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钤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开皇二年(582)六月,隋文帝诏建大兴城。外郭城南面三门,中为明德门。后李渊入京称帝,改易大兴为长安。唐末朱全忠挟持唐昭宗迁往洛阳,长安遂废。1972—1973 年,明德门进行考古发掘并公布简报,在此基础上傅熹年与杨鸿勋都绘制了复原图。之后对明德门的研究仅在近年兴起的长安学与城市史研究中时有涉及。唐代礼制建筑研究中对礼仪功能的判断各不相同。在此将礼仪空间定义为礼仪活动展开的空间及礼仪信息展示的空间。由于礼仪的可视性,使得礼仪活动展开的空间具有辐射圈与时效性。建筑物在礼仪空间中的参与度,就是其礼仪功能的具体表现。笔者即着眼唐长安城明德门这一个案,集中讨论其礼仪功能。
明德门是长安城(隋大兴城)外郭城南面正门,位于朱雀大街的最南端。北当皇城朱雀门,出明德门南行40 千米便到达终南山。辛德勇已考证过大兴城营建工程的主事人,分别是大监高颎、李询,总监虞庆则,副监宇文恺、刘龙、贺娄子干,监丞高龙义、张煚。[1]其中宇文恺负责大兴城(长安城)的设计与具体修建[2],自然也是明德门的规划者。
大兴城始建于开皇二年(583)六月,而次年三月就投入使用。明德门也于期间建成。建成之初的名字为太阳门,后改为明德门。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建成的外郭城墙十分低矮,经历了多次修筑。[1]而明德门建成之初也相对简陋,并没有楼观。门楼的修建迟至唐高宗永徽五年。这次工程不仅进一步修筑了外郭城墙,还修筑了以明德门为首的长安郭城东西南九门的门楼,即“九门各施观”[3]。明德门经由工部尚书阎立德[4]主持,第一次修建了门楼,其“一观至五门”[5]。
1972 年对明德门遗址进行发掘后,它的形制规模便得以重新展现于世人眼前。发掘结果显示,明德门应被烧毁过两次。第一次烧毁后,于永徽五年(654)重修。第二次烧毁应是唐末朱全忠挟持唐昭宗迁往洛阳前后,即公元904 年前后,之后明德门废弃。
明德门是郭城城门中唯一一座设有5 个门道的城门(其他门皆为三门道)。①春明门在1955 年考古时勘探为一门道。或推测春明门最初是三门道,因开元十四年及二十年两次扩建兴庆宫,城门随之南移,故门道减少。门道各宽5 米,进深18.5 米。中间门道南侧4.5 米处埋有头朝南石龟一座。城内门道间各有2 个水缸,共计8 个。城门两侧各有上马坡道,门外二门房(城门郎值所)东西相对。从发掘出的大量精美绘石砖瓦并结合遗址规模判断,明德门原状十分宏伟。关于明德门的复原工作有两项成果,分别由傅熹年与杨鸿勋作文发表。
明德门作为城门,自然具备城门的基本属性。城门是道路的关隘,是出入的界限,由此可见城门必然承担着一定的交通功能与防御功能。
1. 明德门的交通功能
论及明德门具备的交通功能,辛德勇有文梳理过隋唐时期长安附近的陆路交通。其中言及明德门的词句只有“由明德门南出子午谷,取道下杜城亦不为回远”[6]而已。遍览全文,长安南面向外的交通路线与明德门关系不大。长安至子午谷口的道路只能推知下杜城。而若要前往下杜城,明德门西侧的安化门更为便利。而明德门距终南山只有40 千米,它所承担的交通功能也基本局限在终南山与长安城之间。因此其间来往的人员身份就多有文士、于终南设有别业的官员、僧人等。[7]由此造成明德门的日常出入图景与其他门不同。
