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夫
[摘 要]2021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论丛》(5卷本)系对国内外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与绿色左翼理论研究成果的前沿呈现与整体廓清。编者从三组深含张力的近似学术概念中选取“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作为自身理论主题,通过描述性、辨析性、建构性三种话语廓清了当代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理论概貌,呈现其理论展布过程中时空逻辑、流派逻辑与现实逻辑的连贯性与明晰性。作为一个在探索与发展中不断反照自身的理论集群,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将不断为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事业提供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启益。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理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论丛》
2021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论丛》(5卷本,以下简称“《论丛》”)是编者及其研究团队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与绿色左翼理论连续性研究成果的集成。《论丛》较为系统地涵盖了广义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的主要研究领域,并对国际学界已有较广泛谈论但国内关注相对较少的绿色左翼理论流派作了整体性研探,从概念、话语与逻辑三大维度出发,完成了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或广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全景呈现,梳理了世界视野中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前沿动态,开辟了作为一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重要政治哲学基础的当代环境政治理论研究新进路,为当下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深入交叉提供了马克思主义视野下的崭新对话空间,彰显了当代中国对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引领作用,从而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事业提供了丰富的可资参鉴的思想资源。
一、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概念意涵
任何一个学术概念的创生、演进与应用,都有其特定的理论语境、现实背景与研究需要。对学术概念的语词斟酌与文字选取,往往意味着对既存学术话语的时代化更新、对专题理论研究的广泛化概括、对特定学术问题的根本性澄明,甚或对以往相关研究立场、视角与方法论的更细致化的考量、权衡、完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并非某种初创或不具有前置文献基础的新造概念,21世纪以来国内学者已经不断洞见、使用这一概念,但其语词表意并不统一,研究范式也差异频显。基于此局面,编者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概念應用无疑是一种统合性的理论尝试。
《论丛》的5卷本结构揭示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概念的丰富意涵与重要意义。《论丛》第1卷从环境政治学的视角切入,对政治生态学、生态政治学、绿党政治及其运动等具体议题作了整体呈现,构建出“生态社会主义”知识系统。《论丛》第2卷将“生态社会主义”的批判观念与建构观点具化到特定社会领域(尤其侧重市场经济及其机制分析)与地理区划(尤其关注东亚与南亚的环境政治动态),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超越既存资本主义文明与“现实社会主义”文明的彰显中国主体能动优势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论丛》第3卷围绕生态马克思主义、社会生态学、生态女性主义、绿色工联主义、包容性民主理论等理论流派,阐释了一种对立于“深绿”“浅绿”环境政治理论的“西方绿色左翼政治理论”,将前卷讨论的“生态社会主义”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作了更为宏大的理论概括。《论丛》第4卷显得较为特殊,它关注绿色左翼政治理论的主要“理论对手”——生态现代化、绿色国家、环境公民(权)、环境全球(公共)管治等欧美“浅绿”政治理论流派——在新世纪以来的理论发展境遇,较为全面地梳理了西方生态资本主义政治社会理论的演进与动态,在实质上批判分析了广义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政治理论的对立面,形成一种“补集研究”的文本格局。《论丛》第5卷主要关注转型概念与话语,欧洲社会生态转型话语及其实践,以及拉美超越发展和印度激进民主话语及其实践等重要议题,探讨了发展中的绿色左翼政治理论新流派,进一步扩大与更新了绿色左翼政治理论研究的“内容库”。上述5卷内容,实际上呈现了“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概念的丰富内涵与理论意义。换而言之,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是将广义上的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政治理论嵌入一个更为宏大的“深绿-红绿-浅绿”三维分析认知框架进行理解与阐释的重要理论范畴,它不仅为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赋名,更为中国学者在国际思想界中的出场奠定了对话空间与立场基础。
