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一位城市底层青年的心路历程

2021-10-11 18:41张维达
北方论丛 2021年6期
关键词:日记

[摘 要] 从事五金业的上海青年颜滨的日记是从微观层面考察城市底层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史料。在抗战时期,鄙夷侵略者的颜滨曾因经济凋敝感到生活困苦,萌生前往国统区之意,但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权的腐化和通货膨胀逐渐磨灭了他对政府的信任。上海解放后,随着经济的恢复与发展,颜滨一改建国初疑虑态度,发自内心赞誉人民政府。

[关键词]颜滨 日记 城市底层青年 心路历程

[作者简介]张维达,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

[中图分类号]K2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21)06-0150-09

日记作为一种重要的历史载体,一般为作者写给自己阅读,在展示作者生活时代政治变迁、社会生活等方面,具有很高的直接史料的价值。目前,学界的民国日记研究主要二是围绕蒋介石、胡适、鲁迅等著名人物的日记展开的,对非著名人士特别是社会底层普通人的日记关注较少。2015年6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以《1942-1945:我的上海沦陷生活》为题,由历史爱好者采金整理的上海青年颜滨的日记。颜滨,宁波洪塘人,1923年出生,1937年1月在上海初中毕业后,在一家叫“元泰”的五金店任职员。颜滨的日记共计16本,断断续续记载了从1942年1月1日到1964年12月27日他个人在上海的生活历程,其中1942、1944、1945年7月前的日记较为完整,1943年的日记散失。1946至1964年的日记,因整理者采金主要关注作者沦陷时期的经历,故只摘其要者作为附录。

到目前为止,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颜滨日记》对研究沦陷时期上海日常生活史的重要价值参见李秉奎:《抗战时期沦陷区城市青年的生存与心态——以北平、上海两位青年的日记为例》,《河北学刊》2018年第6期;李趁基:《抗战时期沦陷区城市青年的生活状况——以两位沦陷区青年的日记为中心的考察》,《北京党史》2019年第2期。。但对颜滨抗战胜利后的日记,学界目前尚无关注。作为曾经在三个政府(汪伪政府、国民党政府、人民政府)统治下生活过的一名城市底层青年,颜滨对这三个政府持何种态度?在他的日记中有怎样的体现?政府信任主要指民众对政府的一种主观感知与判断,这种主观感知与判断会影响民众对政府的情绪和行为反应[1]。本文以颜滨1942至1956年的日记为核心史料,以其对政府的观感为研究视角,探究像颜滨这样的城市底层青年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对政府信任感的变化,并分析产生变化的原因。

一、厌恶汪伪政府和憧憬国民党政权

上海沦陷后,颜滨的心并未沦陷,他鄙夷日伪政权,期盼抗战胜利,在日记中表现出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感。1942年2月4日,有日本人向元泰五金店购买铜丝等物件,颜滨作为职员虽无力反抗,但仍在日记中表示“令人痛心”[2]19。2月10日,颜滨将日方购买的物件装箱,他在日记中写道自己“恨不能将这类货物如数破坏毁灭”,责备自己“是天地间一大罪人”[2]22-23。2月12日,因天气寒冷,颜滨未能外出,他想到街头流浪者的悲惨命运,“恨不得将那罪魁祸首立时做我的俘虏”[2]24。4月20日,颜滨外出看到日本宪兵罚两个老人下跪,在心中“愤怒着这残酷的行为”,表示:“只要最后的胜利到来,便是我们抬头的一日。”[2]574月22日,颜滨听说日军为戒严封锁皇后大戏院,不觉“怒气填胸”,恨不得“把这万恶的鬼子一个个地碎尸万段”[2]58。4月29日,颜滨与友人交谈国家大事,“不约而同地等待着最后胜利”,并讨论“到了这日应如何庆祝”,他认为:“这个理想在不久的将来定能实现,只不过是时期上的迟早罢了。”[2]601944年8月1日,汪伪政权要求上海庆祝“中华民国复兴节”,据颜滨观察,纵然有几家商号挂着几面歪歪斜斜的“国旗”,但这“国旗”都是灰暗色的,“使人没有一些好感”,因为“谁都知道他是被迫的”[2]224。

