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剑 磊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公元前202年,刘邦登基,初步完成“天下安定,诸侯共主”的政治形势,关东地区延续着秦末以来“异姓王环伺”的地缘格局。汉六年(前201)至十二年(前195),刘邦全力构建以同姓王替代异姓王的关东政治地理策略。九年(前198)正月,赵王张敖被废为侯,刘邦改封其子刘如意为王,兼领赵、代二地,地域与战国时期赵国疆域特征相近。待陈豨叛乱后,赵地分为刘恒的代国与刘如意的赵国。惠吕时期,赵王之位存在五次变更,还有一次代王替代未遂。这一时期,诸侯王政治制度与赵国区域地理之间如何形成紧密的人地关系变动,其背后又存在何种原因及规律,这是本文所探讨的核心问题。马保春、李晓杰、后晓荣等曾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对赵国起源、发展与疆域变迁有详细阐释,可作为宏观了解赵地发展的基础(1)马保春:《晋国历史地理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212页;李晓杰:《赵国疆域变迁考》,《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先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84-503页;后晓荣:《战国政区地理》,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145页。。回顾汉初诸侯王相关问题分析,虽有不少成果有所涉及,但尚未发现专门针对“赵地数王”展开讨论的研究。已有成果中注重政区地理分析,缺少了区域史与政治史之间的结构互动。本文以高帝末年的赵国为空间载体,结合汉初政治制度、政治发展与历史地理等问题,分析惠吕时期赵王变迁与赵国地域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探讨惠吕时期政治发展与区域空间的时空互动。
春秋时期,以“赵”为名的政治概念便以晋国诸侯采邑的形式出现。至春秋末期,晋国宗室衰微,六卿势力逐渐增强,频频争权内斗。范氏、中行氏被驱逐后,晋国内政形成智、魏、韩、赵四家为主。待智氏覆灭,三家初步完成分晋,各自以诸侯国存立。“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1]3490这里所指的代地包含太原郡。王应麟曾对赵国地域形势有专门分析[2]219-232。其中,赵都三迁和代地归赵,虽发生于不同时期,却是先秦时期赵国政治地理发展的重大事件。代地归赵,自政治层面上成为赵国疆域的一部分,亦可统称为赵地。秦国统一后,实行郡县制,赵地无诸侯王,皆为秦郡。两汉时期,根据区域地理特征,仍惯将赵地分离,称赵、代二地。但若以诸侯王封地为视角,赵、代二地时为一国,时为两国,故此可将赵地分为广义与狭义的叙述。《汉书·地理志》(后简称为《汉志》)载:
赵地,昴、毕之分野。赵分晋,得赵国。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又得涿郡之高阳、鄚、州乡;东有广平、钜鹿、清河、河间,又得渤海郡之东平舒、中邑、文安、束州,成平、章武,河以北也;南至浮水、繁阳、内黄、斥丘;西有太原、定襄、云中、五原、上党。上党,本韩之别郡也,远韩近赵,后卒降赵,皆赵分也。[3]1655
《汉志》所载内容将赵、代二地合为一体,即为广义的赵地。秦时期的置郡研究是一个长期未决的问题,郡数增加实则体现政治地理的动态演化过程(2)谭其骧:《秦郡新考》,收入《长水集》上,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页;辛德勇:《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收入《秦汉政区与边界地理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92页;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365页;何慕:《秦代政区研究》,复旦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第57-60页。。二世时赵地包括钜鹿、邯郸、恒山、河间、清河、云中、雁门、代、太原。雁门、云中、代、太原属于代地。其中《汉志》将代郡与代地分离。上党,原属韩国,长平之战后曾短暂归属赵国。本文以狭义赵地为空间对象,主要包括恒山、钜鹿、河间、清河、邯郸五郡,地域范围主要是以黄河下游以北、恒山以南的赵国地域。秦末汉初时期,由于国家政治制度的变动,广义的赵地区域始终处于不断调整的状态。为说明惠吕时期赵国的地域基础,此处简要回顾秦末汉初时期由郡至国的区域发展情况。
