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株植物前,体验生命的
丰沛;而每片叶上,都蹲着一个神灵。
——题解
原初
辛丑四月,十九,凌晨:梦与植物对话,醒后有句。录之
黎明前的新叶,在爱中
感受到,叶脉有股穿过茎管催动的力
暗送乳色的汁液到面庞——
这是一场原初的美容。等待中的
光合给它们以绿的奖赏。此刻
它们是欢愉的踊跃,窃喜深夜中的
发生。簇拥与送达穿过肉身,
叶子在窸窣里,沉吟到无声。风悄悄来过
窃听而严守秘密,交于星星
同谋。叶片于羞赧之中,感知着
轮回般的逝去后,重获的新生
构成植物学家一个实验证据。这时候
每片新叶都期许着词语涌现
向内心传译生与死最初的字符。
这里的一切,惟有神知晓
而无语。神并不忧伤,伴随旭日的
巡察,护佑着它们并赐予神意:“你们已经完成。”
以时光
辛丑四月,廿二,晨读狄兰·托马斯与特德·休斯;凝目于道旁树林,有感而作
你这驭手,驰行于
树的甬道,但不通往坟墓。那里
正有一场博弈。催动的
蛮力,令叶子绽开,花朵怒放。
树独自安宁于原处,任由
原初的冲撞。树皮皴裂,仿佛是给自我
颁发的勋章叠加在一起。
晨间叶片的露珠,酷似神赐
抑或是神踏碎的珍珠?
既已来过,即具神意,这生命
已被佑护。待叶片闪烁的
午间,那便是幸福到来。這一刻
或是装满了快乐的殿堂。
寻根潜行,你窥见生者的矜持。
领悟出卑微里强大的秘籍。
在傍晚,待枝丫牵动的时光
缓慢行走,犹似树攥紧自身的命运,去往深夜。
冬日画语
辛丑四月,廿三:午后,观梵高油画《冬季风景》。有感而作
观看的油画凝视着我——
那里,一棵树也是。叶片飘落的一瞬
使命完成。或许,作为老树
之后,它会为花朵迎婚,或入赘?
汗水结为晨间的露珠,忙碌于
另一棵新树的发芽,或迁徙。而老树的家宅
永远不会更动,子孙的分离
成为必须。这时候,看老树沉默
或许正静止于一场表演?
在这世界,树是独立的,并不顾及
你我。或在抓挠落发的头颅
寄语众多的果实:“要么成一个民族,
要么什么也不是。”老树晓得
子嗣并不归来,但明白,它们在。
当雪降下,老树孤单,并不
忧伤。它会说:“我有神的疏朗。”
回首,老树已隐入画的深处。一切都仿佛梦归入虚无。
趋暗者
辛丑四月,廿六,午后:读狄兰·托马斯。化句而作
在土壤下伸展,是根
命中的夙愿,或者,它在黑暗里掘进
构成一个本分。恐惧光的克星
或许来自神的意旨?潮湿,或干燥
不是理由。甘于做夜色的指头
或箭簇。静默中,期待着一场银色的射击。
追赶蚯蚓的途中,开了的
新窍指向时光。而这失明的骨头
渴求湖水的月光。梦的魔杖
发芽,无数爪子抓向四方。它们在
柔弱里示强,在撑破了的
丈量中窃喜。即便沉陷于冰窟里
依旧拒绝退缩:它们在生命的
深处寻求秘密。春天到了,它们并非
拘泥于挣扎,而在赤裸中醒来——
终有一天,巨大的蛮力冲破地壳
穿过粗壮的躯体,而爆发一场绿色霹雳,与花朵。
任由所是
辛丑五月,初二,午后小憩:有句,遂录之
立于挺拔或匍匐于地上
已无所谓。命中的孤独:只属于它
自己。并立并不交合,只享用
对面的影子。在藤蔓一同延伸的
途中从未有过对话。缠绕的
亲近里,唯有对孤单的拒斥。阳光稀疏
仿佛疏懒的神。由此不信奉
阿什贝利。但它却有一种力量
来自根部而涌满全身,完成
抓牢与撑起的天职。而那里有着
自己独有的通道,无数的舟船