在明德门交通上还需提及五门道的用途。考古队的报告认为东西两端二门道为车马通道,其次二门道为行人通道,皆左入右出。唯中间一门道长时闭合,推专供皇帝南郊郊祀及其他出行时使用。学者大多认同。辛德勇有不同看法,他认为明德门中间三门道是长时闭合的,考古队认为是行人通道的二门道应是举行重大典礼时重臣贵戚的通道。[1]
2. 明德门的防御功能
以明德门为首的长安城外郭九门的防御功能与城墙的修建密切相关。②郭城九门并不包括北面三门。北面三门的防御与其余九门不同。因宫城处于京城北部而不居中,为防御设置禁苑、驻扎军队。 故不与九门一同讨论。《旧唐书》载:“冬十一月癸酉,筑京师罗郭……板筑三十日而罢。”结合实际勘测,长安城的外郭城城墙确为夯土筑成。夯土版筑的城垣往往累次增修,不断加高。辛德勇考证了隋唐长安城外郭城城墙的修筑时间:分别有隋文帝开皇二年的初建、隋炀帝大业九年的修筑、杨玄感反后李敏献策的再建、唐高宗永徽五年的两次修筑直至玄宗开元十八年仍有一次历时9 个月的大规模修筑。[1]外郭城门的防御功能因城墙的屡次加筑而有一定的增强。李渊行军至大兴城时,代王等人“乃闭门拒守,运粮入宫”[8]。考虑到其时郭城城墙的周长与高度,放弃郭城守御是可以理解的。开元年间的城墙高度也只有一丈八尺[9],换算之后不过5 米多高。此外,永徽五年增建的门楼也对郭城九门的防御功能有些许助益。
无论是几度增高的城墙还是加盖的门楼,明德门的防御功能在建筑上得到的助力与其他郭城门是一致的,其防御功能并不突出。经由上文所述,可知明德门的交通功能颇为平庸,明德门有别于其他城门的形制才是特殊之处。营新都副监宇文恺规划都城时贯彻的是周礼等礼制思想,明德门作为南面正门,它承担的更多是礼仪方面的功能。
长安城规划之初,即为构建天上秩序在人间的投影。通过将礼仪条文具象化、可视化,皇权的正统性与无上性遂得到凸显、彰示及宣告。长安城内外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庙、社、寺、观、祭坛与神宫。“凭借城内城外一年四季定期举办这些的王朝礼仪,长安城成为天地神灵聚集和守护的宇宙中心”[10]。明德门作为长安郭城的南面正门,它难以跳脱出城市规划格局。周边建筑与街道和宫城的距离等因素,都左右着明德门职能的具体指向。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礼仪的服务对象皇帝,或是国家是如何定位明德门的,值得探讨。将之粗略概括便可得出:规划者与当权者决定了明德门的礼仪功能。
在长安城诸多的设计理念中,中轴线是不得不重点关注的。营新都副监宇文恺在中轴线上的特殊设计包括皇城南三十六坊。此三十六坊只设东西向横街,不设北门。历来认为这一设计是为了压胜;也有观点认为是坊占地面积较小,故空间规划不设十字街。[11]若皇城南三十六坊的独特设计是由于面积狭小所进行的空间规划,但大明宫南向四坊改建后面积甚小、仍布设十字街,[12]可见这一观点站不住脚。若是将其邻近宫城而不开北门的设计归因于压胜术,那大明宫南向四坊改建后为何仍设十字街呢?因此皇城南三十六坊的设计更可能是出于礼制考量,即中轴线观念。礼仪中轴线观念是否为唐代皇帝所接受,还可以从唐中后期对百官家庙的禁令来考察。