秦二世元年(前209),陈胜等以扶苏、项燕为名,起兵攻秦,自立为楚王,建立反秦政权。之后,遣派武臣为将,张耳、陈余为其副将,北上平定赵地。武臣军队攻占赵地后,自立为王,成为秦楚之际的第一个赵王。“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余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1]2372起义军四处征伐之时,秦将章邯率军东征,诱降赵将李良归秦,后派其杀入邯郸,赵王武臣战死。“赵人多为张耳、陈余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1]3128张耳、陈余迎立赵国后裔赵歇,居信都,重新建立区域政权,赵地出现第二个赵王。
钜鹿之战后,张耳随诸侯联军西进关中,赵王、陈余留守赵地。项羽在关中分封诸侯时,“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1]403。从广义层面来看,赵地裂分为两个区域政权,张耳为常山王,王狭义赵地;代地改由赵王歇主之。项羽分封是以战国时期赵国疆域为空间范围,地缘战略上符合广封六国疆域的整体要求。赵歇封至代地,既满足了地缘战略要求,又符合赵氏后裔继续治理赵地。赵王更变之余,代地再次变为诸侯国,关中分封初步奠定汉初赵、代皆王的政治格局。但分封不久,陈余、齐王合兵驱逐张耳,迎立赵歇为王,陈余被封为代王。“陈余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余,立以为代王。陈余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1]3132赵地王国再次发生更迭。
汉王返定三秦,楚汉之争序幕就此拉开。第一次诸侯联军兵败后,刘邦派韩信、张耳、曹参为北路军,攻占魏、代之地。之后,汉军兵出井陉,占据赵地,赵王歇、陈余皆死。为稳定区域形势与壮大“反楚”势力,刘邦改立张耳为赵王,赵地由张氏主之,直至汉九年(前198)。“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子敖嗣立为赵王。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1]3133这一时期内,代地没有设置诸侯国,而是改以汉相国镇守。汉六年(前201)时起,汉高祖刘邦确立以同姓王取代异姓王的地缘战略,开始重新构建关东地区的地缘格局。代地确立以其兄刘仲为代王,王雁门、云中、代三郡,又以太原郡三十一县为韩国,徙韩王信都晋阳[3]61。待韩王叛逃匈奴,韩国被废,太原郡属汉。之后,代王刘仲弃国南逃,刘邦又改立其子刘如意王代地。“十二月……是月,匈奴攻代,代王喜弃国,自归洛阳,赦为合阳侯。辛卯,立子如意为代王。”[3]63汉九年(前198),刘邦废赵王张敖为侯,改封代王为赵王,赵、代二地再次归入一个诸侯国的封域,成为同姓王疆域最大的封域。汉十年九月,相国陈豨反代,与匈奴联合频繁劫掠赵国代地。十一年(前196)正月,考虑到赵国地域广袤且代地临边,无王镇守造成诸多不便,刘邦改封刘恒,王雁门、代、云中、太原四郡,赵、代再次分离。及惠帝即位,刘如意、刘恒各赴封地,形成汉初赵地二国的政治地理特征。秦末汉初时期赵、代间地域关系紧密,呈现“合分往复”的地理特征[4]。
至高祖末年,刘邦完成关东异姓王到同姓王的地缘格局重建。“高祖子弟同姓为王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1]968徐广曰:“齐、楚、荆、淮南、燕、赵、梁、代、淮阳。”究其原因,岳庆平认为汉初并不具备普遍推行郡县制的条件[5]。陈苏镇认为这是由于汉初还未解决关东、关西文化冲突的问题[6]。不过,在短短数年内,赵、代二地之间合分往复,呈现出自春秋以来地域发展规律。察其原因,既有地缘政治发展的要求,也有地理特征的有效利用,整体属于地理特征与诸侯割据共生的结果。赵王之位人选屡次更迭,固有天下政治形势的影响,也与赵、代之间的区域地理空间密不可分。太行山,自北向南,隔断山西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是二者之间的地理分界,也成为政治区域分野的重要参考标准。
