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砺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当年9月17日,中日在中国黄海大东沟海域有过一场历时5个多小时的大海战。次年2月,日本联合舰队向驻守在山东威海港内的北洋水师发起偷袭,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这是一段令国人不能忘记的惨痛历史。
早在甲午战争爆发的10年前,福建沿海也发生过一场“马江海战”。这次闯入的侵略者是法国人,福建水师顽强抵抗,但仍难逃惨败命运。
马江是指闽江的下游,从福州东南边的乌龙江汇入处至入海口的一段,也称马尾,著名的淡水良港马尾港就建在这里。作为福州的门户,马尾历来是海防要地,也是中国近代海军的发源地。
1866年,在清末“师夷长技以制夷”和“中体西用”的洋务运动中,闽浙总督左宗棠在航海与造船业发达的福建沿海创办了福州船政局。福州船政局下辖的不仅有造船厂,还有船政学堂,福建水师也由其节制。
在福州的水上门户马尾选定造船厂的厂址后,左宗棠随即开展筹备工作,派员出国购买机器,聘请外国专家。名为求是堂艺局的船政学堂也同时创办,以培养造船技术人才和海军人才为目的。后来左宗棠改任陕甘总督,被朝廷调往西北平定战乱。赴任前,他推荐江西巡抚沈葆桢担任总理船政大臣。
一年后,福州船政局正式开工,建设中国的第一个新式造船厂。由于当时中国的生产技术落后,只能高价从海外进口设备以及符合造船要求的生铁和柚木等材料。第一批采购就花费了白银13万余两,从法国采购了1000余吨所需的机器和材料,包括150马力蒸汽机、80马力轮机以及生铁等。
船政局在600亩大的土地上,建起制造船舰、轮机和船壳的门类齐全的车间和工地。其中包括铸铁、锻铁、拉铁、木模、铁胁、轮机、仪表、合龙、帆装等十几个制造分厂以及造船台和船坞等。各部门由专人负责,分工明确细致,工厂运转得井井有条。当时的福州船政局占地规模大,工人众多,设备齐全先进,同时还聘用了大量的欧洲熟练技术工人,为船舶生产提供了可靠的技术支撑。
马尾造船厂的造船能力发达,成为当时中国乃至远东地区规模最大的造船基地,在东亚独领风骚,远超日本明治政府筹建的佐世保和横须贺等几个船厂。设立于1867年的绘事院,也就是设计所大楼,至今看来依然气派、先进。
福州船政局让中国的造船事业不断取得进步。1868年,第一艘千吨级木制兵商舰船“万年青”号下水,这是本土造船工匠和管理层参与建造的第一艘大型蒸汽兵轮,具有里程碑的意义。随后,第一艘远东最大巡洋舰“扬武”号、第一艘钢铁船骨和船壳的巡洋舰“威远”号相继下水。20年间,福州船政局完成了从“万年青”号木舰,到以“镜清”号为代表的木质船身、外包钢板的铁木舰,再到中国第一艘全钢甲军舰“平远”号铁甲舰,三个阶段的技术进步。
福州船政局动工建设的同时,船政学堂也开始招生,校址暂时设在福州城内的定光寺,半年后迁到马尾新建好的校园。沈葆桢对这所新式学堂很重视,曾亲自前往学堂,对学员加以甄选。1867年6月,船政学堂开始上课,着手培养船政及海军人才。
福建船政学堂也称马尾水师学堂,可以算是中国第一所科技型高等学府。学堂分为前学堂及后学堂两部。前学堂也称制造学堂,旨在培养船舶和轮机制造高级人才,主要学习造船和设计,由法国老师教课,科目包括法文、几何、数学、微积分、物理、机械学、船体制造、蒸汽机制造等。后学堂为驾驶学堂,学习航海及驾驶技术,由英国老师教课,科目包括英文、数学、几何、航海天文、地理、航海理论等。而射击、兵操和中文经史则为必修课。第二年2月,后学堂又增设管轮学堂,加强对轮机管理人员的培养,完善了后学堂的专业设置。
船政学堂不断完善教育体系,增加对于船政和航海相关的辅助专业人员的培养。1867年,前学堂附设了培养中级测绘人才的绘事院,招收了39人学习制图和绘算概要等课程。学制3年,其中的优秀生可以升入前学堂继续深造。1868年,前学堂设立艺圃,又称艺徒学堂,学制5年,培养中级造船工人。1897年,艺圃又分开为艺徒学堂和培养高级技工的匠首学堂两个部分,学制均为3年。艺徒学堂的优秀毕业生可以升入匠首学堂,继续深造;匠首学堂的优秀者可以担任监工。1876年,前学堂又增设了电报学堂,培养航海需要的电报专业人才,这也是中国第一所电报学校。
