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娇
洪加祥一时激愤,脱口而出:“你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为啥养这么多别人的孩子?”楼小英误以为他是来收凉亭的官员,吼道:“我们垃圾都捡,何况是人呢?”
直到去世前,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楼小英只要一睁眼,目光就在找寻她最后收养的孩子麒麟。一有力气,她就想拔掉身上的管子,用微弱的声音喊着“出院”——她心疼钱。
从44年前收养第一个弃婴开始,她靠着捡破烂救活了35个、抚养了18个弃婴。2014年8月6日,91岁的楼小英走了。
8月8日,浙江金华东关公墓,追悼会很朴素,除了家人,只有几位邻居好友前来送葬。她抚养过的孩子站了一排。9岁的麒麟手捧遗像,站在最前面。
小麒麟被捡来时,和啤酒瓶一样大,才两斤多重,身上还留有一长段脐带。他被装进鞋盒扔在医院的垃圾箱里,身上没有一件衣服,半边脸是黑的,一条腿也是黑的,已經没有什么气息。
老人用8个月的时间把小家伙一身的病看好了,也花光了老人靠着捡破烂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积蓄——2000多块钱。
那年楼小英82岁,老伴去世已经11年。
当地一家媒体的记者洪加祥还清楚地记得1987年第一次见到楼小英的情形。荒郊野外的五里亭原是清朝时供行人歇脚的凉亭,当时那里残垣断壁,竹编当门,砖块剥落的地方用破棉絮和塑料布挡着。房内黑咕隆咚,垃圾焚烧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一只破筐、一只破篮里,各躺着捡来的方方、圆圆,盖着黑乎乎的棉袄。同样是捡来的、当时已经16岁的美仙从外面捧来雪水喂她们。还有捡来的晶晶和菊菊,满脸沾着鼻涕,用惊恐的目光瞅着记者。晚上9点30分,64岁的楼小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筐破烂回来了,丈夫张洪斌还在垃圾场跟人讨价还价。
洪加祥一时激愤,脱口而出:“你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为啥养这么多别人的孩子?”楼小英误以为他是来收凉亭的官员,吼道:“我们垃圾都捡,何况是人呢?”
在追踪报道这个家庭27年的洪加祥的记忆里,这是楼小英唯一一次大声说话。早年患过喉疾,她说话总是轻轻的。
最多的时候,四面漏风的五里亭挤着十几个孩子。晶晶记得,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在傍晚张望着老远的山头等楼小英回家。一到家,孩子们就钻进楼小英背回来的大箩筐里找好吃的。楼小英就坐在旁边,一边收拾着破烂,一边笑着看满地的孩子。
晚上,这个哭,那个闹,拉屎撒尿,上床下床。晶晶回忆:“妈妈好像从来不觉得烦。”
钱省出来给孩子买奶粉,楼小英就去垃圾桶里翻点吃的回来,洗干净,拿开水一煮,填饱自己的肚子。多年以后,当孩子们长大,给她买回来好吃的,她直到食物放坏了也舍不得吃。
在菊菊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捡破烂的苦。直到她长大后跟着妈妈一起出门,才知道被骂实在是家常便饭。她说:“人家以为我们是偷东西的,看大门的拿着扫把撵我们走。”
也有好心人。一天,是大夏天,菊菊走在路上觉得都快被晒化了。一位大娘看她们实在可怜,塞给她们两块西瓜。菊菊说:“妈妈一口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
楼小英和老伴每天早中晚出去三次,即便如此,两个人每天也只能用破烂换回三四元钱。最幸运的一次,老两口捡到了半斤黄铜丝,高兴了半个月。
直到89岁病倒的前几天,楼小英还在捡破烂。女儿们都已长大,老人的生活已经完全不用自己操心,劝过老人多少次,她就是不听,闲不住。每天早上不到6点她就出门,一天三四趟。只要能捡到有用的破烂,哪里都去,甚至还爬上房顶捡别人拆房剩下的边角料。
早年,楼小英捡破烂,常常捡着捡着就捡到了小孩,而且全是女孩,她想都没想就全部抱回了家。邻居们半开玩笑:“孩子病恹恹,你家又这个状况,要能养得活,你就是菩萨。”楼小英用棉絮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说:“能救活一个就算一个。”
记得捡晶晶来的那天,雪把整条街道都埋了。一条长长的台阶上放着一个襁褓,有个乞丐走了过去,抱起孩子,翻了翻东阳土布做成的襁褓。一张大钞掉了下来,还夹着一张红纸。“呸!”乞丐向红纸吐了口唾沫,把钱往耳边一贴,又把孩子扔在了地上。那张红纸飘在了雪里。楼小英和丈夫赶紧上前抱起了孩子。捡起的那张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
亲生女儿彩英回忆,不只是孩子,楼小英看到可怜的小动物也经常往家里带,有时候半夜起来给小猫喂食,把猫放在肚子上焐着。
日子最穷最难的时候,老两口也想把孩子送个好人家。他们给孩子洗了澡,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富裕的街区,然后就躲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希望有条件好的好心人把孩子抱走。可是一天下来,孩子嗓子都哭哑了,人们也只是看看,没有一个人肯把孩子抱走。老两口叹着气,又把孩子抱回了家,饱饱地喂一顿奶。