高祖改立同姓王时,成年的兄弟与子嗣是其人员首选。不过,除齐王刘肥外,其余皆居长安。刘邦考虑到诸子年幼,选择列侯功臣担任王国丞相,成为封国的主政者,形成幼王与强相的诸侯王制度结构[7]。如曹参便担任齐国相国,辅佐刘肥治理封国。此外,还需认识到汉中央与诸侯王之间的政治关系。两者虽在政治地位上为臣属,但在其疆域范围内经济、政治等较为独立。“高祖时诸侯皆赋,得自除内史以下,汉独为置丞相,黄金印。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拟于天子。”[1]2559又“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盩绶,掌治其国。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3]741。赵王刘如意久居长安,王国的相国之位初以陈豨与周昌为代、赵地二相,分领二地进行区域管理,成为巩固刘如意赵国政权的核心要员。待陈豨北乱与代地分离后,周昌独相赵国,又任汲侯公上不害为赵国太傅[1]1132。
既已了解秦末至高帝末年赵地的地域发展,再来认识赵王刘如意与汉初政治发展的关系。高祖后期,刘邦曾欲两次更换太子,改立赵王为继承人,极大撼动了朝中的政治格局。在功臣、外戚、家族合力的反对声中,刘邦意识到易太子后所产生的政治动摇。“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1]503特别是第一次时,遭到了功臣强烈反对,加之太上皇的家族内部意见,遂以作罢。功臣集团中以周昌为代表的反对声最为激烈。
昌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1]3245
周昌,沛县人,作为刘邦丰沛功臣集团中的元老级人物,自起兵至平定天下,始终担任汉国政权的重要职位。在列侯分封序列当中,周昌属于较早的一批,足见其在汉初建国过程中的政治地位。而在易太子问题上,他坚决维护功臣集团利益,捍卫刘盈的太子之位。第一次易太子失败后,刘邦担心死后无法顾全刘如意母子生死,希望有功臣进行辅佐,以保其性命。 赵尧向刘邦建议,可任周昌为相,利用其个人身份地位与吕氏的关系,守护赵王母子安全。“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且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独昌可……谓曰:‘吾欲固烦公,公强为我相赵王’。”[1]3246刘邦为此不惜左迁御史大夫周昌,使其成为守护赵王的功臣辅助[8]。在刘邦的认知中,易太子事件已加深了吕后与戚姬、赵王之间的隔阂。当然,派遣周昌为赵相的原因,还有注重赵国的地缘形势,对赵相国陈豨进行分权、监控。易太子失败之后,吕后开始频繁参与翦除异姓王的活动,并招揽众臣,来作为刘盈太子之位的政治基础。与此同时,吕氏集团的政治实力逐渐增强,逐渐成为汉初朝中政治格局的三大势力之一。
惠吕时期,赵王先后经历刘如意、刘友、刘恢、吕禄、刘遂五人更替,还包括一次代王改迁失败。除频率较高外,人员政治关系也较为独特,可见惠吕时期政治活动与区域地理之间的复杂变化。从人物身份看,刘如意、刘友、刘恢是惠帝的兄弟,皆为高帝子。吕禄为吕后子侄,刘遂为刘友子。那么,针对同一地区在不同时期出现主政者的变迁,在汉帝与诸侯王的政治制度下,彼此间是如何形成这种局面?
汉十二年(前195),高帝崩逝,赵王刘如意母子顿时失去政治庇佑。刘邦虽有预防措施,但他低估了吕后及外戚政治势力。惠帝即位,如意赴封赵地后,吕后首先监禁戚夫人。之所以没有选择直接杀害,其根本是基于一定的政治考量。惠帝初立,赵国强藩在外,又有周昌等功臣辅佐,若冒然残杀,容易激化汉中央与地方藩王矛盾,对惠帝皇位会产生重大影响。之后,吕后改变策略,数次遣派使者召刘如意入京,但被赵相周昌识破。周昌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1]505受赵相阻挠后,吕后改令周昌先入京,再召赵王。待赵王至长安,惠帝抢先将其接入宫中,并极力维护其安全。“王来,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1]505吕后主动暗害的进度虽稍有减缓,但诛杀之心尤为坚决。“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早)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酖(鸩)饮之。犁(黎)明,孝惠还,赵王已死。”[1]505自刘邦崩后,短短八月,赵王与戚夫人先后惨遭杀害。此时赵地悬空,无王镇守的地域状态对惠帝的区域统治极为不利。惠帝遵循“非刘氏而王者”政治遗策,徙封淮阳王(刘友)为赵王,淮阳地归汉郡。至惠帝七年离世,刘友始终为赵王,整体上维持着同姓王的地域政策。高帝末期至惠帝时期,吕氏集团不断壮大,与功臣集团、刘氏同姓王共同成为汉初三大政治势力。待惠帝崩逝,吕氏子弟进一步掌控长安城内政治、军事权力。“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吕氏权由此起。”[1]507-508