在颜滨看来,日伪政权统治下的上海经济日益凋敝,没有发展前途,人民生存也得不到安全保障。1942年2月1日,颜滨在与舅父闲谈中,感叹上海“渐趋灭亡”[2]17。2月23日,颜滨与同事讨论上海局势,他悲观地认为:“上海的前途,已到溃灭的时期,一切繁华的畸形发展俱已走上灭亡之路”[2]29。3月5日,颜滨在从补习学校放学的路上,看见街上站着七八个拿枪的巡警,他感到“风声鹤峡、草木皆兵”,认为:“人类的生命可说是毫无保障了,我想不到这样繁华的地方会变成这样的狰狞可怕。”[2]366月11日,颜滨得知日伪政权到处“拉夫”强行抓人,感到:“住在上海之人,好似一只笼中之鸡,任人宰割,毫无抵抗之余地,言之痛心。”[2]741944年8月20日,颜滨在日记中感慨生活之艰辛:“市民的生活更趋恶化了,物价的飞狂,姑且勿论,单自来水一项就足使人疲于奔命。”[2]23212月20日,面对物价疯狂上涨,颜滨在日记中愤愤表示:“最受其威胁的是我辈清寒阶级,终日受人呼比指使,尚不得求一己之温饱……对于我等小职员之待遇,言之真将使人发竖目裂,愤不可遏。”[2]2861945年6月11日,随着日军即将败退,汪伪政府不断发行纸币造成通货膨胀,颜滨在日记中悲观指出:“如时局吃紧,四乡交通一断,则沪地居民,立成饿殍,真不知尚能生存几时。”[2]361值得注意的是,颜濱在1942年6月3日曾被指派为日伪政权统治下的甲长,但他对此十分反感,在日记中表示:“真是烦不胜烦,闹得人喘不过气来。”[2]69同时流露出无奈的态度:“这虽然是大多数人不愿意照办的事,但是,处在现在的环境之中,在强权压迫之下,你将有何力量来反抗呢?”[2]691944年3月22日,颜滨代替元泰五金店老板出席在震旦大学举行的紧急警防会议,他认为汪伪政府并不是“心口相应,真心地为社会谋安逸,为人民谋福利”,认为“稍有认识的人”都能认识到这一点[2]179-180。4月6日,颜滨在“好奇心驱使下”参加保甲防空训练,但很快感到不耐烦“溜之大吉”[2]186。1945年3月2日,颜滨代表元泰五金店经理出席保甲会议,觉得会议内容“素然无味”,先行退出[2]324。

在沦陷区苦苦挣扎求生存的同时,颜滨憧憬着国民党统治下的大后方,渴望前往前线杀敌报国。1942年1月6日,颜滨在日记中写道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为国家为民族而奋斗的英雄”[2]6。1月7日,颜滨得知日军进攻长沙受挫,感到十分兴奋,同时听说蔡廷锴“阵亡”,感到“欲哭无泪”[2]7-8。1月28日,颜滨得知自己友人成功前往浙江金华,并准备去四川,他心中的兴奋“已到最高峰”,在心中默念:“残酷的敌人,你等着吧!有这样的一天,我就是杀你们的战士中的一个!”[2]122月1日,颜滨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心中早就有一个想法,向内地发展,尽我的力量贡献给国家。万一奋斗失败,而死在那祖国的怀抱里,这也是我所愿的,若能为国牺牲那也是求之不得的”[2]18。2月10日,有名自称“三青团”团员的男青年来到元泰五金店,兴奋地向颜滨介绍内地情况,颜滨“恨不能立时离开孤岛而向光明之道迈进”[2]23。4月22日,颜滨在日记中写道:“我现在很希望有人能使我得到替国家服务的机会,那我就感激万分,虽然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拒的。”[2]585月1日,颜滨认为抗日将士们“在委员长领导之下,发挥无上的威力”,日军“只能做最后的挣扎,以图做困兽之斗”,胜利之期“已不再远”[2]62。8月16日,颜滨为家庭琐事所烦恼,在日记中抒发内心苦闷:“我真想跑到内地去,一方面可以解去这唯一的束缚,另一方面可以脱离这毫无生气、混乱之极的上海而吸到一口新鲜的纯洁的空气, 同时为国家出一份渺小的力量。”[2]10012月15日,颜滨因受米价高涨之苦饮食质量下降,不过他想到“前方将士以及后方难胞”,也就“心满意足安之若素了”[2]127。1944年10月28日,颜滨在补校与同学们一起学唱中华民国国歌,他为自己唱得不好感到惭愧,认为:“宜急起矫正之,以免贻笑于外人耳”[2]263。1945年5月20日,颜滨观看讲述徐锡麟与秋瑾革命事迹的话剧《党人魂》,感到“血在膨胀”、“热泪奔流”、“心狂跳”,认为《党人魂》“是值得一看而每一个青年必须一看的剧本”[2]352。6月14日,补校同学夏禹涛邀请颜滨同赴内地,颜滨在日记中抒发自己兴奋之情:“大丈夫理该乘风破浪,岂甘老死家园。……数年来志愿,若果能成于今日,也是能扬眉吐气了。我希望最近就能喊出:‘别矣!可憎可厌的上海!”[2]363