会昌五年(845),唐武宗于正月“辛亥,有事于南郊”[13]。在行进中武宗见朱雀街左右诸坊建有私庙,遂诏敕禁止群臣在京营建私庙,如要立庙,只准依照古礼建在私宅中。[4][13][14]武宗将私庙限制在私宅中的禁令并未考虑在实行中的问题。李德裕上表称“伏以朱雀门至明德门。凡有九坊,其长兴坊是皇城南第三坊,便有朝官私庙,实则逼近宫闱”[14]。即私宅中家庙的修建会因禁令而迫近皇宫,造成新的礼制问题。李德裕提出:“臣等商量,今日以后,皇城南六坊内不得起私庙;其朱雀街缘南郊御路,至明德门夹街两面坊及曲江侧近,亦不得置;余围外深僻坊,并无所禁。”这一解决方案并没有被武宗采纳。[13]私庙逼近皇宫的问题愈发严重。为此大中年间令狐绹、崔龟从各上奏疏,提出的解决方案与李德裕并无二致。[4][14]最终获得采纳,敕旨施行。
对百官家庙做出限制的出发点即是武宗不愿御路两侧有庙宇。而之后李德裕、令狐绹、崔龟从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是由朱雀街御路展开。以李德裕的奏疏划定私庙禁止区域:皇城南六坊、朱雀街至明德门(前往南郊祭祀的路线)左右坊、曲江侧近。如是划分的原因清晰可见,一是皇宫禁苑附近不许,二是御路(礼仪中轴线)左右不许。在百官家庙问题上可以总结得出,皇帝与多位大臣一致认同了御路左右(中轴线)的礼仪性。可见,礼仪中轴线观念在唐代被广泛接受。
沿着中轴线再向南,到达明德门。考古发掘时在中间门道南侧4.5 米处发现埋有一座头朝南的石龟。埋置石龟的缘由有镇水压胜说,也有龟鼎象征说。杨鸿勋前期认为石龟为压胜之物,后修改看法,认为这座石龟为长安城规划中的龟鼎象征。(石龟)乃是隋时埋置(即宇文恺的规划),唐时改造城壕将之掘出,工程毕,复埋于中轴线上。[15]若石龟是宇文恺的安排,那么唐人在此处埋置石龟就说明宇文恺的礼仪中轴线架构还被唐代沿袭。若石龟是唐人自行埋置镇水压胜,经测量明德门处地势不低,应少有水患。中间门道为皇帝御道,在此处埋龟压胜不易,可推测水患之严重、镇水之迫切及等级之高。据此推测,石龟的埋置很有可能与元和八年的水灾有关。《旧唐书·五行志》载:“六月庚寅,京师大风雨,毁屋扬瓦,人多压死。水积城南,深处丈余,入明德门,犹渐车辐。”这个月份水患严重到渭水暴涨冲毁桥梁,也惊动宫闱,放出两百车宫人以诫阴盈。[3]明德门的石龟或许就设置在此时。
唐时长安城中轴线上依旧履行礼仪职能的建筑还包括明德门、圜丘等。[16]将之勾连起来为:皇城南三十六坊—明德门—南郊祭祀空间。可见宇文恺规划的礼仪中轴线南部在唐代长安城的礼仪生活中依旧成立。它们一并位于中轴线上,共同宣告着皇帝的权威。
皇城南三十六坊、明德门位置见图1。
图1 唐长安城实测图
礼仪的可视性使得礼仪空间具有辐射圈与时效性的特点。明德门独特的五门道形制与宏大壮丽的门楼长久地存在于长安城居民的生活中,使得可视范围内都成为它所营造的礼仪空间。当礼仪活动展开之后,礼仪空间就随着仪典路线而沟通蔓延。
1. 禜祭城门
风雨不时,于是乎禜之。若是久雨无晴,或是久旱无雨,人们就会禜祭城门,祈愿城门之神能使风雨有序。在唐时禜祭几乎已经单指祈求天晴,禜祭城门也被写进礼典并成为制度。根据文献记载,隋唐两代,中央、州、县三级行政单位负责各自的禜门礼仪。若长安城久雨,欲禜祭城门祈晴,必要上达天听,由皇帝决断。