船政学堂的学制定为5年。毕业后,前学堂的学生会被派往船厂去实习监工,后学堂的学生则上训练舰实习驾驶。毕业生中成绩最优异者会被送到欧洲学习,其中造船专业的学生派往法国和德国的各大船厂,驾驶专业的学生则派往英国皇家海校深造,然后再进入英国海军担任见习军官。
福建船政延续了40多年,前后两学堂共毕业学生629名。近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教育家严复即为船政学堂第一届驾驶专业的毕业生。1871年毕业后,他先后在两艘军舰上实习了5年,接着又赴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学习。毕业回国后,先被福建船政学堂聘为教习。后来又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从洋文教习做到学堂总办,培养了许多人才。接受过多年近代海军深造的严复最终虽然没能进入北洋水师,在甲午战场上为国效力,但学贯中西,成为近代中国开启民智的一代宗师。
北洋舰队的将领中有众多福建船政学堂走出的毕业生。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兼“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北洋水师左翼总兵兼“镇远”舰管带林泰曾、“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管带林永升、“靖远”舰管带叶祖珪、“广艺”舰管带林国祥、“平远”号巡洋舰管带李和、“济远”号管带方伯谦等人都是后学堂第一届毕业生。其中,后来在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刘步蟾、林泰曾、邓世昌、林永升等人则是这一届学生中的佼佼者。
福建船政学堂的毕业生中还有先后担任过清朝海军统制和民国海军总长的萨镇冰、北洋时期海军总长刘冠雄等近代著名的海军将领。
福建船政学堂不仅培养出了一批杰出的海军指挥人才,还培养出一大批中国近代船舶工程專家。前学堂首届21名毕业生中,有曾任晚清海军部造船总监的中国第一代军舰制造专家魏翰、中国近代轮机制造奠基人陈兆翱、民国初年海军造船总监郑清濂等。他们的学业成绩名列前茅,毕业后都曾留学法国,深造造船技术并学有所成,回国后成为各自技术领域的骨干。在他们的努力下,“广甲”“广庚”“广乙”“广丙”“福靖”“通济”“福安”等钢甲舰船相继下水,将中国近代舰船工业的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
后学堂驾驶班第八届学员由16名官费留美幼童组成,他们在美国留学回国后又进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这批毕业生中最著名的是“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他是首批赴美幼童之一,在美国从小学读到大学,1881年在耶鲁大学毕业。回国后被派往福州船政局后学堂学习海军轮船驾驶,一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来也曾在后学堂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习。
福建船政学堂对中国航海事业和船舶工业影响深远,被称为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如今的大连海事大学和江苏科技大学传承了它的航海专业和造船专业、轮机专业。