不过,由于经济等原因,颜滨最终未能将前往大后方的计划付诸实践。1945年1月6日,颜滨发出了“到哪里去”的疑问,认为自己:“在内地既无可靠的亲友,而本身又无一技之长,凭什么能谋生存求发展呢?”[2]3016月11日,颜滨与友人交谈时,认为早日离开上海到内地“实为上策”,但是“目前形势危急,交通四阻,行旅艰巨莫测,亦有行不得也之叹,旅费浩大,更非余所能办”,他在日记中只能哀叹:“呜呼!坐而待毙耶?铤而走险耶?余实不知所措矣。”[2]3616月17日,颜滨认为夏禹涛带来的前往内地领路人“傅君”虽自称“胡宗南部下”,然而同其交谈后发现有“许多疑点”,他考虑到“既无准备更无目标地盲目进行”,实在“太冒险了”,再加上女友与补校同学劝阻,最终只得继续“居住在这万恶的上海”[2]364-365。夏禹涛等人出发后,颜滨感到“心神恍惚,若有若失”[2]365。他在6月25日日记中抒发苦闷:“呜呼!空患投笔之志,未知何日得遂耶。”[2]3687月17日,颜滨得知夏禹涛给家中还有友人致信,却未给他致信,以为夏认为自己是“一个反复无常、贪生怕死之小人”不值得相交,在日记中惭愧写道:“唉!懦弱的孩子,谁叫你这样没有冒险的勇气呢?”[2]379-3807月22日,上海遭受空袭,“人皆为之失色”,颜滨在日记中自嘲:“照上海人平素的行为,的确死有余辜,即余亦缺少毅力,因循自误,死亦何足惜。”[2]382

二、抗战胜利后对国民党政府的失望

抗战胜利后,颜滨同许多市民一样充满喜悦之情迎接国民党政权接管上海,然而这种喜悦之情很快就消散了。在1945年9月27日日记中,颜滨写道当时上海“近日电和自来水皆告停止,影响民生至深”,他认为原因在于“币制不安定,职工待遇苛刻,生活得不到保障”[2]386。日本建立的纱厂被市政府勒令解散后,大量工人得不到安置,愤而罢工,遭到市政府镇压。颜滨在日记中直言不讳批评国民党当局“未能卸其责”,指责时任副市长的吴绍澍“行为不检,贪赃饲私”,实“深属可恨”[2]386。