高后主政初,朝中政局仍由功臣控制,关东又有刘氏同姓王镇守。吕后曾欲立吕氏为王,强化政治控制,及下议群臣时,但遭到丞相王陵坚决反对。“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1]508再问陈平、周勃,二人假意赞同。吕后调整王陵职位,明升暗降,迁为太傅,安排亲信审食其为丞相。功臣未再反对后,追封集功臣与外戚为一体的其兄吕泽为王,彰显王诸吕的决心。“乃追尊郦侯父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1]509四月,吕后又欲侯吕氏子弟,但为照顾朝中诸方势力,在人员遴选上包括了高祖功臣、刘氏宗亲、吕氏子弟。之后,吕后进一步破坏“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的约定,开始对存世的吕氏子弟封王。但具体在政治操作上,延续“先封刘氏再封吕氏”策略。吕后先封惠帝诸子为王,再封其兄子吕台为吕王。封地选择上,也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割赵国常山郡为刘不疑封地(3)鉴于常山乃恒山之别名,故文中二者在叙述郡时,可视为同一。,吕王封地乃是高祖末年最大同姓藩国齐国的一郡。“吕台为吕王,割齐之济南郡为吕王奉邑。”[1]2428封诸吕为王时,又主动削弱高祖子嗣同姓王势力。元年(前187)至七年(前181),关东地缘格局始终处于分封与调整的状态,但赵王之人始终未变。
分封吕氏之余,吕后又展开刘吕联姻,将吕氏诸女赐婚于刘邦之子,赏赐宫人给诸侯王。一方面形成政治互利的婚姻关系;一方面有效监控关东藩王,以防生变。但刘吕间的矛盾随着刘氏子弟的成长逐渐激化。七年(前181)正月,赵王刘友再次遭难。“友以诸吕女为后,弗爱,爱他姬,诸吕女妒,怒去,谗之于太后,诬以罪过,曰:‘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太后怒,以故召赵王。赵王至,置邸不见,令卫围守之,弗与食……丁丑,赵王幽死。”[1]512-513这表面看是后宫争斗所引发,实质是刘、吕在深层次的矛盾结构中已渐转变。刘吕婚姻关系作为政治附庸,自然脱离不了矛盾范畴,言语中暴露出其矛盾的尖锐。吕后迁封梁王(刘恢)为赵王时,并没有将梁地收为汉郡,而是改封于吕王吕产,吕王原有封地又封于刘太。通过封地之间徙换,不断平衡着刘、吕之间封王的政治地位。封王吕产后,有人曰:“吕产王也,诸大臣未大服。今营陵侯泽,诸刘,为大将军,独此尚觖望。今卿言太后,列十余县王之,彼得王,喜去,诸吕王益固矣。”[1]2422刘泽,既是刘氏宗亲,又为高祖功臣,以列侯久居长安。从其政治身份与军事地位,刘泽久居长安并不利于吕氏主政,所以选择新置外藩,使其远离京师。“太后女弟吕嬃有女为营陵侯刘泽妻,泽为大将军。太后王诸吕,恐即崩后刘将军为害,乃以刘泽为琅邪王,以慰其心。”[1]513吕后在对待刘泽问题上,给予刘氏同姓王同等待遇,又赐吕女为妻。从其政治身份与地位,不难看出,此时刘、吕之间政治矛盾发展已有本质变化。而封地选择上,吕后选择借机割取齐国琅琊郡,一方面安抚以刘泽为代表的刘氏子弟;一方面减少齐国封地,进一步削弱齐国外藩的整体力量。
吕后虽极力安抚刘氏,试图平衡刘氏宗亲、功臣集团与吕氏及外戚三者之间的政治势力,但随着吕氏内外势力的陡增,功臣的不安情绪也随之升高,但碍于政治形势,多选择内敛地沉藏下来。如陈平,“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1]3271。陈平、周勃、张苍、陆贾等为代表的功臣都主动回避与吕氏对抗,采取韬光养晦的政治守势。在此期间,陈平、周勃二人将、相的政治联合,之后成为“反吕拥刘”朝中势力的核心成员。陆贾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1]3271看似风平浪静的长安城内,实则暗流涌动,诸方矛盾深化、沉淀、发展,直待爆发一刻。
此外,继刘友之后,赵王刘恢作为继任者,在刘、吕政治冲突下未能幸免。“梁王恢之徙王赵,心怀不乐。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酖(鸩)杀之……王悲,六月即自杀。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废其嗣。”[1]513虽看似又是后宫纷争所引发,但实则体现吕氏势力对刘氏同姓王的权力不断侵蚀。吕后不仅假借政治婚姻进行监控,而且有意安排吕氏子弟掌控藩王政权,以达到对刘氏同姓王的全方位控制。