《论丛》编者及其研究团队基于兼具专题持续性、视角广泛性与话语多样性的理论积累与文献考察,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概念使用显然存在着一个严谨而系统的思虑过程。在一个理论背景的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概念使用受到以下三组尽管称谓略显不同、但意涵却非常接近的术语集群的影响,即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和绿色左翼理论。首先,广义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具有丰富的术语表达形式,包括生态马克思主义(eco-Marxism)、生态学马克思主义(ecological Marxism)、马克思的生态学(Marx's ecology)、(狭义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Marxist ecology)等。这些概念基本超越了“一种(生态面向的)欧美或国外的马克思主义流派”①的狭义定义,转而意表一种“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有着明确的传承关系的‘红绿环境政治社会理论”,②但或多或少仍具有专题性或特指性。如“经典阐释”与“理论重构”、“哲学反思”与“政治经济学分析”等研究路径的清晰分界,③使得上述术语集群难以统一于某一学者所使用的某一概念之下,故尚不足以覆盖甚或包含编者语境中的“更宽泛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理论”。④其次,生态社会主义亦具有一个相当规模的术语集群,包括社会主义生态学(socialist ecology)、绿党(绿色)社会主义(green socialism)、民主生态社会主义(democratic eco-socialism)等不同称谓,但并未形成“马克思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或“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之类的提法,其原因即科学社会主义的广泛影响使得一切以社会主义作为自身标识的立场主张都难以“回避”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同时,在不同的思想界传统之中,“社会主义”这一专名也具有差异化的表意范围,如欧美学界语境中的社会主义显然具有比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更为宽泛的政治社会思潮所指。最后,作为“西方左翼政治人士在后现代化背景下试图将左翼政治传统与生态主义思维相结合的一种理论努力”,①绿色左翼理论具有广义与狭义的双重表意。在一个广义的“伞形概念”的意义上,绿色左翼理论“囊括了包括上述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各个分支流派在内的试图将左翼人文社会科学学科(或政治社会传统)和生态议题关切结合起来的数量众多的系统性学理阐释”;②而在狭义意义上,绿色左翼理论特指批判性政治生态学(critical Political ecology)、绿色左翼政治理论(green-left political theory)、“红绿”理论(red-green theory)。上述三个理论领域既存在基于资本主义替代立场的“红绿”底色的内生性交叉,又包含理论侧重、话语关涉、议题倾向、文本焦点等内在差异,它们共同构成了作为一种广义学术概念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研究论域。
《论丛》将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作为自身名称选择,呈现出编者术语学层面的多元考量。无论是原初认识中的一种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还是发展认识中的“一种特定而明确的绿色政治变革目标、议程和战略或‘替代性愿景”,③作为一个学术专名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始终难以回避作为某种“类型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解释学”的语词印象,给人以“用某种话语‘化马克思主义并以之完成自身理论目标”而非“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目标为自身目标”之感。而生态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生态学)与绿色左翼理论则具有某种欧美学界赋予的意识形态痕迹,难以完成对《论丛》所建构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知识体系的整体覆盖。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不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简单语词倒转,它具有更广泛的理论内涵、更鲜明的理论立场与更重大的理论意义。“马克思主义”这一前缀揭示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对于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思想基础的底色(红绿)价值的确证,使之根植于经典意义上的马克思恩格斯生态思想的理论特质得以鲜明化。