不过,此时颜滨还对国民党当局有所期待,他在9月27日日记中表示:“深愿最高当局,委派人员,务求检选,被任者当深体复兴建国事业之艰与己身责任之重,更当体味民艰,廉洁自守,方能恪尽其职,是则一地治而一国治,我大中华民国之前途庶有望焉。”[2]38611月3日,颜滨工作的元泰五金店重新开始发薪,他的薪水为每月5000法币[2]388。1946年1月3日,元泰五金店迁回战前原址复业,颜滨個人的薪水亦由每月5000法币涨至20000法币,他在1月10日日记中充满希望地写道:“我们整个的国家,经八年来敌伪的蹂躏和炮火的摧毁,每一个沦陷区人民(发国难财者除外),无不在含辛茹苦,过着极端困难的生活,尤其是我们这群为人作嫁的小职员。在战争期中,每一个人民在盼望着光明的到来,胜利后,我们又翘首引颈亟待着积极的复兴和建设,本号是商业中的一个细胞,而商业正担任着复兴和建设的重要一环,所以本号的复业也就是显示国内每一个单位都在迅速地复兴中。”[2]393

然而,持续不断的物价上涨打破了颜滨的奢望。1946年1月28日,面对上海物价疯涨与工潮罢工,颜滨在日记中慨叹:“小民方冀重见天日,不意又遭生活之打击,为我国民者亦何其苦矣。”[2]396他认为这些现象显示出中国“已遭遇到经济上最大的困难阶段”[2]396。1月30日,颜滨提前领到2月的薪水,加上超支的薪水共计44000法币,但他在日记中指出:“投机又呈白热化,物价无不创空前之高峰……令人触目惊心。黄金每两12万,米每石达13000。我理一次发,年关加价竟要1200,多么惊人的数目。”[2]396他认为自己领到的薪水虽多,但“物价之疯狂,无疑打了几个对折”[2]396。次日,颜滨去购买生活必需品,买了一条手帕、几双袜子、修了一双皮鞋即花费约一万多法币,他在日记中认为难以置信,同时流露对物价继续上涨的忧虑[2]397。2月21日,物价达到新的高峰,颜滨在日记中写道:“黄金每两165000,白米每石24000,其余物价无不在这黄白二位先锋领导下狂跳狂涨。”[2]3983月2日,元泰五金店给职员加薪,颜滨月收入涨至44000法币,但他在日记中表示:“怎跟得上这一日千里的物价呢?”[2]400据国民政府社会部统计,此时上海米价已达到每石约30000法币,可以想见颜滨这样的小职员生活之艰难[3]。4月30日,上海米价已达到每石47000法币,颜滨在日记中哀叹:“怎不令人触目惊心,贫苦小民真不知又将怎样呢。”[2]406

国民党政权的腐化也在一点点侵蚀颜滨对政府的信任。1946年1月17日,颜滨收到前女友施静敏来信,得知国民党机关单位内腐败情况,他在日记中主张彻底铲除腐朽官吏以使国家强盛[2]394-395。2月9日,颜滨在回信中再次表示:“政府接收员技术之欠缺,所做之非人,有心人谁能不痛心疾首。”[2]3972月21日,面对物价上涨,颜滨在日记中质疑:“不知当局之威信何在,是不是已失去了统制力?……贪官枉法者也屡见不鲜,若果如是,则余辈小民,诚无活路矣。”[2]3983月19日,颜滨了解到三青团在社会上的舆论并不好,“有忠于一党的趋势”,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对之也没有如先前般充满了希望。”[2]4024月29日,颜滨在日记中悲愤指出:“政治之纷乱,官吏之腐化,使人痛心疾首;环境之冷酷,人心之低下,我似乎生存在一群腐尸之中。……再在这群腐尸中生存下去,一定也将腐化了我。”[2]405他明确表示:“国民党之专政,当权者之自私,使每一个人感到深切的失望。”[2]4054月30日,颜滨在日记中批评宋子文、俞鸿钧、徐堪等主管经济的官员,认为“小百姓再也受不起欺骗与折磨了”[2]406。1948年1月19日,随着内战不断扩大,颜滨在日记中担忧国家未来:“无休止的内战,使胜利之花,只成罢花一现,接着又由四强之一逐渐重返次殖民地地位,此正是‘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瞻望家国前途,真如过不尽的冬天。但冬天终有过去的时候,而家国的苦难呢?”[2]411