三赵王先后逝世,赵地如一个鬼魔之地,成为刘邦子嗣相继葬身之所。刘恢死后,吕后故技重施,欲徙刘恒王赵地,但被高度警惕的代王拒绝,后趁势改封吕禄于赵国。燕王刘建薨逝后,吕后使人毒杀其子嗣,改封吕氏为王。“(七年)九月,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无后,国除。八年十月,立吕肃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1]513-514地域分封上,实践着以吕氏王替代刘氏王的政治策略。不到短短一年,刘邦子嗣遭到巨大迫害,八子之中,仅剩淮南王刘长、代王刘恒,刘氏诸王的原有封地不断被削减。乃至齐王起兵之际,特意强调吕氏迫害子嗣,破坏高祖封王的旧约。“齐王乃遗诸侯王书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为四。’”[1]516齐王刘襄高举“倒吕”旗帜,成为维护和实践高祖“白马之约”的宗室首功之人[9]。而檄文之中“赵王更替”则为其罪之一。
吕后广封子弟为王时,在人地关系上却遗留了重大隐患。诸吕氏王皆居长安主政,不赴封地就职,原有地域控制成为“虚无缥缈”的荣誉象征。及高后崩逝,虽有相国、将军等吕氏集团掌控兵权,拱卫长安,但与久经沙场、深谙权谋的功臣集团相比,吕氏等众略显稚嫩。当功臣与刘氏宗亲举起屠刀时,吕产、吕禄等吕氏子弟无一幸免。“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1]519功臣集团一方面清除吕氏势力,稳定长安政治形势;一方面寻求政变的合法性,迎立高帝子嗣入朝为帝。待吕禄死,赵地空悬,功臣借少帝之名,安抚刘氏宗亲,以博取政变合法性的认可。“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1]519济川王原封齐地,改徙封梁地。此时齐王陈兵关东,功臣之举有示好之嫌。刘遂为刘友之子,继承赵王爵位,亦算是名正言顺。赵之常山郡,名义上仍属惠帝子。至代王入继为帝,常山王死,封地重归赵国。
高后七年(前181)秋,刘恢死后,吕后有意徙封代王于赵地,却被其委婉拒绝。当时吕氏强权之下,代王何以成功避免,于吕后而言,何以不强制执行?再者,前文已回述秦末汉初赵、代之间的地域演变规律,本文虽以狭义赵地为空间主体,但赵、代间地域关系紧密,故引此为切入点,分析代王不迁赵地的原因。张小锋认为仅是吕氏的政治试探,意在封吕,而刘恒以守边为由睿智地避开[10]。其说有一定的价值,但本节尝试从汉初赵、代之间地域关系分析汉朝廷在封吕为诸侯王过程的地缘思考。
高祖六年(前201)至十二年(前195),代地始终处于平乱状态,使刘邦在王代问题上屡次调整,短短六年三次更换代王。真正造成威胁的是北方匈奴与边地将领之间的联合。特别是刘邦亲身经历平城之围后,深知边郡地域的重要作用。汉初,汉高祖至景帝时期通过和亲政策,进贡货物换取和平,巩固国内稳定、发展经济[11]。韩王信、陈豨两次叛乱,虽由代地起叛,但军事攻击范围都波及到了赵地。如陈豨,“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直至十二年,代地才稍渐平定。十一年正月,刘邦正是意识到赵、代间复杂的地域问题,才下诏裂分赵国。“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赵乃从山南有之,远,数有胡寇,难以为国。颇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属代,代之云中以西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王、相国、通侯、吏二千石择可立为代王者……子恒贤知温良,请立以为代王,都晋阳。”[3]70在代地原有的三郡基础上,又对代国疆域做出增益。关于赵、代两地间的地域关系,司马迁按地理特征归类上将其分离,曰:“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大(太)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渤)海,为齐、赵国。”[1]968常山,即是两个诸侯国封地的重要地理分界。
惠帝即位,代王与其母回到封地,对待汉朝廷一切诏令,始终保持平和、接受态度。特别是赵王刘如意被毒杀与齐王刘肥险遭迫害后,代王噤若寒蝉,长居代地,从未见其亲赴长安。吕后遣派宫人监控诸侯王时,代王积极配合,独宠有侍奉吕后经历的窦姬,表现出与吕氏相处融洽的意愿。当中原诸侯王不断调动时,代地与代王却始终未变。赵王第一次更迭时,惠帝未按高祖子嗣长幼进行调整,而是将淮阳王友迁往赵地。再从刘恢迁赵的举动看,实为故技重施,当是吕后之策。代王虽以守臣暂存,但在王诸吕的政治策略下,代王与代地的存在不可避免地成为地缘格局调整的选择目标。六年(前182),吕后谋立吕产为王时,有人曰:“太后春秋长,诸吕弱,太后欲立吕产为吕王,王代。”[1]2422这是吕后第一次徙封代王的设想,但代王迁往何地,史书记载不明。七年(前181)六月,刘恢自杀,吕后再次将目光锁定代王,但仅以“谢”字而拒绝。“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代王谢,愿守代边。”[1]513究其原因,固有与吕氏相处融洽之因,但实则与“代地”地缘格局密不可分。
