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试剑
天气甚热,午后才稍微有一点风。这大荒岭上,平日不时有脚夫路过,挑一些消暑水果到城里卖。按理说今天也不该例外,但是等的人已经汗流浃背,竹筒带的水也已喝干,却还不见有人上来。他可不是要买果子解渴,而是要将过路人击杀于此,为的是给手中的剑喂血,以消除比试之前内心的不安。
身为酉阳劍馆的学员,王宝央可谓剑术超群,但也只限于剑馆陪练的一众师兄弟,比试起来,大家都是点到为止。两年一度的各路剑馆之间的比试较量就要开始了,虽说是以木棍比试,但往年也有不少收不住手的,一棍下去,击中对手的命门,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王宝央不太能掂量自己剑术的轻重,比试前几日,去了老师的卧房,寻求一些经验。
老师,也是剑馆的馆主,他沏了两杯茶,一杯推给王宝央,另一杯捏在自己手中转,他说:“宝央,你不用怕,尽力比下去就是。”“但是老师……”王宝央不知该怎么接话,老师站起身,将挂在壁上的剑摘下来,抽出一截钢刃,说:“这把剑跟了我二十年。”他用手指抚着上面的一些细小缺口,“要说比它好的剑,市面上大把的,但是唯独这把剑才能给我必胜的信心。二十年前,我在辰州,第一次用它斩杀了一个匪首,嗜血之剑,才能消除持剑人内心的恐惧,往后你出了剑馆,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王宝央坐在大荒岭上,默念着“嗜血之剑”,眼睛看着两处过道。他不敢在闹市中无故将路人击杀,只得在这荒岭上,寻一个挑夫,将他暗暗杀了,弃在崖下,怕是野狗山鸟将挑夫的腐肉吃完,也没人会发现。
一阵大风吹过,山脚下响起一个男人的歌声,王宝央倚靠在一株树下,把遮阳的草帽往上正了正,听那歌声越来越亮,他左手捏紧了藏在背后的剑。唱歌的人支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竹拐杖,挎着藏青色包袱,穿着一双草鞋,到了大荒岭上,见树下靠着一个人,像是在休憩,怕自己的歌声扰到别人,就停了口,正要往山下的岔路走去,听见背后“喂”了一声,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说:“叫我?有事?”
王宝央从树下起了身,迅速抽出剑,刺向他。他大为惊骇,扬起手中的竹拐杖,隔开了王宝央的剑,反手在王宝央后脖颈用力一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王宝央完全没有预料到,想不到一个过路人,竟有这般身手。王宝央磕在地上,被路人用脚踏住了持剑的手,另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头,丝毫不能动弹。
“你何故要杀我?”
王宝央嘴里进了一些泥,什么话也不愿意说,那人说:“你此番不说,我便卸了你的剑,将你绑了,押到城里,咱们让官府来审一审。”被人五花大绑押到衙门,实在有些丢脸,怕是日后也没有颜面留在剑馆了。王宝央说:“试剑!”
“试剑?”那人一听更为来气,“倘若今天来的是一个农人,怕是现在已成你的剑下亡魂了!我就算把你杀了,这荒山野岭也没人知道。我不杀你,但是要让你长一些记性!”他从竹杖中抽出一把长剑,在王宝央的脸上画了一个叉,随后收起了剑,松开了脚,朝大荒岭下走去,又大声唱起了歌。歌声远到听不见了,王宝央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在脸颊上一抹,递到眼前一看,红红的湿了一大片,他用剑割了一圈裤管,缚在自己脸上,改由另外一条小道下大荒岭。
他没有回剑馆的宿舍,到街上找了一家药铺擦洗伤口,敷了创伤药,临近找了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这里的人把旅馆叫歇铺。歇铺里平常住的都是些江湖贩子,今天住的都是些带剑的武人,想必都是为了参加明天的比试而来此投宿。时候尚早,大家都聚在一楼食堂吃茶,食堂没有空座,王宝央同几位武人坐在一起,叫了一壶茶,一只焖鸡。同坐的几位见王宝央也带着剑,便问:“兄弟也是参加明日的比试吗?”王宝央应了一句:“是的”。小二很快上了吃食,王宝央便自顾自吃了起来。同坐的几个人叙说了起来,聊到明日的评委,当中的一个人说:“听说竹骨剑柳植也来了,还是这次比试的主席。”另一个说:“啊,请他来裁判,大家自然都是服气的。”
王宝央未在江湖上行走过,各路剑术宗师或者大家的名号,知道的极少,然而“竹骨剑”这三个字,让他莫名惧怕起来,大荒岭上的那个路人,使的正是一把竹骨剑。他放下手中的鸡,问起:“我孤陋寡闻,想问下,这位竹骨剑,他用的剑是什么样子?”