在楼小英病中,一位远在英国、名叫费莉希蒂的女孩发微博为老人祈福:“金华五里亭妈妈,我也是你救下的一个孩子。”破败不堪的五里亭竟是她的出生地。
当年,距离五里亭不远处有一家医院的分院,在计划生育政策被强力推行的时候,一些孕妇被强制送到那里堕胎。费莉希蒂的妈妈当时已有8个月的身孕,她咬牙从二楼跳了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摸到五里亭的时候,她就剩半条命了。当夜,她就在楼小英的帮助下生下了费莉希蒂,也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追悼会上,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给楼小英的遗像下跪。当年,她养不起孩子,曾把孩子放在了楼小英家的门前,后来条件好了,又把孩子抱走。这样的事在楼小英那里司空见惯,最夸张的一次,一觉醒来,门口放着3个孩子。
五星村老支书李美秀说:“他们穷,可做人硬碰硬,从不小偷小摸。”五里亭四周都是五星村的田地,种着玉米番薯,可家里再没有东西吃,他们也不会向田里伸一根指头。村里有人去世,会雇人哭灵,楼小英嗓子哑没法哭灵,就替人家穿丧服,赚一点钱。
孩子们的玩具、衣服,都是楼小英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楼小英常念叨:“我们不抢不偷,可以去拾。”
30多年前,楼小英就说过类似的话:“我们不偷不抢,用拾来的破烂养孩子,不能算是做坏事。”
这话是说给前来五里亭调查的民政部和浙江省公安厅组成的特别调查组听的。那时,“五里亭老人捡垃圾抚养弃婴”的故事轰动全国。但在当时,这并不被认为是善举,楼小英被认为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五里亭是“计划生育的黑窑”。在当地主管部门的一份《關于五里亭问题的调查报告》中,五里亭被定义为:“长期以来成为流浪乞丐的栖息之地,滋长着各种危害社会的隐患。”二人的“罪名”是拐卖婴儿,破坏计划生育。
直到特别调查组亲自来了解情况,看到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一屋子的孩子,调查组的所有人都与楼小英郑重地握了手。据洪加祥称,曾经风靡全国的电视连续剧《渴望》中有三集涉及弃婴的内容,就是以五里亭故事为蓝本编写的。
1994年,楼小英告别相守了31年的破凉亭,在政府的帮助下搬进了市区的四间红砖瓦房。
第二年初春,老两口在新家门口支起了卖爆米花的小摊子。当地记者陈少华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天天气晴好,大爷张洪斌在旁边摇着风机,咧着嘴,楼大娘手里握着一包爆米花,小声叫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就在这张照片冲洗好的第三天,张洪斌走了。
在菊菊的记忆中,妈妈极少哭。老伴去世是一次,还有一次是一个孩子病死。老两口那几天拼了命地捡破烂换钱想给孩子看病,眼瞅着就要攒够了,可孩子等不及了。楼小英看着病死的孩子,眼泪顺着脸上沟沟坎坎的皱纹流下来,无声地哭。
楼小英捡来的女孩中,美仙、菊菊、晶晶作为养女长期陪伴着她,大多数孩子则被人领养。方方和圆圆两岁时被河南某部军官领养。抱走之前,楼小英仔仔细细地给孩子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孩子交给了他们,楼小英还是放心不下,又追到了火车站。最后她也只是眼巴巴地多看了孩子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2000年,美仙成为第一个出嫁的养女。后来,菊菊、晶晶也相继出嫁。楼小英的亲生儿子张福田今年46岁,还没有结婚。最初收养孩子时,还有闲言碎语说老人收养女婴是当童养媳。尽管生活拮据,每个女儿出嫁时,楼小英都会准备一个脸盆、一个马桶,还有一床亲手做的被子。
美仙说:“当地女孩出嫁时,多数女孩的妈妈会要礼金,我妈妈一分钱都不要。她就希望我们过得好。”
楼小英下葬了。女儿们为母亲点亮的长明烛还在细细地燃烧,照着楼小英生前的家。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几乎都是楼小英捡来的。电线在房间里横拉着,线头卷成几个卷吊在一侧。墙壁上黑一块白一块,内层砖块的缝隙清楚地透过灰白的涂料显现出来。墙上挂着的相框里,横竖贴着老人曾经收养的许多孩子的照片。
一块拼接出来的光秃秃的木板,两层床单,一铺草席,就是楼小英的床。女儿们给她买来的软床垫立在一侧,习惯了睡硬木板,她觉得软床垫不舒服。窗户就在床头上面,铁栅栏早已全部生锈,一蹭手上一层黄色的铁屑。
窗外是铁道,日夜有火车轰鸣而过。窗户密封不严,一觉醒来,鼻头上一层灰。
麒麟手捧遗像呆呆坐在门前。一个扎着小辫的4岁小女孩跑过来,在老人遗像的额上轻轻一吻。遗像是麒麟周岁生日时照的,好心的市民买来了蛋糕,老人咧着无牙的嘴,笑得很开心。
楼小英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嘴角也是这样,微微上扬,带着笑意。
曹佳禾摘自《幸福·下半月悦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