楚汉相争之际,北方匈奴逐渐强盛,“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1]3494-3495。冒顿单于统一北方草原,与汉邻边。“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1]3495-3496从汉、匈之间邻边的地域特征看,依刘邦地域分封之意,意在形成燕王主东、代王主中、汉朝廷独领北部与西北部的三段军事防御。特别是单于庭的位置与代地直接相邻,这对代地边防是一个巨大压力。所以即使不设藩王的情况,也有汉朝廷遣派的相国主之,用来以备边寇,防范敌军侵略。
经韩王信、陈豨代地叛乱,汉、匈关系以和亲政策而逐渐缓和。“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1]3500至高帝崩,双方未见大战,但彼此间边界已有所变动。据朱郑勇对汉初北部诸郡的边界分析,云中、定襄、代、雁门之北部边界,均有向南退缩之态,代、雁门二郡的北界则在善无、武州、平城、参合、高柳一线[12]。这种边界内缩与汉匈的区域关系,也体现在代王都城选择上。“如淳曰:《文纪》言都中都,又文帝过太原,复晋阳、中都二岁,似迁都于中都也。”[1]488中都位于晋阳之南,距边界较远。虽不明其先后,但周返于二都之间,或与匈奴季节性掠夺有所关联。诚如王子今所言,“刘恒立为代王,是以代地频仍的战事为背景的,特别是‘与夷狄边’‘数有胡寇’的形势,形成‘难以为国’政治困境”[13]。及刘恒为代王,根据代地与匈奴单于驻地的空间距离,代地自然成为汉朝边防军事要地。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1]3500惠帝时,和亲政策尚显其效,虽历经匈奴挑动,但双方之间未见变动。高后初期,彼此关系稳定,至末年,匈奴势力深入西北部,而时间也与徙封代王的设想有着时间联系。“(六年)六月……匈奴寇狄道,攻阿阳……七年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余人。”[3]99刘恢死于七年(前181)六月,徙封代王为其后,这一短时段内代地与匈奴的区域形势转变成为刘恒稳守代地的绝佳借口。而关于代地的地缘格局,代王即位后,贾谊曰:“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3]2260代地在汉初北部边防体系的军事价值,吕后不会没有察觉。而更为重要的是吕后已对赵地的地域形势作出调整,暂无后顾之忧。高后初年,封惠帝子为常山王,区域分封过程中便切断了赵、代之间的地域联系。恒山郡,西邻太原、北接代郡,三郡交界之地,正是赵、代二国的边界线(见图1)。此外,还与吕后封王不赴封地的政治特征相关。若任吕氏子弟封代王,必须亲赴代地守边,以防匈奴南犯。但关中功臣集团尚在,还需吕氏子弟担任朝中要职,控制京师形势。代王刘恒守边,既可完成防范匈奴的职责,也借势将赵地封于吕氏子弟,继续以“王吕”取代“王刘”的政治布局。当然,除了外在地缘格局的影响,代王刘恒自身的政治应对,也是其在吕氏主政时期可以安存的一个原因[14]。
前文已提及吕后更王吕氏的政治发展,是以王吕取代王刘的政治格局重建过程。另点出吕氏失败的一个原因是吕氏诸王尽居长安,未赴封地。其“遥领”的政治管理方式是无法真正完成外藩屏蔽关中的政治地理功效。及高后崩,“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名为少帝弟,及鲁元王吕后外孙,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皆吕氏之人”[1]516。吕后在高祖子嗣封地上,为什么会在赵地数次封王?赵地的地域特征又有何特殊之处?此处还需回到高祖末年的诸王封域中。
“是时高祖八子:长男肥,孝惠兄也,异母,肥为齐王;余皆孝惠弟,戚姬子如意为赵王,薄夫人子恒为代王,诸姬子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子长为淮南王,子建为燕王。高祖弟交为楚王,兄子濞为吴王。非刘氏功臣番君吴芮子臣为长沙王。”[1]505在所对应封地的空间上“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大(太)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渤)海,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吴、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1]968。在封地与辖郡之间置换上,周振鹤分析赵地沿革变化时期,认为张氏赵国辖邯郸、钜鹿、常山三郡,至刘氏赵国时析钜鹿置清河、河间郡,兼领云中、雁门、代郡[15]76。马孟龙认为汉十年赵王辖郡包括钜鹿、邯郸、河间、恒山、清河、云中、雁门、代郡,并提到秦时已有清河、河间二郡[16]。惠吕时期赵地数王虽是区域现象,但诸侯王封地彼此切换,应将其放入关东诸侯王地缘格局的框架内展开分析。