生态学的语词构成能够系统反映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理论议题的明晰性、理论体系的系统性与理论发展的活跃性,为其内在的多流派添加了系统论隐喻的理论兴味。整体而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并不只是对于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述文本的再诠释或阐发,而是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关涉与涵盖当今时代的批判性“新哲学”或“新政治”甚或“真正的深生态学”。④在这个意义上,编者以“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为论丛冠名,将有利于其迈向学科(术)科学性和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立场的有机统一。⑤
基于上述阐释,《论丛》对于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概念的使用更多是基于一种“分析”的需要,而非体系化“创造”的尝试。随着理论谱系的扩展、研究内容的丰富与时代背景的变迁,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已经不再只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一个国外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流派,而是涵盖了包括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生态思想、欧美以及世界其他国家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生态社会主义者和绿色左翼学者)的生态思想、当代中国学者的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等在内的一个庞大理论谱系。⑥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以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核心文本基础,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与批判性社会经济结构分析为研究方法遵循,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为主要现实语境,展现出宏大的理论系统、丰富的理论内涵和充分的理论张力。在梳整思潮流派、统合研究话语、凸显中国底色的研究进程中,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特质是动态的、发展的,它仍然并将长期处于一个批判、学习、反思的理论进程之中。
二、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三重话语
需要明确的是,与其说《论丛》所体现的“深绿-红绿-浅绿”分析框架是一种“三位一体”的平行结构,毋宁将之理解为一种“主次分明”的以“红绿”作为自身核心理论立场的纵深结构,《论丛》所阐发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与某种“深绿”或“浅绿”思潮混同。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对待“深绿”与“浅绿”理论的态度是不同的:一方面,从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整体性替代理论体系建构的意义上看,各类生态文化理论及其学术流派都具有不同的生态理论阐释功能,尤其是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推进的时代背景下,无论是出于可持续发展与生态现代化的话语规范要求,还是出于理论得失批判性分析的学理方法,都要求作为一种“红绿”核心理论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与以经济技术手段革新为核心的“浅绿”理论展开深入对话。这一点的必要性已经由一些国内学者阐明,①并在《论从》中得到清晰展现。另一方面,以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价值观为核心的“深绿”理论及其运动,表现为政治经济文化反思中的“强生态派”,通常拒斥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甚或反对经济技术手段的生态应用,以致与传统政治模式与公共管治的稳定性本身产生冲突。这一特质决定了“深绿”话语至少在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所关涉的现实语境内难以发展,因此,《论丛》对“深绿”话语的理论呈现是审慎而概略的。
在环境政治研究(或更广)的意义上,话语始终是理论的本质。戴维·佩珀认为,“自然和环境难题可能被视为从属于由社会、文化、心理以及经济因素产生的不同语言‘话语”。②扬·图罗夫斯基亦曾言:“未来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今天哪一种话语占据支配地位,并对我们的行动发挥决定性影响。”③基于话语的“转型”作用及其对于环境人文社会科学的重大意义,编者明确指出,广义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理论话语体系”。④顺应这一研究思路,作为更新版本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自然与环境难题应对,必然首先通过“话语”的形式呈现,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话语”体系,从而为可能的实践转向奠立理论基础。事实上,《论丛》编者对于生态议题话语分析(“绿色话语”)的理论思考经历了一个长期且長效的研究过程,认为将“绿色话语”理解为“环境人文社会科学或生态文化理论,既是一定经济社会条件下生态环境问题或挑战应对实践的客观性反映,也是人文社科机构与学者所进行的理论构建活动的主观性结果”,⑤并指出更高水准的绿色话语研究对于环境政治积极(理论或实践)主体的重大意义,及其在推动中国可持续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工作上的实效性。