对禜祭城门的讨论已有珠玉在前。周霞的论文《隋唐长安城门文化研究》第四章第二节已经整合文献备述。贾鸿源则在研究中发现了禜门礼在中晚唐时的转变。具体内容在《太社与唐长安城中的祭祀空间——从禜门礼、合朔伐鼓角度的思考》一文中,采用的是文献学的方法,通过比较《大唐开元礼》与《通典》所载禜门礼方位上的细微差异,判断唐代禜门礼已从笼统的禜诸城门转向以禜祭明德门为主。二文史料翔实,各有侧重,此处不再赘言。
2. 大傩之礼
傩礼由来已早。傩,却也。傩礼就是驱鬼逐疫的仪式,起源颇古,非常盛行。隋唐史料中都有对其流程的详细记载。
(1)明德门的特殊地位
唐代长安城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大傩之礼。城门在这场逐疫仪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不过考察典籍发现,傩礼中磔牲的场所是否包括外郭城门,各方的记载并不一致。现将查阅到的资料整合为表格呈现如表1:
表1 文献所见傩礼中磔牲场所统计表
整理可见,《大唐开元礼》(下文简称《开元礼》)《通典》《新唐书·礼乐志》在“大傩”条目的行文基本相同,其所采用的文献来源是一致的。杜佑在撰写《通典》时就收录了大量《开元礼》内容,可以推测原始出处是《开元礼》。考之三书所载“大傩”条,其中提及的地名值得注意。
诸队各趋顺天门以出……其内寺伯导引出顺天门外止。 (《开元礼》卷九十)
此处提及的顺天门位于何处呢?
武德元年五月二十一日……改隋昭阳门为顺天门。 至神龙元年二月。 改为承天门。 (《唐会要》卷三十)
《开元礼》敕撰于开元年间,神龙元年(705)的改名已经过去了至少十余年。这说明“大傩”条文乃是抄录前文。根据抄录人员这一疏漏可以推断,“大傩”条文所依据的原始礼仪文献的撰写晚于武德元年,早于神龙元年(可能是高宗朝《显庆礼》的内容)。
换个角度推理,其他条目所记载的“城四门”有无可能是“皇城四门”的缩写呢?
唐代长安皇城南面有三门:正南为朱雀门、东为安上门、西为含光门;东面有二门:南是景风门、北是延喜门;西面有二门:南是顺义门、北是安福门,总共七门。所以“城四门”并不是缩写,而就是外郭城门。加之隋制曾磔牲于城四门,历任闽太常卿、南唐博士的陈致雍[6]所作《大傩议》更是言明磔鸡于国东南西北城四门。有隋先例,南唐又去唐不远,《新唐书》有两说,加之“皇城诸门”条同出《开元礼》一源,推测这一条“拟于宫城正门皇城诸门磔禳设祭”在外郭城门方面的抄录缺载的可能性很大。
确定大傩礼中磔牲场所包括外郭城门后,《大傩议》中关于傩礼将结束时告祭太阴之神的记载就值得注意。
傩者将出,祝布神席,当中门南向。 出讫,宰手、斋郎疈牲匈磔之神席之西,借以席北首。斋郎酌酒,太祝受,奠之。 祝史持版于座右,跪读祝文曰:“维某年岁次月朔日,天子遣太祝。臣姓名,敢昭告于太阴之神。 ”(《开元礼》卷九十)
某日磔鸡于宫门,及国东南西北城四门,每门用雄鸡一只磔悬,又于国门西方设牲用少牢,告祭太阴神曰。 (《大傩议》)
对比两条文献,告祭太阴神的方位记载有略微差异。我们可以据《开元礼》条做出这样一张示意图(见图2)。
图2 告祭太阴神示意图
