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雨
在爹味的爱面前,做子女的只好左右为难。
1
时隔六个月,我爸再一次给我打了电话。
他说:“不是人就不是人吧,我还能怎么办呢?”在上一次电话里,他说过要与我断绝关系,让我再也找不到他,他如果联系我,他就不是人。
我已经习惯了,大概从十年前开始,每年他都会说一次“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女儿”或者“我明天就去登报断绝关系”之类的话。
用我们湖北话说,这叫“抖狠”。我妈劝我说:他不过是说说,又不会真的那样。可是说过的话是不会消失的,而且我真的希望,他能像弃我如敝履一样,从此再不认我。
上次他为什么冲我抖狠呢?因为他又开始絮絮叨叨、绵绵延延,像祥林嫂一样对我诉说,说我让他很忧愁、很担心、很没面子,整夜睡不着觉,逢人也不敢谈我。一般他这样说时,我只会“嗯”几声。可那天或许是与他的关系有所缓和,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于是斗胆按书上的方法,说道:“不要再说我让你很苦恼之类的话了,你应该为自己的情绪负责,不要用你的情绪绑架我。”
这话是我从美国心理学著作《中毒的父母》上学的,据作者说,她的心理互助小组帮很多孩子摆脱了父母的控制。可是,她的理论根植于美国的土壤,在明确向父母说“No”之前,也有很多其他方面的铺垫。而我却没头没脑地,上来就甩出这么一句话,我不挨训谁挨训。
这样的错我犯过不止一次。还有一次,我在他的暴怒之后,通过闲鱼找人代发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我不记得了,可是有一句,因为我爸在此后的暴怒中引用过,所以我记得——“我原谅你了”。他说:“你还原谅我了,你有什么资格原谅我?你原谅我,我还不原谅你呢!”
他要是不说,我真的不记得还发过那样的短信了。不要把自己柔软的一面露给他,这是我从这件事中得到的教训。
他会因为什么事而暴怒呢?大一寒假,他让我给老师群发短信拜年,我不肯,他怒了。大四寒假,我说将来想当幼师,他怒了。每次暴怒,都在晚上。我坐在书桌前,他坐在书桌旁的床上,一边说,一边敲着桌子。针锋相对的时候,我还会辩解几句,后来就变成漫无目的地痛斥,说我妈妈如何愚蠢,教出了我这样的孩子,再说到我以后进了婆家,可千万别给他丢脸。那个时候,我就无从辩解了,而且他的样子太凶,我也不敢辩解。他应该不知道,我的桌面上,有他用指甲敲下去的痕迹。
后来,当他困惑我为何与他不亲近时,说“我每年也只说你一次”。这话说得没错。
这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不肯发短信拜年,211毕业想要当幼师,触动了两个他最底层的逻辑:
一是他希望我像他一样,能说会道,左右逢源。
二是他希望我的事业,能落入“三高”中的一个。
这“三高”,指的是高官、高知、高管。我不知道这三高是他自己发明的,还是早有此说法。那年过年在席面上,他头一次说起这三高,表妹听不下去,转身就离了席。我当时没什么感觉,这些词离我太遥远了,仿佛说的不是我。现在我才知道,这三高,是他给我划定的就业范围:考公务员、进高校,或者当管培生。
难怪,我说我想当幼师,将来可以当幼儿园园长,以后甚至可以自己开一家幼儿园,他怒了,拿北大毕业去卖猪肉给我举例子,说我读那么多书都白读了,说你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要多少钱吗?我还和他争。我说书读进去了就是我的,没有浪费不浪费之说。我英语好,有耐心,观念又先进,可以当很优秀的幼师,这不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吗?接着,他就开启了怒吼式教育。
前年我刚换工作的时候,我妈说她想来北京看我,被我拒绝了。到了晚上,电话打来了,我妈在那头哭,我爸在那头骂。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是准备一起来的。那应该是我爸在电话里骂我骂得最狠的一次,什么赌咒、脏话都出来了,还有盛怒之下自创的脏词。我感觉他就像一头困兽,怒瞪着眼,喷着唾沫星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坐在出租屋的床上,靠著冷冰冰的墙,一句话也没有说,抓着手机流泪。在他开始骂的时候,我打开了录音键,想留着作为他“迫害”我的证据。等他骂完,我已经没有勇气去给那段录音重命名了。此后,我再也没有打开手机录音机的文件夹。
2
有一个梦我做了好几年。一个藤网,把我兜在半空,伸出的拳头就像打在棉花上,我伤不了它,也伤不了自己。我又急,又气,我哭喊,我跺脚,我咬牙切齿。每次我都在梦里下定决心,宁可死,也同它斗争到底。
我和我爸的沟通大概就是这样的。曾经我会去辩解,什么我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我苦不苦不是你说了算,我愿意走弯路之类的。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一来没有用,二来他真的比我有道理。
曾经他问过我的同龄人,为什么我跟他关系不好。那个女孩说:“你不应该随便进她的房间。”他把眼睛一瞪:“我自己的姑娘,她的房间我有什么不能进的?”女孩吓得不敢再说了。这段故事,还是他转述给我的。他说:“你对爸爸有什么意见就提嘛,有道理我当然会改,没有道理我们就一起理论。沟通么,不就是这样?”
可是,有来有往不才叫沟通吗?为什么全都变成了你说服我?因为我是对的。如果你是对的,我当然会听你的。我都能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他确实都是对的。
我过生日的时候,他要送我礼物,我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他在暴怒的时候,会要求我归还所有他给过我的东西,他会说我不配,说我狼心狗肺。可是我不敢直接拒绝,因为他说:“有什么想法你跟爸爸好好说,爸爸会不听吗?”可能我还是没有掌握好好说的技巧,我说我挺好的,什么都不缺。不行。我又说那心意我领了,要不等我回家的时候再挑。还是不行。后来,他让来北京出差的同事,把礼物送到了我手上。
去年春节,他让我回武汉参加堂哥的婚礼,我不想去,我真的很讨厌回老家,也不知道怎么和那些亲戚“沟通感情”。那会儿疫情还没有严重到封城。我又想好好说来着,我说刚换工作不好请假,说我过年再回去,现在离过年没几天,不好多回去一趟。不行。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一开始我软绵绵地推脱,他软绵绵地拉扯,等到我实在招架不住,明确拒绝,他就暴怒一场,赌咒,谩骂,然后好几个月不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