逆流而上,催动枝叶萌发花朵绽开。
它就在输送的不倦里,忘却
一切。它弯曲在卑微里的坚忍
与直立中的尊严,构成一个
完整的生命。待死亡到来,或与叶片
消隐于泥土,或躺于田野,皆归于天命不可违。
元质
辛丑五月,初六,读教科书《植物生理》,忆起当年的实验课。有句而作
我遥远地窥见,细胞里
拥有着的自我。那是在我的显微镜下
观看的切片:分裂,或复制
完整的生命。细胞如在捉迷藏
化合成一场梦幻。犹似一个
诗人在耽溺的想象中,进入词语的
繁衍。它自主于自身的染色体
甚至于迁就:在某个端点裂变,恶作剧般的
端粒孵出癌肿。我在长满树瘤的
树上获得验证。那一刻,有谁不抱怨
细胞的利它:更多的善总是
喂养恶。而我们在感谢神的旨意
让更多的细胞茁壮于长成——
为参天,为蓬发,完成自己。现在
我在不同的个体间领教基因
突变的神奇。待人们围观年老的
树林,或藤蔓的深处,无数细胞仿佛是隐匿的精灵。
进化论
辛丑五月,初七:午间有异梦。醒来有句,遂录之
在一株光蕨前驻足
惊悚于恐龙姗姗到来。转瞬间,躲进
硕胖的鳞木身后,央求一片
阔叶作逃逸魔毯。恐龙未曾看我
顾自吞食枝叶。待梦醒来
高大的蕨树已经远去,留给我独怜阴地蕨
低调于地面。这让我愧对于
鱼类曾经是人类的祖先而不以为然。
这一刻,矮小的团蕨却赐我
一枚小团扇的惊喜。庆幸于蕨菜
甘做你我的口福,观音莲座里
竟藏着一个弥勒佛般的酒神。现如今
蕨类们自豪着肉体中,众多的
染色体依然保全了远古的生命密码
和与恐龙周旋共生的记忆。
一切皆已消逝。而硕大的化石正回顾着
石炭纪。我们也不再追问二叠纪,它已托梦给煤层。
合欢之悦
辛丑五月,初八,午后:再读教科书《植物生理》,有句而录之
在那里,它们编织的
合欢谜语,会陷落你的迷惘与不解。
是原无谜底,或从未设置?
譬如它们间的同性恋,竟排斥
到来,它们总会靠自我完成
繁育。意外中的嫁接,总在意料之中例行。
龙骨掩饰中的秘密,会在深夜
进入,未曾公开的喜悦,终于在
隆起的腹部袒露。这时候
路过的人,唯有带着诧异祈福。
或由一群霸道的雄性包养着,
受孕身,不再由己。而家长默认一切。
更多的是花朵的城头挂起彩条
等待放开招亲,蜂蝶们乐于做情郎
穿梭。有風来助阵,欢愉
仿佛是颓荡的玛格丽特·杜拉斯。
而洁白的花帷铺展,即便昙花一现,爱总不可替代。
转 世
辛丑五月,夏至:与晓明、明伟等诗友游尖山,沿途观植物茂盛。有句,归来作
在合欢中诞生。成为的
结果亦为原初。那时,它们可以飞翔
化为五月的一场温雪。或在
蒲公英头顶筑梦。或沉默于果核。
更多的等待戴着面甲。它们
是经历季节黑暗的重现与完成。在生命的
接替与延迟中,好惊喜于一次
转世。或许还拥有自我的创世纪?
但它们安静于时间。而当
它们萌动,便会接受一份洗礼——
经由神的点化,温顺地
走进那个良夜:在死亡中,创生
仿佛是一场邂逅。瞥见的
那个枯朽的躯壳,犹如自己的前世。
这神秘仿若一首诗,在语言的
寻找里祛除沉疴,注入新的词素。
这是自洽中的远缘杂融,而结局照应了植物的一切。
诗人简介:夏汉,1960年生,河南夏邑人。写诗,兼事文学批评。出版批评文集《河南先锋诗歌论》《语象的狂欢》,诗集《冬日的恩典》《街头的证词》。另有文论集《美学的知觉》即将付梓。现居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