同表现。“文学作品,无论是描写某种身份的拥有者如何规范自己,还是描写人在社会中如何通过自我选择获取某种身份的努力,都是为人的伦理选择提供道德警示和教诲”[16]265。那么接下来我们再从微观层面上分析奥斯瓦尔德的人生历程,从中窥探在其短短二十四年的生命中在建构伦理身份中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及在对立冲突中失衡的伦理选择,充分理解造成奥斯瓦尔德悲剧的个人层面上的原因。
奥斯瓦尔德生活在一个单亲的贫苦家庭中。其母亲玛格丽特一共有过三次不幸的婚姻。第一次婚姻的终结是由于她的老公爱德华不愿意抚养孩子,不愿承担做父亲的责任而离开了她。第二次婚姻是由于丈夫罗伯特的突然暴毙而结束。而第三次婚姻则是由于丈夫的出轨。更为糟糕的是,第三任丈夫埃克德尔竟然利用阴险手段骗取了她一处像样的住房。结果“她的生活就变成了一部不断搬进便宜住所的破落史”[4]5。居于这样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环境逐渐使奥斯瓦尔德形成了自卑自闭的性格,他经常逃学,而且还受其他孩子的欺负,他经常心里烦躁,情绪不稳定。由此可以看出,奥斯瓦尔德后来摇摆不定的天秤星座性格和在不同伦理语境下的矛盾选择的主要根源在于其成长的环境。
为了寻求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奥斯瓦尔德在纽约的地铁上兜风,体验达到尖啸程度的内在力量,尽管存在阅读困难,他依然努力阅读《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在当时社会里的禁书,研究那些深奥的理论,意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如果你买不起他们的东西,你在这个社会里就是个零”[4]41。他认识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登上历史舞台。但是如果由此判断奥斯瓦尔德成为一个初步具有阶级意识,欲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战士,那就大错了特错了。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伦理身份,寻求一种社会认同。比如,他试图在同学斯普劳尔的姐姐面前炫耀一番自己的政治知识。而更重要的是,他也在阅读美国海军陆战队手册——一本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手册。他深深沉迷于这本手册,并被其中的细节深深打动。他期望将来能参加海军陆战队,为国效力。所以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著作和革命领袖抑或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手册,只要是能够为他提供一种伦理身份,无论是共产主义的战士还是资本主义的捍卫者,他都会接触和选择。于是机会来的时候,他穿上让自己觉得非常伟大的军服,成为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这是他做出第一次重要的伦理选择。
然而,奥斯瓦尔德在日本厚木由于私藏枪支并拒绝去菲律宾服役而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并在囚室受到处罚。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零,意识到美国现行制度的黑暗。这时奥斯瓦尔德面临第二次伦理选择。究竟是留在美国致力于进行伟大的斗争,还是做一个逃兵离开自己的祖国,去往苏联这个与自己国家处于敌对状态的敌国?“尽管奥斯瓦尔德想将自己描写成为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共产主义同情者,在历史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将苏联作为一个充满革命希望的使人着迷之地,这是一种浪漫的想法,他的世界其实只是媒介激发出来的不可信的幻象”[24]。在后现代大众媒体所塑造的超真实中,奥斯瓦尔德混淆了真实世界和媒体塑造的超真实世界,而且“一个人的身份是由他人所认定的,而非出于自己的主观臆想”[25]。当他面临去还是留这个两难的伦理困境时,他的选择是不愿在这个资本主义体制中生活,要永远离开。
同样,奥斯瓦尔德逃往苏联是想在新的世界里找到自我的身份,冲出小房间的拘囿。不过他来到苏联,却发现自己被怀疑为美国的侦探,时时受到监控和质询。为了能够留在苏联,他甚至做出了割腕自杀的极端举动;为了获得俄国人的信任,他跑到领事馆要放弃美国国籍,并通过泄露军事机密以求获得苏联国籍。他甚至声称“一直把苏联当作自己的祖国”[4]161。由此可见,为了获得苏联公民的身份,他不惜背叛其美国公民的身份。事与愿违,在苏联他还是逃脱不了籍籍无名和无权无势的境遇。同样,在这个体系中,他依然是个零。虽然获准在明斯克生活,也娶了玛丽娜为妻,因为他是美國人,他在别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俄国人,因此奥斯瓦尔德在苏联处于伦理身份的混乱状态中,究竟是美国公民还是苏联公民。虽然他自认为是苏联公民,但他因摆脱不了美国公民的身份,因而他陷入了两难的伦理困境之中。他也发现,在苏联人们也只是利用政党以获取利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伦理身份的混乱使得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他试图通过写日记来解决心灵上的痛苦,期待有一天人们能读到他的历史,相信自己的生命价值一定会实现。不过,日记的名字《历史日记》又暴露出他的矛盾心理。若是日记,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是一种私人的写作。但奥斯瓦尔德同时又想象着将来别人(后代子孙)能读到这本日记,可以了解到他的伟大事迹。