作为一部力求科学性与系统性的研究集成,《论丛》在话语方面呈现出重要的方法论价值,其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实质上主要包含了三种理论话语,即描述性话语、辨析性话语和建构性话语。其中,前者是后两者的经验基础,中者是前者的理论归纳、后者的展望前提,后者则是前两者的最终目标,三者彼此交叉、关系密切,共同完成了对《论丛》理论体系的综合呈现。
首先,描述性话语是指通过数据分析、事实经验、时空条件的变化等直观事实的辨明以印证理论的实存性或指导力,是立足于经验调查与实证统计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描述性话语本身不具有任何价值导向或问题侧重。如扬·图罗夫斯基所指出的:“(话语及其转型概念)不再仅仅被用于从经验分析方面确定和描述已经发生的社会转型过程,而是还会与比如探讨其他类型的经济发展形式和生活方式这样的面向未来的问题联系在一起。”①过程的经验描述与未来的问题解决往往具有密切的理论联系。《论丛》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具有一个清晰的描述性话语维度,对于重要的统计数据或显性的定量论据具有清晰的综合分析体现。具体而论,《论丛》的描述性话语主要体现在环境组织结构及其工作导向的量化分析(如一定时空条件下地域环境非政府组织的活动组织与参与情况分析)、绿色政党实践的数据分析(如投票率、政党党员数量或政治节目的固定观众等)、生态系统要素变化的统计分析(如对人口、经济、生态防护单位规模演变情况等)、资源利用的历史与区域多样性的统计分析(如“物质流分析”②等定量分析方法)等方面。描述性话语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尤其是具体意义上的绿色政党、绿色国家与可持续发展理论研究)的论证力与可信度,使得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不再被局限为某种特定的理论政治哲学或社会生态批判理论话语,而是迈向一种“系统性分析以及政治过渡战略的理论话语体系”。③
其次,辨析性话语是通过概念比较、理论考察、逻辑核验等,实现一种倾向于客观性的理论批判,它涉及对“需根解损”分析链条各个逻辑环节的总体贯穿,更多地强调对理论层面的整体澄明。扬·图罗夫斯基指出:“(认识论话语)关涉的是根本性的关于认识的基本前提、思维方式、感知方式、主体、方法和前景,其中包括科学理性主义决定论、线性发展观念或对于自然的一种特定理解。”④此“认识论话语”即辨析性话语的一种更为思辨性的表达(而非等同于辨析性话语本身)。《论丛》中的辨析性话语主要表现为专题学术概念辨析(如对“地区共同体”范畴的内外部双重考察)、重要人物思想观点辨析(如对苏米·克雷斯纳等人的环境话语观念的三维解读)、代表性文献逻辑辨析(如对欧洲绿党近五年新形成主要文献的内容比较)、学术流派史理论脉络辨析(如对米里亚姆·兰等关于拉美“超越发展理论”的脉络梳理)、政治经济文化现象的内在逻辑辨析(如对政治经济学意义上资本逻辑的四种样态的具体阐发)等。辨析性话语侧重于既存的理论与现实,旨在使整个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讨论更为清晰可辨,并在此基础上完成对资本主义生态应对方案贡献与缺失的总体清理。它本身并不是未来导向或实践趋向的,但对于未来生态社会战略的实践进路建构具有基础性作用。
最后,建构性话语是指主要关注政治构想、战略规划、体制改革等建构性社会策略的“未来化”⑤话语类型。乌尔里希·布兰德在其代表作《资本主义自然的限度》中明确划分了“分析性概念”与“规范性概念”,并认为在实质上前者侧重于对既往理论与现实的学理关涉,而后者侧重于“改进性”“现实化”的政治经济具体调整规划。⑥扬·图罗夫斯基则将“转型话语”划分为“预防性的转型话语、稳定体制的转型话语和变革体制的转型话语”,①从不同政治立场出发概括了建构性话语的实质差异,明确了“建构性话语≠单纯的变革诉求”的理论命题。尽管编者指出“环境政治的制度化体现及其未来——无论就民族国家政治层面还是超国家管治层面而言——依然充满着不确定性”,②《论丛》中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仍然包含有丰富的建构性话语,具体如:对“绿色政治”与“可持续发展”未来主体与目标革新的趋势性讨论,对生态女性主义“公正的和可持续的未来所必需的再生认识论”③的未来社会性别权力分配与观念规划的构想,对生态社会主义审议性政纲未来“三重战略”④的规范性展望,等等。需要澄明的是,建构性话语并不是某种“现实预测”甚或“打包票”,不能逾越时空条件限制达成某种“意料之中的胜利”,也不能给出某些可供照搬的现成社会蓝图,其作为一种“绿色实践话语”⑤的“话语实践”价值需要在历史进程中逐步验明。
由文本观之,《论丛》第1卷的环境政治学探讨着重突出了辨析性话语,而以描述性话语与建构性话语为理论补充,着重廓清概念层面政治生态学与生态政治学的一般关系及生态社会主义的知识构成;第2卷开始凸显建构性话语的重要意义,在术语辨析与经验分析的基础上讨论了生态社会主义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具体战略构想;第3卷的理论辨析侧重于辨析性话语与描述性话语的结合,揭示出绿色左翼理论的强批判力与运动潜能,同时也反映出绿色左翼实践层面上的“难以构成对现实主导性经济政治的实质性挑战”⑥的建构性事实;第4卷的“浅绿”分析涉及大量经济核算与政策追踪,描述性话语较为突出,同时亦有一定对于未来生态资本主义发展的建构性话语要素,对于认识论逻辑的辨析相对较少;第5卷回归到话语本身,集纳了扬·图罗夫斯基、菲利普·德根哈特等学者对话语问题的专门探讨,着重强调了话语的转型意义及其理论与实践影响,其辨析性话语与建构性话语交织共行,同时在第三部分的拉美绿色思潮阐述中侧重政策追踪与数据统计的描述性话语得到了一定强调。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论丛》呈现出话语的丰富性,但这种丰富性并未得到更为明晰的部分集中,这一现象的原因既与不同学者(即使是同一立场与流派)研究与话语范式的客观差异有关,也与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本身研究对象的复杂性有关。