随着福州船政造船厂和船政学堂的不断发展,大量国产的军舰和培训出的海军人才充实到福建水师中。福建水师统辖兵船26艘,舰队渐成规模。可是,1884年8月,福州船政却遭到一场灭顶之灾。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法国开始武力侵占越南南部,并继续向北进犯,企图利用红河作为入侵中国云南的通道。在越南朝廷的请求下,清廷令滇桂两省当局派军队进驻。刘永福率黑旗军在越南怀德府纸桥曾两次大胜法军。1883年12月,法国侵略军向驻扎在越南北部山西地区的中国军队发动进攻,中法战争正式打响。第二年7月,法国人胁迫中方撤军、赔款的谈判未能得逞,随后,法军以越南为基地将战火扩大到中国东南沿海。
1884年是农历甲申年,7月14日,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以游历为名,率领6艘军舰侵入马尾港,企图乘机占领马尾船厂,勒索中国。法舰停泊在罗星塔附近,占据有利位置,伺机攻击清军舰队。
罗星塔下的马江,四周群山环抱,港阔水深,是福建船政舰队的基地。从闽江口至马尾这段30多公里的江段,沿岸地勢险要,设置了众多炮台,并配备有多门威力强大的德国克虏伯大炮,具有很强的防御能力。面对法军咄咄逼人的进犯,福建军政方面多次请求沉船堵塞闽江口,对侵入马尾的法舰先发制人。可是清廷却严谕“彼若不动,我亦不发”。会办福建海疆事宜的钦差大臣张佩纶、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等人也跟着下令: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尤斩。福建水师被自己捆住了手脚,眼睁睁坐失克敌制胜的战机。
荒唐的是,福州海关竟无知地任由法国军舰违反国际法驶入马尾,甚至给予友好款待,由此出现了法国军舰每天可以三五成群地自由进出中国军港,与中国舰队比邻停泊的怪事。一个多月以来,法国军舰与中国军舰首尾相接,日夜进行监视。福建水师处于被法国军舰围困之中,安全受到极大威胁。
福建水师的危局受到朝野关注,张佩纶发电向其它三支大清水师求援。可是,面对要求派北洋水师南下支援以挽救大局的呼声,北洋大臣李鸿章却拒绝增援。福建水师只能调回驻扎广东的“飞云”号和“济安”号两艘炮艇,连同原驻福建沿海的“振威”号炮艇,一起停泊在罗星塔下游海关附近,与法舰对峙。身处危境的水师官兵请求备战自卫,何如璋等人却担心影响和谈,命令各舰不准自行起锚,连炮弹也不准发放。
相比清廷的软弱无能,法国舰队制定了利用退潮时转移舰身方向的时机,向中国舰队发动突然袭击的计划。在这种状态下,法舰可以利用坚固的舰艏攻击中国军舰最为薄弱的舰艉,而中国舰队必须要做半圆形的回转,才能调转船头作战。
8月22日上午,闽浙总督何璟接到法方送来的通牒,限福建水师当天下午撤出马尾,否则4小时后开战。因为福州通到马尾的电报线路突发故障,何璟竟未能及时通知船政舰队。福建船政方面派出一艘火轮前往海关打探消息,而法国舰队旗舰“窝尔达”号看见来船后,误认为是中国军舰来袭,下午13时45分,法军舰队司令孤拔下令提前对中国舰队开火,马江海战爆发了。
马江海战中,法军有9艘军舰,共14514吨位,另有2艘鱼雷艇,重炮共71门,官兵1790人。另有两艘军舰负责阻止清军封锁江口,保障退路的安全。福建水师拥有11艘军舰,共9800吨位,多为木壳舰船,火炮只有47门,又基本都是威力小、射速低的前膛炮,官兵1176人。从当时两国海军舰船的等级,以及武器装备的攻击能力,特别是重炮的数量等方面比较,法国舰队占据明显优势。
特别是法军装备有当时先进的杆雷艇,具有很强的机动攻击能力。这种小艇装有一根或多根铁杆,杆端安装杆雷,攻击时将杆子伸出,冲向目标,通过碰撞或电激发引爆杆雷,能对敌方舰船造成很大破坏。法舰在桅杆上部还装备了一种多管的、射速达到每分钟60发子弹的新式哈齐开斯机关炮,可以居高临下地对中国军舰射击,令甲板上的中方官兵造成极大伤亡,使得军舰立刻丧失战斗力。而中国军舰的舰炮都布置在露天的主甲板两侧船舷,作战时,官兵们排列在各门舰炮的两侧,站满甲板,很容易受到攻击。