伦理身份的困境让他在伦理选择的天秤上继续左右摇摆,一直处于一种失衡的状态。这时他面临着第三次伦理选择。其摇摆不定的性格促使奥斯瓦尔德作出了返回美国的选择。不过这次回到美国比当年在美国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的伦理身份再次发生了转变,他被视为叛徒和苏联的间谍,时常受到联邦调查局和中情局的人的调查,依然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找不到工作,不能够养家糊口,还经常打他的妻子,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觉得现在比在俄国时还要孤独。
“他为了获得公众名望放弃了家庭,然后在断断续续的自我约束时期,继续转向参与到政治事务当中”[26]。这一次他期望能够到古巴,为卡斯特罗政权效力。是否去古巴是他需要做出的第四次伦理选择。为了去古巴,他建立了一个公正对待古巴委员会办事处,成为公正对待古巴委员会新奥尔良分会的唯一会员,他在街头散发传单,号召不准干涉古巴,到电台做广播讲话,谈到古巴、世界和民主。他还和博比·杜帕德刺杀美国右翼分子埃德温·沃克。他想象着可以通过这种极端的刺杀行动帮助自己成为英雄,到那时候自己的照片将登上《时代周刊》杂志的封面,社会主义国家会认识他这位杀死法西斯将军的英雄。然而当他在墨西哥城申请去往古巴的签证却被拒绝了,他感到大失所望,非常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属于哪里,最终意识到在社会主义的制度里,他依然是个零。刺杀沃克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去不了古巴了。这一次的努力又一次以失败而告终。
“他(奥斯瓦尔德)毕生所追求的,其实只是一个棋子的身份,而至于这枚棋子是在为哪一方势力无关紧要。……,只要能有一个身份,在歷史中有一个自己的坐标,他就不会陷入伦理选择的困境。”[27]奥斯瓦尔德始终处在为获得伦理身份而陷入的伦理困境中。他的亲古巴行动使他进入埃弗雷特阴谋集团的视线里。他们意欲寻觅这样一个人物来枪击总统,然后嫁祸给卡斯特罗政权,以便使美国人再次入侵古巴,消灭卡斯特罗政权。阴谋集团的骨干分子费里劝诱奥斯瓦尔德,通过刺杀总统可以使李·H·奥斯瓦尔德和总统联系在一起,获得历史的存在感。费里的“第三条线”理论的诱惑颇似《白噪音》中默里向杰克·格拉迪尼阐述的“杀人得分”理论。默里告诉杰克杀人可以抗拒死亡的恐惧,“杀死他就是获得生命的得分,你杀的人越多,你的得分就越多”[28]。这种理论是何等荒谬!然而试图摆脱死亡恐惧的杰克走上了枪杀威利·明克之路。此处,“来自梦幻、理想、直觉、祈祷”的第三条线又是同样的荒谬,同样的非理性。可是处处碰壁的奥斯瓦尔德在费里这种理论的唆使下和媒体幻象的共同作用下,为了进入历史,与总统齐名,获得英雄的身份,丧失了理性,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伦理选择:成为杀人犯、刺杀总统。他最终进入了历史,与肯尼迪成为“搭档”。
科沃特(David Cowart)精准地评价了奥斯瓦尔德这种伦理失衡状态,“奥斯瓦尔德在“天秤”的两极不停地摇摆,他可以为“左倾”势力的利益服务如果他恰巧暗杀了埃德温·沃克将军或者为右倾势力的利益服务如果他恰巧杀了肯尼迪总统。他既渴望为古巴的卡斯特罗政权服务,又与致力于消灭卡斯特罗政权的阿尔法六十六纵队合作,因此他受制于自己的内在的非理性力量”[17]105。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两天之后,他又被杰克·鲁比所杀。随着他的名字被埋在地下,没有人再关注真实的他,他已然变成一个媒体的符号,刚刚建构起来的主体的身份随着生命的逝去而彻底失去。
“作为一个道德家,德里罗含蓄地暗示,作为读者和作者,试图将自己延伸到神话化和被误解的杀手的头脑中,试图对奥斯瓦尔德作出反应,不是作为一个人物,而是作为一个人,这是有道德价值的”[5]70。通过以上对奥斯瓦尔德在寻求伦理身份过程的分析,我们看到奥斯瓦尔德不停地处在充满两种相互矛盾的伦理困境之中: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美国还是苏联,古巴还是美国,左翼还是右翼,每一种不同的选择都是一种伦理身份的建构,然而由于混乱的伦理意识和非理性意志使得他一直处于左右摇摆的失衡状态,最终“做出危险的跳跃”[4]316,导致了个人的悲剧乃至整个国家和历史的悲剧。
四、结语
在《毛二世》中,德里罗“构建了一种新的写作伦理”[29],强调了作家在后现代语境中的社会责任。而在《天秤星座》中,德里罗通过他的元历史小说题材的书写提醒人们认真反思肯尼迪遇刺这一创伤事件,为处于后现代主义时代的美国人提供一种伦理关怀。从宏观的角度来说,小说深刻剖析了美国后现代社会中的政治伦理的失衡;从微观的角度来说,小说细腻地刻画了以奥斯瓦尔德为代表的下层民众在寻求伦理身份建构过程中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和失衡的伦理选择。身处一个充满阴谋政治和秘密的社会里,不谙政治的社会青年成为阴谋的棋子;性格中的非理性因素导致他做出失衡伦理选择。内外两种因素使他成为暗杀的替罪羊,不仅造成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整个美国社会的悲剧。
注 释:
① “第三条线”理论是费里在劝诱奥斯瓦尔德提到的来自梦幻、理想、直觉、祈祷,源自自我的最深层次的一条线,它不像另外两条线那样是由因果关系形成的,而是超越了因果关系,超越了时间。其实就是指刺杀总统,通过刺杀总统可以使奥斯瓦尔德的生活与刺杀总统的阴谋合二为一,同时也使奥斯瓦尔德与总统联系在一起。
② 肯尼迪遇刺和凶手奥斯瓦尔德被人枪杀后,继任的约翰逊总统亲自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这一谋杀案件。美国首席法官厄尔·沃伦担任该委员会主席。经过十个月的调查,1964年9月,该委员会呈递给约翰逊总统一份888页的报告,全称为《总统特别委员会关于肯尼迪总统被暗杀的调查报告》,又叫做《沃伦报告》。该报告认为该事件只是枪手奥斯瓦尔德一人所为,不存在任何其他的阴谋集团。
参考文献:
[1] CARMICHAELT.Lee Harvey Oswald and the postmodern subject: history and intertextuality in Don DeLillos Libra,The Names, and Mao II[J].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93,(2):204-218.