三、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逻辑进路
作为一个拥有宽广外延与丰富内涵的理论集群,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系统研究必然需要清晰的邏辑进路,以避理论的混淆甚或缺漏。整体论之,《论丛》的理论呈现具有清晰的三重逻辑结构。围绕时空条件、流派演进、现实关怀三大逻辑进路,《论丛》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理论构型形成了全面而细致的全景勾勒。
一是时空逻辑。《论丛》的整体篇章结构包含有清晰的地缘分析色彩或曰共时性特质,但这并不意味着缺乏历时性关涉。在空间逻辑上,《论丛》既关注研究者自身的空间条件,也关注研究对象的空间条件。其研究作者团队既包括美国、英国、德国、澳大利亚、瑞典、挪威、加拿大、日本、韩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也包括中国、印度、阿根廷等发展中国家的学者,形成贯穿南北国家的研究空间背景。在理论关涉上既重视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生态应对举措的批判分析,又重视对发展中国家生态社会构划的愿景讨论,鲜明表现出编者及其研究团队“全球视野”与“中国转向”相结合的理论特质,呈现出《论丛》较强的总体性与全局性。在时间逻辑上,《论丛》作为编者及其研究团队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研究的整体集成,体现出明确的“从经典到当下”思维历程。一方面,《论丛》将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理论基础设置于马克思恩格斯经典文本的生态思想阐发(如韩立新、约翰·巴里等人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理论的生态维度解读等),并经由对理论代际演变的宏观分析(如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的意涵更新与绿色左翼理论的当代多元化发展等),揭示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理论演进的时间线索,呈现出马克思生态思想-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政治理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整体演进逻辑。时间逻辑不仅意表一种对于知识谱系的历史追溯,亦关涉对于未来的构划或前景的展望,经由一个回溯历史、驻足当下、反照自身、面向未来的时空逻辑进路。《论丛》当然是面向问题、面向建构、面向实践的,因而也理应“不仅可以成为东西方环境政治学者间理论对话的起点,而且能够为处在重要转折阶段的中国生态环境保护事业与环境政治学学科的发展提供一些理论借鉴”。①
二是流派逻辑。基于学术文献史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流派分析是《论丛》的基本行文结构,亦是《论丛》理论展布与观点总结的主要方法,同时也是编者及其研究团队持之以恒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进路。一种基于学术文献史的流派分析视角,能够更为明晰地呈现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多流派性、强张力性与代际变迁的动态性。从文本研探上看,《论丛》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文本群的耕犁兼具深度与广度,在对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绿色左翼理论核心文本群给予着重理论关注的同时,亦充分挖掘拓展性文本的理论意涵,不断更新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重点书目,推进文本研究的范围拓展与程度深入。《论丛》思想阐发的文本特质集中表现为专精性,通过不同学术视域与理论专长的学者对不同议题、不同文本的深入反思,实现了由“流派代表自述”与“非流派代表侧评”两大基本环节构成的理论流派梳理。一方面,《论丛》集纳了当代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重要流派代表人物的思想精华,如“批判性政治生态学”的代表人物乌尔里希·布兰德、“生态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艾瑞尔·萨勒、“生态现代化理论”的代表人物马丁·耶内克等,这些作者在理论基本立场上存有复杂的矛盾张力;另一方面,《论丛》包含有国内外学者及非流派代表人物对特定流派理论专题的概述与评价,如布莱恩·托卡和李义天对默里·布克金“社会生态学”的不同侧重角度的批判性评述等,构成了作者在批判视角上的差异张力。上述两方面的内在张力,为读者理解某个特定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理论流派提供了辩证性、多角度的认识论资源,也使得《论丛》成为一个百家争鸣、文本互动、理论切磋的宏大场域。