在对国民党政府失望同时,颜滨在1946年上半年对中国共产党渐渐有了一定了解。1946年2月23日,颜滨与具有“左倾”倾向的女友曹若芬交流国统区反苏游行一事,曹认为国民党对苏联与中共的批评“并无事实”,而系“故意扩大宣传”,颜滨则相信国民政府官方言辞,与女友“争论多时”[2]399。在2月26日日记中,颜滨认为女友的话“的确不无其理由”,但他依然反对女友“太信任那一面”[2]399。1946年3月5日,颜滨在闲暇之余翻阅曹若芬借给他的《外国记者眼中的延安及解放区》一书。他认为该书“完全是盛赞共党的长处”,只是“单方面的见解”,里面对红色政权的介绍“不过是一种理想”,“至少在眼前是不可能的”,故自己“未敢相信”[2]400。1946年4月12日,颜滨在日记中就东北局势恶化批评国民党内顽固派“欲保持其旧权威”,故意“扩大反共宣传”,制造事端“造成国民党之污点”,认为抗战胜利后国共冲突源于“国民党之专政”[2]404。4月13日,颜滨在报纸上得知“四八空难”,他在日记中称赞牺牲的叶挺、邓发等烈士之伟大,“人所周知”,认为这一噩耗“足令人惋惜不已”[2]404。在4月29日日记中,颜滨一方面抒发对国民党政权不满与自己精神上的苦闷,一方面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实也不能令人轻信”,给自己的印象“是一团疑虑”,但他同时指出:“无可否认的,有许多青年皆倾向于后者”[2]405。此时颜滨同抗战时期对国民党统治下大后方的憧憬一样,萌生了前往延安的想法:“我能到延安去实地观察一下,那该是多好。心中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顿时兴奋起来。对,这不是办不到的,只要各方条件可能,最好内部有人指引,让我能深切地认清,那我一定这样做。”[2]405当然,同抗战时期一样,因生计问题,颜滨最终未能实现延安之行。

1949年初,已经结婚的颜滨离开元泰五金店,与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建昌春”五金店,自任经理[2]412。本以为能干出一番事业,然而国内局势的恶化与经济崩溃,使自主创业的颜滨丧失了希望:“战火日益迫近,而和谈之风,仍是缥缈无定,使这畸形的商业中心一一上海,更趋于畸形了。投机市场兴风作浪,市价瞬息万变,而真正的工商业却陷于半身不遂,或甚至于完全人于麻醉状态了。本业五金,首先受到这不景气之影响,外带运销早停,本市采购更少,尤以本号,初创伊始,更不免落人之后,因之这一月来竟使我愁肠百结,可是大势所趋,奈何徒呼,唯有尽我谋事之力,至于成败亦唯听诸天命了。”[2]412他在日记中哀叹:“虽然还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但每当揽镜自照,额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使人感到的是多么深深的悲哀!这是老的象征?还是死的预兆?”[2]412在生活的重压下,颜滨迎来了1949年5月上海解放。

三、解放后的彷徨与社会主义改造后的安定

解放后的颜滨,一方面通过比较,认识到人民政府的进步性,另一方面因自己的阶级定位为民族资产阶级而感到自卑。在颜滨解放初期的日记中,他流露出深深的自责。此前,颜滨因女友曹若芬思想日益“左倾”而与其分手,在日記中嘲笑她:“这个小蹄子,她竟欲改变我的思想呢。”[2]4001951年5月1日,颜滨翻出曹若芬赠给他的四本《文萃》杂志,感慨万千,在日记中自责未能领会前女友督促自己思想进步的一片苦心:“我恨,真的,这将是我终身的再不能弥补的遗恨,那时我简直是一只比蠢猪还不如的东西,只知暂时的安乐,不知还有将来,我忽视了时代的进展,我被迷惑于歪曲与假善的宣传里……她确曾三番两次提醒我督促我,而我呢?确是一只比蠢猪还不如的东西。”[2]413-4141951年年底,颜滨遇到曾经的补校同学罗霞丽,得知她在华东工业部工作,其他几名女同学或在革命大学进修,或在朝鲜战场,或做人民教师,使颜滨“黯然而不知所云”,感到自己“好像与时代隔了一个世纪”[2]417。1953年5月1日,颜滨哀叹自己命运不好,再次责备自己“愚蠢”:“在反动派统治下,工人阶级被压迫的时候,我做了‘职工;解放了,工人阶级翻身了,但我却做了资方。是命运捉弄我吗?不,应该归罪于自己的愚蠢。”[2]41911月8日,颜滨回顾自己的人生,在日记中自我批评:“假使十年前,有现在这样的廉明的政府,朴实的社会,那我将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不是吗?政治上已没有横暴贪污的凶军恶吏,社会上也已缺少弱肉强食的奸商流氓,除了有时或者是政治不可缺少的手段,有些过分夸大、渲染和强调引起我的反感外,其余的不正是我理想的社会生活吗?在当时我一定也是一个勇敢积极的时代青年。”[2]422他认为是“环境腐蚀”与“生活逼迫”使自己减退了爱祖国爱民族的“热情”,沦为一个“十足的个人主义者”[2]422。1964年11月1日,已过不惑之年是四个孩子父亲的颜滨再次想起曹若芬,在日记里痛心疾首写道:“我失去了芬,也失去了我整个生命中的一切。是的,失去了芬,也就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于是消沉颓废,终于完全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走上了我所不应该走的生活道路。”[2]449

