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年少时比较喜欢岑参的诗,到现在也还能背诵好几首,只是从来没想到他的家乡和我的家乡如此之近。站在岑参纪念馆的大门前望向东南方,我估摸此地与我的老家化家湖村的直线距离不过20公里。
《唐诗三百首》里的注释,说岑参是荆州江陵人,而我的老家所在的张金镇原属江陵县,1954年才划归潜江市,但对一个在十二岁之前足迹没踏出本乡镇区域半步的少年而言,江陵这个地名依然是有些空泛的。后来知道了岑河镇这个地方,也没有把岑参与岑河联系起来。直到前几年,我的一位朋友写了一些关于岑参纪念馆的文章,才知道岑参原来就出生在江陵县的岑河镇(现在划归到荆州市沙市区了)。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不少熟识的文友已去过那儿。
今天来到这里纯属偶然。我和两位朋友本来打算去另一个地方转转的,到了后才知道那个地方闭门谢客。突然间想起岑参纪念馆,我们便掉转车头,向西而行。
纪念馆设在秋收农庄内,近期因为对馆内的一些功能布局进行调整,没有开放。馆主齐女士靸着一雙拖鞋,在细雨中用三轮车搬运各种物什。见我们去了,很热情地打开纪念馆的大门,安排人引导我们参观。
我想过终究是要去拜谒岑参的,没想过会是这么随心随性。这是必然中的偶然,也是冥冥中的安排。岑参离开岑河,西去长安求取功名,一定未曾想到一千三百多年后,会有三个人一路谈论着他,专程来探访他。这三个人也不曾想到,会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结伴而行,穿越暴雨,走进微风细雨中的这方宁静。我们更从无设想,岑参告别家乡时,是毅然决然策马疾驰,还是用衣袖笼一笼湖畔鸥影、满塘荷香,再依依回首,徐徐前行。“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是岑参的信念,他应该仰天大笑,出门而去。他又是一个情感细腻的诗人,面对不可预料的未来,在离别家乡父老和故乡风物时,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两种可能,存在一种或者两者并存,都是合乎逻辑的。
聚散离合,人间悲欢,尘世因缘,总是充满神秘,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安排。人的情感和性格也具有多层次性和多侧面性,呈现立体形态,如果只盯着一点去作评判,未免会有失偏颇。
我们穿过岑参纪念馆前的“小园诗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镶嵌着一块又一块刻着岑参诗歌的石块。一旁的凌霄花负势冲天,经过雨水泽润,更显其华灼灼。
不知在岑参那个年代,江汉水乡有没有凌霄花,铺天盖地的野菊花绝对是有的。我想起他写的一首诗:“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菊花是隐逸之花,象征诗意栖居的生活,但故园之菊竟然是伴着战场而开,悲怆之感,透过纸背直击读者内心。
默诵起这首诗时,我以为这是他写给岑河的。为慎重起见,我打开手机查了下资料,诗题是《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写作时间是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岑参“时为右补阙,从肃宗于灵武、凤翔。行军,行营。”当时长安还在安史叛军手里,岑参怀念的是他在长安的故园。
同题材的诗,我印象中他还写过两首。一首是《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另一首《逢入京使》更有名,是传诵至今的经典:“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两首诗都与岑河无干。
这说明,长安已代替水气氤氲的云梦古泽,成为岑参心中的故乡。这让我有些惆怅。我想,或许是水乡风情太过纤丽,容不下大漠风烟的豪情,岑参需要襟山带河的帝都来承载他报国的梦想,岑河只能越来越向后退,直至退到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也许,对离开家乡的人来讲,故园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关于童年经验的体验,可是人不能总是在童年的记忆里存在,只有到更广阔的天地,精神才能更加健旺,力量才能更加强大。岑参如果总是沉缅在温柔的荷风水韵里,就不会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等慷慨悲壮的诗句,“盛唐气象”也会因此打一个折扣。辽阔的西北边陲与江汉平原腹地,相距实在是太遥远了,与其做无谓的怀想,不如在大漠中洒脱地纵马驰骋。我相信,在岑参的世界里,故园实际上已是一个阔大的范畴,天涯万里,泛家浮宅,人在哪里,故园就在哪里。
同行的一位朋友和齐女士熟识,给我们讲起齐女士的一些事。齐女士眷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痴迷于家乡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几乎以一己之力,把岑参这位大诗人接回了家,设立了全国唯一的“岑参纪念馆”,致力于将其打造成一方文化净土。其间付出了多少艰辛,在朋友的介绍中我是能够想见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古往今来,凡有独立思想的人,他们都有两个故园。一个是生养他们的父母之邦,一个是安放他们理想的精神家园。岑参如此,齐女士何尝不是如此。
位于岑河境内的荆州机场已投入使用,与高铁、高速公路形成了立体便捷的交通体系。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穿越到现在,岑参会不会重返岑河?还真难说。故园的概念可以随环境的变化无限放大,可以是一个村庄、一个乡镇,也可以是一个县市、一个省份……出国了,故园就是中国,到了太空,故园就是地球。我以此度岑参之心,为国效力,让水乡的宁静不受狼烟的侵扰,就是他对故园最好的报答。只要足迹印在华夏的大地上,华夏处处都是故园。我是认可“士先器识而后文章”的,也许正因为有了如许家国情怀,才造就了岑参诗歌饱满的精神力量。
从以岑参诗歌为内容的书画陈列室出来,我们与一池荷花迎面相逢。荷叶荷花在细雨中显得特别清幽。荷池之上,一条竹林小径蜿蜒,岑寂而又生机无限。我们收住脚,听雨落荷叶,竹叶萧萧,就像听岑参用江汉平原的方言低吟他的诗歌。那也是我们的母语。我有很多年没有回到二十公里外的化家湖村了,雨打荷叶、竹叶萧萧的声音,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消失过。
岑参最后客死成都。无论是在西北边塞还是在成都,当他东望故园之时,谁敢肯定他的眼前没有浮现岑河的竹苑荷塘,没有听到母语的召唤?他的内心总体安宁,略带忧伤,必然和此时的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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