惠帝元年(前194),赵王刘如意薨逝,淮阳王刘友为赵王,淮阳国所辖颍川、陈郡归汉。二年(前193),齐国城阳郡成为鲁元公主的封邑。高后元年(前187),惠帝子刘强为淮阳王,王汉国陈郡;惠帝子刘不疑为常山王,王赵国恒山郡,赵王友封地减少。外孙张偃封为鲁王,王楚国薛郡、城阳二郡。又封吕台为吕王,王齐地济南郡,即齐博阳郡[15]108。后刘不疑亡,改其弟刘山为常山王,后入继为帝,又改刘朝为常山王。常山王、淮阳王虽数次变动,但皆为惠帝子嗣。七年(前181)正月,刘友死后,梁王刘恢徙封赵地,吕王徙封梁地,王砀郡、东郡部分。惠帝子刘太为吕王,吕改名济川;刘泽为琅琊王,王齐地琅琊郡。六月,赵王恢亡,吕禄王赵地四郡。八年(前180)十月,燕王建薨,吕通徙封之,辖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六郡。诸吕被杀后,徙济川王刘太王梁,赵王刘友子遂为赵王,燕地空悬。文帝即位,尽诛惠帝子,原有侵占之地还归同姓王。梁王无子嗣,国除为郡。刘泽因扶立代王为帝,改徙为燕王。
高后后期,对比高祖刘氏同姓王的封域,仅剩代、淮南、吴三地未被侵占。但从地域关系看,三地尽为边界地区。且从个人身份看,刘长为吕后养子,年纪尚幼,二者关系亲近。“厉王蚤(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1]3740两国封域范围距离关中较远,毗邻东越等国,且吴王又为高帝子侄,身份有限,所以没有进一步侵削二国。
此处需要说明,鉴于惠帝子与吕氏共生的关系,在势力范围划定上等同视之。鲁王与鲁元公主为其一脉,故城阳郡归鲁地。若将高祖末年关中地缘格局作为起点,赵地变迁作为核心,根据上文赵王徙封特征,可绘制出图1。
图1 惠吕时期赵王迁徙示意图(4)文中三图皆源于马孟龙:《西汉侯国地理》内“惠帝七年侯国地理分布”一节中“关东局部放大图”改绘,见《西汉侯国地理》,第155页。
从图1所示,吕后更封赵王过程中,以赵国为轮转,与梁、淮阳置换,变为吕氏势力范围。新设常山王,隔断赵、代二国之间的联系,破坏了赵国在广义上地域特征(见图2)。淮阳地域虽有削减,但仍有吕氏子弟主政。在淮阳王不赴封地的前提下,吕后改任其子弟吕胜为淮阳丞相。常山国,则该以蔡兼为常山丞相主政。齐国三郡被割除,琅琊王身份特殊,可视为“半刘半吕”的性质,楚国薛郡亦成为吕氏范围。至八年(前180),刘邦直系子嗣中,仅代王、淮南王,齐王为其孙,旁系同姓有楚、吴、琅琊。吕氏一系有淮阳、吕、赵、济川、常山、鲁、燕。从政治关系看,淮南、琅琊亦可在一定程度上视作吕氏一系。
图2 高后八年关东王国分布图
地域形势上,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尽归“汉中央”。黄河以南的淮阳、梁至淮南,亦为吕氏势力范围。齐地被削三郡,济北著县、泰山以南,浯水、沭水以南,昆山、高乡以西的齐地属汉。若与中原诸王封域串联在一起,齐、汉之间的边界向东延伸,齐国仅剩沿海四郡。琅琊,地处东部滨海之地,远离关中,又为齐地,符合吕后徙封的地域策略。吕氏以琅琊为刘泽封地,置于齐国后方,意在从地缘格局上防范齐王西进关中。这一点在齐王起兵西进时,表现得更为直接。《史记·齐悼惠王世家》曰:“使祝午东诈琅邪王曰:‘吕氏作乱,齐王发兵欲西诛之。齐王自以儿子,年少,不习兵革之事,愿举国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将也,习战事。齐王不敢离兵,使臣请大王幸之临菑(淄)见齐王计事,并将齐兵以西平关中之乱。’琅邪王信之,以为然,乃驰见齐王。齐王与魏勃等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尽发琅邪国而并将其兵。”[1]2430而若从齐、楚封国的邻近关系看,薛郡、城阳、琅琊三地划出后,有效隔断刘氏同姓王的地域联合,成为防范诸侯王“合纵”势力发展的有效防备。
自此,与高帝十二年的关东诸侯王地缘格局相比,吕氏势力占据了北起燕地,经赵、梁、淮阳,南至淮南的关东大部分区域。在东西向的地域形态上,刘、吕之间地势犬牙交错,各自呈镶嵌之状。关东同姓王地域绵连之势被不断切分,吕氏封地隔断代、齐、楚三地,各自成为孤立的封国(见图3)。自秦末起,关东地缘政治格局经历第四次调整,吕后再次完成对关东刘氏诸王地缘格局的重建。在整体认知吕后调整政治格局的理念下,再回头分析为何会以赵地为中转地,徙封梁、淮阳二地?