面对人民政府解放后对私营商业的“利用、限制和改造”政策,颜滨作为一名五金店店主同多数民族资产阶级一样,表现出一定的矛盾与无奈心态,“对未来充满着迷茫”[4]。1951年5月6日,颜滨为“营业清淡”与“资金周转”大伤脑筋,同时发出疑问:“我所担心的倒不是眼前的困难,而是即使这样,还不知能维持到多久。应该为自己预备一条新的出路了,但叫我打从哪面走?”[2]422他担心自己身為一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小商人”迟早将“为时代所淘汰”[2]414。8月5日,建昌春五金店生意有所好转,但并未减少颜滨“内心的忧虑”,他在日记中表示:“生活在这新的时代里,一般商人的投机取巧的技能早成过去,而全凭居间剥削也不能活得太长久,我真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多久。”[2]416颜滨相信:“只要和平能有保障,在这新社会里是不会有饿死的人的。但生活却完全需要劳力去换取,新社会虽然不会再有封建式的阶级,但工作方面的阶级却绝不能避免。”[2]416他以报纸上报道的共青团员与共产党员对党的坚定信念激励自己:“我也常常觉得有一种最大的力量在鼓励着我,在督促着我,每当我颓丧的时候,也只要一想起,我就觉没有理由不前进,没有理由再为自己辩护。啊!过去虽然增加了我思想上的重荷,但也是推动我前进的力量。好,就让这一股力量推动着我好好地前进吧。”[2]4161953年10月13日,颜滨得知国家将要对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以为商业即将被取消,在日记中困惑地表示:“商,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想不出,商人究竟还能经营些什么。”[2]4211956年3月18日,“公私合营”开始后,颜滨更担忧“未来的命运”,人民政府对建昌春五金店进行资产核查,颜滨认为:“又是一个大的生活转变,正在等待着我。”[2]422-4231956年7月20日,人民政府决定将建昌春五金并入“周顺大五金”,颜滨心情稍微舒缓,在8月29日日记中表示:“展望前途,已不像过去所看到的满地荆棘,虽不是康庄大道,但已是一条此路尚可通行的羊肠小径了。”[2]424不久,在人民政府“量才录用,适当照顾”的原则下,颜滨被初步提名为周顺大五金店副经理,他在12月13日日记中表示自己今后将“安分守己,乐于天命”,兢兢业业工作[2]424-425。

四、结论

从颜滨19岁到33岁的人生历程看,影响他政府信任感变化的主要因素为政府绩效,特别是经济绩效。在汪伪政府统治时期,为适应战争需要,伪政权不断对沦陷区民众进行经济掠夺,导致上海通货膨胀愈演愈烈,也使普通民众生活愈来愈苦。颜滨在1944年2月9日日记中表示:“战事愈至最后关头,也就是人民生活最痛苦的时期。每天所遇到的,除了少数例外的资产阶级外,谁都会对你摇头太息,愁眉不展,不是诉说着目前的困苦,便是担忧着将后的难关。”[2]159在汪伪政府统治下,上海广大民众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甚至连基本的生存权都难以得到保障,而伪政权又助纣为虐,自然使像颜滨这样的社会底层青年对政府的信任感越来越低。颜滨本人亦承认,指望汪伪当局真心为人民着想,为社会谋安逸是一件不可能之事。1942—1945年,颜滨一直渴望“到内地去”逃离上海。在1945年5月27日日记中,颜滨更是直抒胸臆:“上海,我的确有些住得腻了,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想找机会,我希望有这样的一天,我能喊出:‘再见吧,大上海!”[2]356