三是现实逻辑。《论丛》关于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阐释的现实语境是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理论与实践的双向推进,在逻辑归属上始终面向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事业,以澄明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生态治理优越性、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环境问题的解决、实现社会主义背景下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作为自身理论展布的价值依归。《论丛》编者早在2016年即系统讨论过广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意涵、进路及其限度,指出广义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狭义欧美生态马克思主义思潮相比所具有的超越性,认为“广义生态马克思主义等伞形概念(集中表现为《论丛》中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为我们分析进展中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话语语境或视域”。②这一点在编者2021年的研究成果中得到了更为清晰的理论表达:“发轫于马克思恩格斯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的重要政治哲学基础。”①在《论丛》的语境中,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的理论突破口是将我们对西方生态社会主义理论和运动的研究与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生態文明实践相结合。不断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正在成为生态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的时代前沿或“试验场”,即如编者的原初寄意所言:“本书的出版不仅可以成为东西方环境政治学者间理论对话的起点,而且能够为处在重要转折阶段的中国生态环境保护事业与环境政治学学科的发展提供一些理论借鉴。”②
虽然《论丛》的编撰辑录工作也存在一些改进空间,如各卷本缺少统合性结论、分卷部分存在一定议题交叉、一些重要的观点与结论未能形成图表呈现等,但《论丛》在总体上的理论启示性已远非这些改进空间可以影响。结合上述三重逻辑进路与《论丛》文本的既存改进空间,未来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研究至少有三个方面的理论问题有待廓清:其一,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实现作为全球性“绿色左翼”思潮与运动的一部分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与中国环境保护事业的理论适配,以期实现“生态可持续性与现代性”和“生态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双重结合?③其二,在何种程度上实现对欧美生态社会主义学派与欠发达地区绿色政治思潮之间的话语协调与理论同构,以此推动政治-生态系统迈向南北交互甚或国际性生态共进?其三,在何种程度上完成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内部诸流派间的研究范式与话语整合,以期实现一种具有共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关涉与文本考察的战略性生态政治话语,克服流派张力所引发的理论断层或迭代危机?话语的流动、范式的变迁以及大疫情时代所带来的世界制度构想意义上的不确定性,使得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仍然需要一个实践与探索的历史过程。如编者所言,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绝不仅是一个贡献者,同时是一个学习者,完全(理应)可以从相互间的交流互鉴中反观与提升自身”,④从而迈向一种更符合生态文明愿景的、具有特定时空条件下清晰路径规划的、实现实证性-辨析性-建构性话语整合的理论-实践集群。
编者及其研究团队在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领域的“跋涉”是行艰而志坚的,这一点随着《论丛》的出版得到了更为清晰的体现。从早期基于环境政治学视角对绿党政治话语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讨论的联动尝试,到广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生态社会主义)概念的生成,再到“深绿-红绿-浅绿”三维分析框架的完善建构、绿色左翼政治理论集群的诸流派出场,继而走向一种国际视野之下的“生态社会主义研究的国内转向”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研究”,在《论丛》中得到系统廓清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显然已经构成了编者及其研究团队一个相当长时期理论工作的凝结。在这个意义上,《论丛》无疑是一部具有开创性、标志性与总体性的理论成果,将不断为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事业提供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启益。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