图3 高后八年刘、吕王国势力分布图
赵地,南有大河之利,西有太行之险,地势险要。其中,太行山,既是赵国的西部屏障,也是汉郡河东地区的军事阻隔。从毗邻地域关系看,北接燕地,南接梁地东郡。燕地距离关中较远,但北部边界较长,是防范匈奴势力的军事要地。梁地为关东与关中经济、贸易往来的中原要地。汉初,梁、淮阳区域位于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势平坦,河流纵横。东接楚、齐,北可至赵、燕,南至淮南、吴,西接汉郡,且与洛阳相邻,处中原四战之位,交通往来要地。《读史方舆纪要》载梁国砀郡,曰:“府据江、淮之上游,为汴、洛之后劲……楚、汉相距荥阳、成皋间也,彭越为汉徇梁地,往往攻下睢阳、外黄等城,绝其军后,破其积聚,楚是以败。”[17]2339-2340叙述淮阳时,载“州控蔡、颍之郊,绾汴、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此其经营之所也”[17]2174。楚汉之争后期,双方相持不下,张良曾建议:“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1]3145张良之策意在通过用梁、楚地分封诸侯利诱,与楚国进行最后决战。至六年异姓王调整时,韩王信所在的颍川郡,成为汉初关东区域地缘格局的要害之地。“上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1]3193韩国优越的地理位置,促使刘邦做出徙封的决断。十一年(前196),彭越谋反,改封梁地时,刘邦一次性设置梁王、淮阳王,并对封地增益调整。“罢东郡,颇益梁;罢颍川郡,颇益淮阳。”[3]72可见,梁、淮阳区域在汉初关东地缘格局中的重要地位。高后元年(前187),新设淮阳国时,将颍川收归汉郡,并未复从刘邦旧策。
另外,梁、淮阳二地在汉初地缘格局的深入认知,当属贾谊之论。代王入继为帝后,恢复同姓王封地,回到高帝末年的政治地理格局。文帝对代地与淮阳地重新分封其子。“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后分代为两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小子胜则梁王矣。后又徙代王武为淮阳王,而太原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居数年,梁王胜死,亡子。”[3]2260此时,面对梁地空悬、无王镇守的地缘状态下,贾谊上疏曰:“而淮阳之比大诸侯,仅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3]2260-2261汉文帝采纳其建议,“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3]2263。周振鹤先生认为,此次调整淮阳并未全益梁国,而是割北边数城而已,其余仍为淮阳郡[15]56。不过,汉朝廷依旧围绕梁、淮阳间的区域进行调整,亦能说明两地之间紧密的地域关系。景帝七国之乱时,这一区域调整显现出决定性的战略功能,成为扼制吴、楚等国军队西进的重要防御要地。“景帝时七国之变,梁实当其冲,吴、楚兵不敢过而西,卒以破灭。”[17]2340由此可直接地认识到惠吕时期关东王国地缘格局重建过程中赵国与梁、淮阳之间的地域关系。
惠吕时期,赵地数次更王是在吕氏当政下的政局中展开,根本在于吕后着力清除刘氏同姓王的势力,以王诸吕取而代之。政治关系的不断变化导致了政治地理格局发生调整。从高后称制元年至八年,围绕关东同姓王的地缘格局重建,是自秦天下置郡后的第四次调整。于汉中央而言,赵国地域范围受太行山、黄河限制,东西向有先天的割据优势。相比之下,梁、淮阳二国地处四方交会之地,在关东地缘格局中,梁国可抑制齐、赵,淮阳可阻挡吴、楚。所以鉴于此种地域特征,吕后以赵地为中转地,通过数次迁赵的徙封,将梁、淮阳二地收入吕氏的控制范围内。而这样的地域理念,一直延续至文帝即位,直至武帝时,关东地缘格局再次完成重建。究其地缘格局调整的时空原因,是源于汉初皇帝与诸侯王共存的政治制度与区域地理之间的交互式发展,呈现出特殊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人地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