开战后,福建水师没有统一的指挥,各舰群龙无首,只能仓促应战。所有舰只还没来得及起锚,就被法舰的第一波炮弹击沉了两艘,重创多艘。
福建水师广大官兵英勇不屈,拼死还击。旗舰“扬武”号是舰队中唯一的轻巡洋舰,受到法军旗舰“窝尔达”号攻击后,来不及调转船头,便砍断锚链,发尾炮还击,一炮击中“窝尔达号”的舰桥,炸死法军5人。战斗中,“扬武”号被法军46号杆雷艇击中左舷,受到重创,舰桥也中弹起火。就在军舰将要沉没的瞬间,一名水兵在主桅杆上升起了一面不屈的大清龙旗,舰上的剩余官兵与军舰共同殉国。
“福星”号炮舰被法军的杆雷击中后部,舰体受损。法军45号杆雷艇偷袭成功,却因为雷杆插在“福星”舰上拔不出来而无法脱身,法军艇长被中国水兵用步枪打瞎了左眼,丢弃雷杆才得以逃走。“福星”舰击退法军杆雷艇后,调转船头向敌舰发起反击。管带陈英冒着敌军的弹雨,屹立在瞭望台指挥,在3艘法舰的围攻下,他大呼:“男子汉食君之禄,当以死报之!今日之事,有进无退!”陈英和甲板上的许多官兵被法舰哈齐开斯机关炮击中,不幸身亡,其余官兵仍前赴后继,坚持力战不退。最终“福星”舰在冲向敌旗舰时,被法军杆雷击中弹药舱,爆炸起火沉没,全舰95人仅幸存20余人。
罗星塔下游海关附近的3艘炮艇遭到近旁法军精锐军舰的突然攻击,“飞云”号还没来得及起锚就被法舰“凯旋”号的炮火击沉。“振威”舰在管带许寿山的指挥下迅速砍断锚链,开炮还击。锅炉中炮爆炸起火后,许寿山指挥开始下沉的军舰开足马力冲向敌舰,准备与之同归于尽。就在千疮百孔的“振威”舰倾斜下沉时,还向敌舰射出最后一发炮弹,重伤敌舰舰长和两名法国士兵。
“济安”舰在抵挡住第一轮炮击后,由于舰体严重受损,管带林国祥指挥砍断锚链退往下游,当晚在火攻法舰时,焚烧沉没。林国祥等人凫水逃生,舵手陈全等数十人阵亡。
“建胜”舰和“福胜”舰都是小型炮船,火力很弱,仅在舰首装有一门不能转动的前膛炮,两舰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建胜”舰多处中炮受伤,管带林森林阵亡后,游击吕翰接替指挥作战,他不顾面部受伤,稍事包扎又继续指挥,直至中弹牺牲。“福胜”舰开战后不久尾部中炮起火,在管带叶琛的率领下坚持不退。战斗中,叶琛身受重伤,依然忍痛指挥炮击,直至中弹身亡。两舰都在接近敌舰时被击沉。
“永保”号和“琛航”号是两艘运输舰,官兵们抱定必死的决心,开足马力去撞击敌舰。结果两艦先后被击沉,舰上官兵全部壮烈牺牲。
马江海战持续了不到30分钟,福建水师的11艘军舰和19艘运输船,全部被法舰击沉或击毁。官兵牺牲760人,其中包括几名首批留美幼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精英。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而法军仅有5人死亡,27人受伤,3艘军舰损伤。
8月24日上午,一些法军炮舰乘着涨潮,沿闽江而上,用大炮摧毁了福建船政苦心经营多年的马尾造船厂,使之变成一片废墟。25日,法国海军陆战队在罗星塔登陆,夺走了3门克虏伯大炮。此后几天,法舰驶向下游,沿途轰击闽江两岸炮台,然后全部撤出闽江口,驶往浙江定海湾。马江海战以中方惨败告终,法军夺取了中国东南沿海与台湾海峡的海权。
马江海战后,当地乡民收得阵亡将士骸骨700余具,葬于马限山下的沙滩上。1885年,署理船政大臣张佩纶奏疏朝廷,为纪念甲申马江海战阵亡将士建祠追祀。第二年12月,昭忠祠在马限山东麓落成。民国期间,昭忠祠进行了扩建,将在甲午海战中牺牲的中国海军将士的牌位也列入其中。
如今,这里也是马江海战纪念馆,人们在缅怀先烈的同时,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落后就会挨打,为保卫国家,必须建立强大的海军。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