在沦陷时期,颜滨同大多数上海民众一样“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朴素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感召下视重庆国民政府为正统。从颜滨的日记中不难发现,在他心目中重庆国民政府领导中国坚持抗战,是民族复兴的伟大象征。但是,由于在当时信息传播相对滞后,可以看出颜滨对大后方的了解大多来自道听途说,他实际上并不了解大后方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国民政府在抗战后期已然产生了“军政机关的空前腐败”[5]11。1945年上海光复后,国民政府在接收过程中一系列错误决策,导致上海再次出现通货膨胀。正如美国学者胡素珊指出:“通货膨胀以及随之而生的群众对政府应付经济恶化能力失去信任,是政府未能使人心归顺的根本原因。”[5]113在抗战胜利后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颜滨即同大多数上海普通民众一样对国民党政府由期望转向深深的失望,信任感逐渐降低,他在1946年1月22日日记中发出疑问:“胜利了,但胜利的现象在哪里?与战败国又有什么不同?啊!英明的领袖们,难道人民所受的苦还不够吗?国家的损失还不够吗?……壮士的热血,人民的流亡,又是为了什么?”[2]395-396随着经济恶化,蒋介石亲信唐纵在1946年5月17日日记中指出:“全国公务员,教职员和大多数老百姓都生活不了,天灾人祸,物价高涨,大家都在死亡线上挣扎。此时强者铤而走险,弱者转死于沟壑。”[6]618对于上海经济问题,蒋介石并非不想解决,他在2月15日致电行政院院长宋子文,要求尽快想办法抑制上海物价高涨,表示:“此时政府万不能只管收入,而不顾民生与社会实情,此一政策必须彻底研究改正,否则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政府虽聚敛积蓄,适足促成危亡而已。”[7]但是,1946年6月全面内战爆发后,蒋氏即只重视军队与公务员的生计,他在7月14日致函宋子文,要求行政院尽快为军队与公务员准备“一万亿”法币:“今日经济最大问题,厥在公教人员之生活如何维持……目前公教人员之实际生活,及其一般心理,实已造成不可想象之危机。……今日经济如果崩溃,必自政府本身,即自公教人员为起点,而不在社会工商秩序之动乱也。”[8]346-348对颜滨这样的普通人而言,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国民党要发动内战。1946年4月12日,颜滨在日记中感慨东北又遭战火:“察哈尔、长春、锦州、沈阳等地日夜进行着大规模的激战。在日军铁蹄下呻吟了十四年的同胞,好容易重返祖国怀抱,却反而死在内战之下。……身为国民,怎忍遽加推想。近日,当我谈到国事,我终是竭力逃避。啊!国事如是,怎不令人痛心疾首。”[2]403-4044月19日,颜滨对“马歇尔调停”产生疑问:“我国的事却要他国来干预,且在调停的上面还要加上强制,真是从哪里说起呢?难道贤明的领袖不曾想到这一点吗?有心人怎不羞煞。”[2]404蒋介石罔顾抗战胜利后人民要求和平的诉求,未休养生息解决接收产生的经济问题,即贸然发动内战,陷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内战的失利又反过来加速了国民党政权经济崩溃,流失民心降低了政府对社会的控制力。国民党法学家王宠惠在1947年曾对行政院参事陈克文表示,国民党政权“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不腐败,无不贪污”[9]987。王宠惠悲观地认为此时中国“和法国革命、俄国革命的前夕已经差不多”,认为国民党政权已失去对社会的控制力[9]1014。胡素珊指出:“政府在坚持内战的同时,疏于实行使它能为民众接受的改革,这恰好证实了人们对它的谴责——国民党政府并不是一个为百姓着想的政府,相反,为了追求一己私利它不惜牺牲整个民族的利益,而且它甚至也无法有效地达到自己的这一目的。”[5]506在上海解放前夕,颜滨同在沦陷时期一样,再次苦苦在生死线上挣扎,对国民党政府的信任感已降低到了极点。

