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父亲站在我家屋后洒满阳光的山坡,一个多月后,那里将鲜花盛开。
“我得为蜂箱选个合适的位置。向阳,背风,花草树木要多。以后这就是蜜蜂的家了。”
父亲开始修整那片山坡,两天;然后,把蜂箱从院子里扛到山坡上,五个蜂箱,来回十趟,六十分钟。
父亲修整山坡时弯下的腰,扛着蜂箱时俯下的背,与地面,折成那么虔诚那么低微又那么坚韧的角度。
其实我是不愿意父亲养蜂的,我知道被蜜蜂蛰一下有多疼,同时蛰很多下就更疼了。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我考上高中,父亲就开始琢磨养蜂了。他说,花销大了,不能光靠种庄稼。
父亲还说,蜂的种类有很多,蜜蜂蜇人是不疼的。
我没有被山上的野蜂蛰过,不知道。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
“现在正是蜜蜂长大长壮的时候。再过两个月,蜜蜂就要开始干活了。这段时间,要让蜜蜂吃好养好。”
可不是嘛,就像母亲总说,你们这些半大小子,还没到能上山下地干活的年龄,正在长身体,吃喝营养不能少。
我觉得我像是早春的蜜蜂。
父亲买回白糖,加水熬成糖浆,一桶桶提上山坡。这是蜜蜂采蜜前两个月的食物。
“等蜜蜂采回蜜,可就比这糖水甜多了。”
我要离家去县城上学了。
“等到秋天你再开学,爸就能给你多带点钱了。还能给你带点蜂蜜,学习紧张,睡觉前可以喝一杯蜂蜜水。”
我当然想带更多的钱上学,我当然想喝甜甜的蜂蜜水,可是我不希望看到父亲上山坡时弯下的腰。
“今年的花很盛,咱家的蜜蜂已经采到蜜了。”我收到母亲的信。
“蜜蜂娇贵得很,难伺候,每天要喂水,通风,防雨,打药防止虫害。还要照顾田里的活,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你爸一个人可真够忙活的。”
我的功课是数理化,父亲的功课是庄稼,蜜蜂,还有我。
我盼望暑假。我想尽快回家看看父亲怎样从蜂箱里摇出蜜,我想尝尝那些蜜有多甜。
父亲穿着防蜂服,戴着蜂帽、手套,在蜂箱、蜂框、摇蜜机、铁桶中穿梭忙碌着。
我也穿戴着同样的一身,可我总想寻找阴凉。
我终于忍受不了快要湿透后背的汗水,逃回屋子里。
我的阴凉是父亲,父亲的头顶是七月的太阳。
“挨晒受热总比挨蛰好。就算穿戴再整齐再小心,你爸还不是三两天就被蛰一回。”
我知道了,蜜不都是甜的。有些蜜,是咸的;有些蜜,是苦的。
还有些蜜,是疼的。
收购蜂蜜的商贩来了。他们会提前几天通知父亲,但是不会告诉具体哪一天来。
他们总是在大清早来,很早很早,我还在睡觉。
有人说,人家趁着你还没起来就敲你家门,就是想搞突然袭击,防止你提前往蜂蜜里兑水。一进门就盯着你,你想兑水都没时间。
父親听了直摇头:瞎说,蜂蜜里还能兑水!?
商贩给我家蜂蜜的价格比别人家每斤多五毛钱。他说,你家孩子在县城上学,花钱多。
可我总觉得是因为父亲的蜂蜜甜,纯,真。
我希望暑假长些再长些。如果夏天长了,山坡上的花就能开得久一些。
父亲就不用带着蜜蜂向南追赶花期了。
我曾经看到过山林边追赶花期的外地养蜂人,那样的日子,简陋,孤独,辛苦。也曾听说过,养蜂人在向别处转移蜂箱的时候,半路上经常出事。
我担心父亲。
可是,九月就要来了,我要去上学,向北走;父亲带着他的蜜蜂,往南走。
我走时,书包里装着两大瓶蜂蜜,衣袋里包裹着蜂蜜换来的钱。父亲走时,除了蜂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我跟同学们分享我的蜂蜜。我没有告诉他们,此刻,向南近百里远的地方,我的想要留住花期的父亲,正一个人在蜂箱蜂群中忙碌着。
晚上,我睡不着,我在想,父亲简易的木棚里,一定钻进了初秋阵阵的风。
凉风渐渐吹起的时候,我知道父亲终于带着他的蜜蜂和收获的蜂蜜回家了。母亲在信里告诉我,父亲已经在为蜜蜂过冬做准备了。现在蜜蜂数量多了,父亲要买至少两百斤白糖,作为蜜蜂一冬的食物。母亲还要准备几条厚被子,盖在蜂箱上保暖。
寒假里,我帮父亲往山坡上运白糖。他一大袋,我一小袋。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拿着手电筒跟父亲巡视蜂箱,把被风吹落的棉被重新盖好,压上砖头。
我想,蜜蜂暖了,父亲的心里就踏实了。
我只能做到这些。
我盼望春天早点到来。我是冬天里,父亲采不回蜜的蜜蜂。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采回属于我自己的蜜,让父亲母亲尝一尝我的甜呢?
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我却不再是父亲天天都要回巢的蜂,而像一只每年才会往返一次的雁。我去了更远的地方,那里,父亲和他的蜜蜂,从来不曾抵达。
我想让父亲去享受我所在的城市,享受那里更长的花期,父亲摇摇头,指指山坡:我走了,蜜蜂怎么办?再说,我不养蜂,你到哪能儿吃到这么甜这么纯的蜜!?
春暖花将开的日子,我又要走了。蜂蜜,母亲往我的包里塞了一瓶又一瓶。
“我们没想着享你的甜,只要你在外面不吃苦就行。”父亲说。
我忍住泪,笑着说我知道了。
我跟父亲母亲,还有蜜蜂,说再见。
再回头时,他们正站在山坡,望着我的方向。
那片山坡,洒满阳光,不久,那里将鲜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