《开元礼》中记载的告祭太阴神的祝史位于太祝右侧,考之同卷所载“诸州县傩”亦有“便酌酒奠脯于门右”的相同方位,若要切合《大傩议》中“于国门西方”的位置,所当的中门应当南向。那么就应当是郭城南面的城门,置于长安城而言,应当就是指南面正门明德门无疑了。
对比“大傩”与“诸州县傩”,二礼皆有告祭太阴神。推断傩者的队伍行进经过的城门都会进行这一仪式。《开元礼》“大傩”条的文献来源上文已述,应源于神龙元年(705)之前。而《大傩议》的作者陈致雍仕于闽、南唐、宋,他的记载应是中晚唐时大傩礼的流程。随之我们推断方位记载产生差异的原因应是陈致雍下意识将明德门作为礼仪场所进行叙述。这也就说明,中晚唐时明德门在礼仪流程中的地位超过其他郭城城门。
(2)仪式流程
依据文献及上文的推理,举行大傩礼的长安城图景便跃然于纸上。
季冬朔日的前一天,官员向皇帝奏报准备大傩礼。礼仪由太常寺准备。其下属的鼓吹署挑选击鼓与吹角的乐人,太卜署挑选负责唱和的侲子。侲子的年龄在12—16 岁间,戴着面具,衣赤布葱褶;执事着赤帻褠衣,执鞭驱赶瘟疫;方相氏戴着黄金四目的面具,蒙熊皮,玄衣朱裳,双手拿着戈和楯;唱帅也戴面具,着皮衣执棒。24 名侲子、12 名执事、10 名鼓人、10 名角人、1 名唱帅、1名方相氏,一队傩者计58 人。北齐制六队;隋制八队;唐制云天子六队太子二队;南唐制六队。故应有六队傩者。鼓吹令与太卜令负责管理一应人等。太常寺官员事先在宫城正门、皇城诸门及郭城四门备下雄鸡与酒。1 名太祝、3 名斋郎、右校事先在门外右侧挖好掩埋祭品的土坑。当天傍晚,参与礼仪的相关人等都各自集中,准备一应服饰道具,等待仪式开始。
季冬朔日凌晨,宫门提前一刻开启,卫队如常入宫列仗。内侍报备皇帝后,命6 名内侍伯带领傩者分两列依次由长乐门、永安门进入宫城。此时乐手与侲子开始唱奏、执事挥鞭、仪式开始。傩者遍绕宫室一周,列队由正门顺天门(承天门)出宫。队伍将出宫时,太祝当中门南向布置神席。队伍尽出后,宰手分裂雄鸡,置于神席。太祝接过斋郎递来的清酒开始祝奠。祝史在座右告祭太阴。祭品统一掩埋在右侧坑中。内侍伯领这几人出宫。
此时结束的仅是宫城的傩礼。皇城与郭城的疬疫凶恶之气还没有被驱逐。相同的祝奠仪式还会在皇城诸门与郭城四门外举行。傩者将在百姓生活的街道上祷歌。其中一队傩者由承天门向南穿过皇城,经朱雀门进入郭城,一路唱和着能逐恶的十二神名,在宽约150 米的朱雀大街上行进约5300 米[17]才到达明德门。考虑到鼓角歌咏,步行速度比较缓慢,傩者队伍至少会行走1 小时(这也是傩礼能被百姓观看的时间)。从距离来看,这支队伍应该是最晚到达祝奠场所的。也就是说,整个长安城的傩礼流程结束于明德门外。
禜门礼与大傩礼两项仪典在最初都没有侧重明德门。禜门礼对城门进行禜祭,是由于时人认为城门之神属阴[18],且城门毗邻居住之所。而对大傩礼而言,不论哪种文献,记载的傩礼流程都终止于城门外。城门所扮演的区别内外的界限身份在驱鬼逐恶的傩礼上得到了极为突出的体现。明德门之所以承担这两项仪典中的礼仪职能,是凭借自身的城门属性。而随着时间推移,两项仪典中明德门承担的礼仪职能越来越重要,其原因仅仅是由于明德门的位置位于长安城礼仪中轴线上的南面正门。