解放后,颜滨虽一度担心新政权要取消商业,但他始终未对人民政府怀有怨言,而是主要检讨自己在解放战争时期未能受前女友曹若芬影响思想进步,未能除经商外学会一技之长沦为“资方”,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颜滨对人民政府的信任感逐渐加强,在新的工作环境努力工作。“三年困难时期”过后,上海市政府为改善民生向工作人员随薪发给工业品供应券,颜滨在1962年2月6日日记中认为此举“符合社会主义的情理,也符合广大人民的利益”,也“带给我个人不少方便”,因此“我举两只手表示拥护”[2]437。7月3日,颜滨在日记中承认人民政府“虽在万分困难中”,还是“千万百计尽可能地在安排人民的生活”,同时表示人民政府的经济恢复方针“绝不是其他政府所能办得到的”[2]439。1964年4月19日,颜滨外出看到上海街头市场繁荣景象,在日记中称赞政府的经济政策:“好转,那是肯定的,但这么快,却是有些意外,人民政府确实有些好办法。所以会出现这些现象,一方面是货物大大地充沛了,这是人民政府大力发展生产,鼓励生产的结果;另一方面是购买力降低了,这是人民政府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所得到的成效,彻底取缔了投机贩卖的行为,稳定了物价,也稳定了人心,制止了轻币重物的抢购现象,逐步树立起节约崇高的风气。”[2]446-447

纵观颜滨的日记,它记述了颜滨自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的家庭和工作生活、人际交往、心路历程等,主要反映了一个城市底层青年在上海的日常生活。在日记中,可以发现颜滨对历史上不同时期上海政府的观感和认同感是在具体、变化的日常生活中建构与更新的。有论者指出,民众的沦陷生活经历影响其对不同政权的认同程度。颜滨在沦陷时期对汪伪政府的厌恶和对重庆国民党政权的好感主要源自上海经济的不断恶化,因信息传播滞后等原因,他實际对国民党政权在大后方的腐败情况并无清晰认识。在光复上海后,国民党政府在接收过程中一系列错误做法,并未改善民众生活水平,反而使像颜滨这样经历过困苦生活的民众之生活愈加恶劣,自然丧失了广大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感。

颜滨的日记虽然并不完整,他个人也不能代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城市底层青年群体的全部。但透过他的日记从微观层面观察可知,像他这样受过一定教育的城市底层青年,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对政府的信任感主要源自个人的生计能否维持。换言之,若经济发展停滞或产生诸如通货膨胀的问题,威胁到城市底层青年的生存,而政府又无力或无暇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们自然会对政府产生不满,并随着经济问题的恶化一点点降低对政府的信任感。从《颜滨日记》中也能看出,无论汪伪政府还是国民党政府,都因没有处理好经济问题造成民心流失,只有中国共产党建立的人民政府,为人民着想解决物价问题实现经济繁荣,同时使普通民众真正享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红利,才最终得到了颜滨发自内心的信任与赞誉。

[参 考 文 献]

[1]刘建平,周云.政府信任的概念、影响因素、变化机制和作用[J].广东社会科学,2017(6):84.

[2]颜滨.1942-1945:我的上海沦陷生活[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3]谷正纲致蒋中正电(1946年7月27日)[Z].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1-110010-00022-009.

[4]董宝训.和平赎买与民族资产阶级的社会心态[J].文史哲,2004(4):63.

[5][美]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M].王海良,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

[6]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M].北京:群众出版社,1991.

[7]蒋中正致宋子文电(1946年2月15日)[Z].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2-020400-00036-019.

[8]叶健青.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66册[M].台北:“国史馆”,2012.

[9]陈方正编辑校订.陈克文日记(1937-1952):下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 王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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