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在我的房间里落了户。他很忠诚,也很正派。他已陪我半生,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断定,他还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那年春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搬迁到青海西部一个叫做格尔木的荒凉小城安家。还没安顿好,父亲就出野外了。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弟弟在帐篷里住了半年之后,才搬进父亲单位分给我们的一套不足50平方米的平房里。秋天,父亲从野外回来,请他的两位同事帮忙,用土坯在我家院子里盖了两间简易房,一间用做厨房,一间送给了我。
父亲本想用做门窗剩下的木头给我做个衣柜,但衣柜的工艺过于复杂,父亲能力不及,折腾了半天之后放弃这一想法。最终,这些木头被锯成厚片并订成了一个巨大的粗糙的书架。
我喜欢给属于我的东西起个名字,就好像他们一旦有了名字,就拥有了跟我一样的生命。我的书桌叫“脑壳痛”,我的床叫“外婆湾”。我给我的书架起了一个土得掉渣但充满美好祝福的名字——“富贵儿”,后来,我又赐他“张”姓。为什么要姓张呢?因为我妈妈姓张,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那个地方的人几乎都姓张,我有很多年都固执地认为自己也姓张。父亲多次纠正后,我才“不情愿”地跟着父亲姓了唐,现在,我把这个好姓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富贵,自此,我亲热地叫他张富贵。
张富贵实在有点巨大,几乎覆盖整整一面墙。我当时把我所有的书甚至衣物叠整齐都摆到张富贵的身上,但也只占了不足五分之一的地方。我心疼地拍拍他,对他说:“富贵,你放心,我会让你真正富贵起来!”
我开始用各种方法收罗书籍,所有零花钱都买了书,早餐费也换成了书。为了买书,我做过很多“卑微的工作”,比如捡破铜烂铁卖给收废品的人。
有一次我去丢垃圾,发现垃圾堆里居然有好几本旧书,一本《猎人笔记》,一本《濒湖脉学》,一本《隋唐演义》,还有几本小人书。我立即把它们捡起来,带回家整理干净。从那以后,我会抢着去丢垃圾,而且会很留心,希望能再次捡到别人丢掉的旧书。这次的意外收获让我突然想到了废品收购站,我想那里一定会有很多被人丢弃或者被人当废品卖掉的旧书。我在废品收购站里的收获是惊人的,张富贵怀里差不多五分之二的书都是从那里淘到的,有的花了一点钱,有的是人家好心送给我的,他们都说难得见到像我这么爱书的小孩子。
我还有一部分书来得很珍贵,是父亲的同事和朋友们送给我的。杨伯伯是我父亲关系最亲密的同事。他是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响应国家支边号召从北京调到这里来的。只要不出野外,我父亲总会邀请杨伯伯来我家吃饭、下棋。杨伯伯见我爱读书,会把自己的一些书籍带来送我,他的书都包了书皮,每一页都很整齐干净,他送给我的《普希金诗集》《唐璜》等书至今还被张富贵当成宝贝紧紧地拥在怀里。
郑叔叔文阿姨夫妇是我父母共同的好朋友。文阿姨生过两个孩子,但都没有养成。文阿姨好像格外喜欢我,常常把我叫到她家,拿出米花糕、沙枣之类的零食给我吃,她允许我在她的书架前随便挑书看。我翻书的时候,文阿姨一边做清洁,一边跟我聊书。她其实根本不必打扫,因为她的家比最高级的宾馆还要整洁,我妈妈跟我说过,文阿姨有洁癖,不要老去她家搅扰,但我那时候并不懂得什么是“洁癖”,而且也不是我主动搅扰,是她请我去的。很多年过去了,我才能深深地体会到,文阿姨那时不论是拼命做清洁还是让我去她家里读书,都是为了打发她的孤单和寂寞,但对于我来说,那些跟她一起聊书的时光和她送我的那些书,都无比珍贵。
那些年,父亲的单位福利很好,过年过节都会发东西,小到糖果、蔬菜、罐头,大到煤炭和整只的肥羊。那时,我会悄悄从家里偷出糖或罐头去换书。
我读初二时,我们家搬到楼房里,张富贵随我搬,他可把搬家的人累坏了,因为他那时已经有点“富贵”相了,怀拥近千册图书。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家又搬了一回,这次,张富贵更是叫人吃尽了苦头。我哥劝我丢掉张富贵,说他难看,跟新家风格不搭,但我坚决拒绝了,我清醒地知道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像张富贵这样忠贞、这样质朴、这样结实的书架了!谁敢嫌弃或者嘲笑俺家张富贵,我会不惜代价与之为敌的。
不过,张富贵并没有遭到别人的嘲笑,反而成了我们那栋楼的明星,很多邻居晚饭后或者周末都会带着孩子来我家做客,他们必要拍着张富贵的肩,转脸看着我说:“读这么多书,怪不得作文要得奖。”然后又说:“你现在毕业了,这些书借给弟弟妹妹们吧!”我立即警惕起来,马上意识到,他们说“借”,其实是“打劫”。就算我同意借,你也得问问俺家张富贵同不同意吧!张富贵当然不会同意,他比我还抠门。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到我家,从张富贵的胸口处抽出一本《乱世佳人》说要借走,我心慌意乱但又不知如何拒绝,俺家张富贵马上摆明了态度,用他那粗糙的老腰蹭了我同学一下,木茬子扎进了我同学的手肘,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找酒精、纱布。折腾半天之后,我同学空手走了,我责备张富贵不该下手如此狠辣。张富贵不说话,任我训他。自那时起,为了少让张富贵伤人,我极少再带同学来家。因为不借书,我和张富贵似乎得罪了一些人,我好心的母亲为了挽回跟邻居们的关系,一度买了很多书送给邻居们的孩子,还撒谎说是从我的书架上取的,说我“很愿意”送给大家。
我那时觉得母亲多事又笨拙,但现在,我也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常买很多書送人,还会送人漂亮实用的“张富贵”,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像我的张富贵那样的朋友终身陪伴。
唐明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德吉的种子》、《心无杂念》、“小马驹”丛书等。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