长安外郭城周边的礼制建筑分布已经有学者进行过统计整理。[19]坐落于南郊的祭祀场所有:圜丘、腊百神坛、黄帝坛、太一坛、赤帝坛五种。倘若比较举行礼仪的等级,那毫无疑问,南郊是唐帝国祭祀的重心所在。对有皇帝参与的礼仪的整理,也已经有学者进行了相关工作。[20]其中圜丘(在明德门东1 千米处)是一应礼仪的核心。这种向南倾斜的礼仪格局,是在唐代才形成的。
隋唐交替,唐初直接继承了隋代的礼典,但实际操作却与《武德令》《贞观礼》的条文大相径庭。[21]自初唐起,皇帝少有祭祀神州于北郊,往往在南郊天地合祭。同时不区分南郊祭祀感帝(郑玄礼学系统)与圜丘祭祀昊天上帝(王肃礼学系统)两仪,即“郊丘不分”。许敬宗废除了感帝之祭,却又保留了与感帝同属郑玄礼学系统的五方帝之祭。最终解决这礼仪之争的是《开元礼》。其中负责主要工作的王仲丘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将五方帝纳入圜丘的配祀之中。抛开礼制之争不谈,如此修订造成的结果就是唐帝国的礼仪格局越来越向南郊集中,南郊或者说圜丘成为帝国(皇帝)礼仪的核心。
隋唐三百余年,皇帝进行南郊郊祀的路线因其居所变化及其他因素有几次变更。分别有(太极宫)太极殿—承天门—朱雀大街—明德门—南郊、(大明宫)宣政殿—丹凤门—朱雀大街—明德门—南郊,中晚唐时还在祭祀流程中加入了太清宫。皇帝居所迁移所导致的礼仪空间逐渐向东集中的趋势不可避免,南郊祭祀仍旧保有其重要性。南郊郊祀路线虽几经变更,朱雀门—朱雀大街—明德门—南郊这段始终如一。皇帝有事于南郊,其车架必经由明德门中门道出城。
以明德门为中心来看郊祀路线,南郊便不仅是礼仪中轴线的南端,更是明德门礼仪功能的延伸区域。除开礼仪中轴线这一赋予明德门礼仪功能的根源,明德门礼仪功能还来源于其礼仪空间的延展性。
长期进行一项礼仪,潜移默化中流程与路线在长安城居民中形成记忆。此时,城内外各处礼制建筑自身为一辐射点,相互借由街道连接。明德门是朱雀大街的延伸,南郊则是明德门的延伸。随着历史的发展,整个长安城俨然成为一个巨大的礼仪舞台。此时长安城确实成为天上秩序在人间的投影。
以唐长安城明德门为个案对城门功能进行研究,可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城门因各自不同的地理方位,其所具备的功能存在不同与侧重。郭城城门受制于都城选址,南面正门明德门向南40 千米处便是终南山,故长安与州郡、他国的内外沟通往来基本与之无关。长安郭城城墙几经修筑,加之门楼的增置,使得郭城诸城门的防御功能逐渐提升,而强弱程度均大致相当。可见明德门功能并不侧重于交通与防御两方面。
其二,除了城门所处的地理方位,城门功能也受其在都市规划蓝图与具体生活运作中的定位影响。而都城城门的定位在很大程度上为国家或皇帝意志所左右。唐时仍在承担礼仪功能的皇城南三十六坊、朱雀大街、圜丘等保留了宇文恺设计的礼仪中轴线。唐人大体继承了原有的都市规划。正因位于唐代君臣一致默认的礼仪中轴线之上,明德门的礼仪功能格外突出。它在禜门礼与大傩礼中承担的礼仪功能在中晚唐愈发重要。皇城南三十六坊、明德门、圜丘等祭祀场所构建的南郊祭祀空间,三者相互影响,通过仪式流程联结而一同展示礼仪信息,最终将各自礼仪空间联结起来。长安城内外其他礼制建筑也不例外,它们共同完成了长安城的礼仪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