[2] KNIGHT P. Conspiracy culture: from Kennedy to the X-Files[M]. London: Routledge,2000:78.
[3] DELILLO D. American blood: ajourney through the labyrinth of Dallas and JFK[A].Rolling Stone, 1983:21-28,74.
[4] 唐·德里罗.《天秤星座》[M].韩忠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5] KAVADLO J.Don DeLillo: balance at the edge of belief [M].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2004.
[6] WILCOX L. Don DeLillos Libra: history as text, history as trauma[J].Rethinking History, 2005,9(2/3):337-353.
[7] REGAN K. “The jolly coverts”: DeLillos Libra as espionage fiction[J/OL].Critiqu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Fiction,2018, 3:1-13[2018-03-01].https://doi.org/10.1080/00111619.2018.1441122.DOI:10.1080/00111619.2018.1441122.
[8] KEENER JF. Biography, conspiracy, and the Oswald enigma[J].Biography, 1997,(3):302-330.
[9] DCRUZA F. Violence and scapegoating in Don DeLillosLIBRA[J]. The Explicator, 2015,73(4):325-330.
[10] RANKIN J. The contingency of history: pragmatism and approachinghistorical truth in Don DeLillos Libra[J]. CEA Critic, 2019,81(2):153-163.
[11] MOTT C M. Libra and the subject of history[J].Critique, 1994,35(3):131-145.
[12] 陳俊松.当代美国编史性元小说中的政治介入[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0.
[13] 范晓玫.文学重构历史与后现代批评——评唐·德里罗的《天秤星座》[J]江西社会科学,2013,(1):94-98.
[14] 李振红.德里罗《天秤星座》中寻求认同的局外人[J].当代外国文学,2018,(2):5-12.
[15] HUTCHINSON S. DeLillos Libra and the real[J].The Cambridge Quarterly,2001,(2):117-131.
[16]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17] COWART D. Don DeLillo: the physics of language[M].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2.
[18] 史岩林.论唐·德里罗小说的后现代政治写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04.
[19] OSTEEN M. American magic and dread: Don DeLillos dialogue with culture[M].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0.
[20] 赵丽.第四世界建构与政治伦理书写——《死者年鉴》中的帝国逆写策略[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319-324.
[21] 胡亚敏.坍塌的“山巅之城”——论唐·德里罗的“9·11”小说《坠落的人》[J].外国语文,2016,(3):1-6.
[22] 张友伦,肖军,张聪.美国社会的悖论——民主、平等与性别、种族歧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46-247.
[23] DECURTIS A. An outsider in this society: an interview with Don DeLillo[J].South Atlantic Quarterly,1990,(2): 281-304.
[24] RADFORD A. Confronting the chaos theory of history in DeLillosLibra[J].The Midwest Quarterly,2006,(3):224-243.
[25] 申利锋.《马丁·伊登》中的伦理困境与伦理选择[J].外国文学研究,2015,(3):87-94.
[26] Cain W E. Making Meaningful Worlds: Self and History in Libra[A].RUPPERSBURG H. and ENGLES T. Critical Essays on Don DeLillo[C].New York: G.K.Hall &Co.,2000:61.
[27] 安帅.历史的棋局、空间的游戏——《天秤星座》中的隐性进程[J].外国文学研究,2019,(1):28-37.
[28] 唐·德里罗.《白噪音》[M].朱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321. [29] 朱荣华.唐·德里罗小说的后现代伦理意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