对坐的人开口说道:“就是一把竹骨剑,剑身细长,插在一截竹子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根竹拐杖呢。”
王宝央心里暗暗叫苦,八九不离十,这位明日的裁判主席,必定就是今日在大荒岭上撞见的那个路人。如果明日参赛,被他认出,试剑的事,怕是也要被他当众揭露出来。拿过路的农人来试剑,这事传出去,众人不免讥笑,自己也没有颜面再留在剑馆。而且这两年一届的名额,也是自己费力争取的,如果跟老师说不去了,要临阵换人,老师那边怕是也不会答应,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低头冥思苦想,抬眼一看,同座的几个人在那里嬉皮笑脸地闲聊,一路点评各大剑馆的名手,五分佩服当中又夹杂着五分讥诮。王宝央心想,这几个人,倘若现在激他们一番,将自己一顿打,挨些皮肉之苦,那明日的比赛就有了身体不适的借口,便可推给别的师兄弟,就是老师怪罪下来,也只是个不识大体。他卷起袖子,将拳头在桌上大力一拍,几个同座人惊了一跳,王宝央说:
“好傲的口气,吹牛皮倒是厉害,要真有本事,你们几个就跟我到外面比划比划,不说单打独斗,你们几个一块儿上!”
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见到这般挑衅,虽不知王宝央的实力,但胜在人多,内中一个也就大胆应道:
“也好,在这店里比划,我还怕砸了店家东西。”
大伙拥着王宝央一行人,在店外寻了一块空地,围了一个圈,像集市看耍猴的一样。几个人抽了剑,王宝央却将剑置在地上,伸长手臂,拳头紧握,说:“咱们就以拳代剑,不致闹出人命吃官司。”几个人脸对脸看几眼,同意了王宝央的要求。赤手空拳的比试,无剑在手,王宝央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一个人踩住他的头,犹如白日在大荒岭上,竹骨剑对自己的羞辱。
王宝央说:“败就败了,怎的还要踩我头?”那人说:“给你长长记性!”王宝央听到这句话,顺手就将旁边地上的剑抽了出来。剑在王宝央的手上打了一个转,那人哀嚎着抬起脚,抱着自己受伤的脚,单脚在地上像只醉酒公鸡一样,跳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另外的同伙立即散开去找剑,几个人手持钢剑,困住王宝央,里面一个人说:“各路英雄今天给我们做个见证,說要比拳是这小子挑的头,动剑也是他先起的手,待会儿出了人命,闹到官府衙门,还请你们一起去说几句话,末了,今天这饭钱房费咱们几个凑了给大伙出。”
围观的众人应一声好,都往后退一圈儿,留出的空地比之前足足大一倍。王宝央将剑支在地上,说:“原本我想在大荒岭试剑,为的就是不吃官司,今天这官司看来吃定了,剑馆也是待不下去了,那就拿你们几个试剑吧。”
众人只见王宝央迅速地在几个人当中穿来走去,收剑时他已经冲出了人群,牵了歇铺外正在马槽吃草料的一匹黑马,跨上去一溜烟儿跑远了。先前打斗的几个人个个双手捂住喉咙,躺在地上,血从嘴巴里呛了出来。一个本城的武人说:“刚才那个人我认得,你们谁去衙门,把官差请过来,另外谁把酉阳剑馆的馆主叫过来,就说他的学生闹出人命了。”
二、偷窃
各大剑馆商议下来,这届学生比试,请竹骨剑柳植前去主持。柳植少年时曾随乡人外出乞讨,撑一根竹拐杖翻山越岭,四处行走。后来拜师学艺,剑术大成,便打了一把精钢剑,刀鞘用的是特制的竹子,待到中年,名声在外。
柳植二十一岁那年,在辰县一个人乞讨。辰县前一年大水洪涝,大部分农人田中的稻子刚抽穗,就被大水卷得一株不剩。第二年,洪水没来,却遇大旱。到了打谷季节,田中的稻子东一株西一株,就是这稀稀落落的稻子,打下的谷子,有一半还是瘪的。叫花子到处都是,路上时常能见饿殍。
民众疾苦,佛道却兴盛。比起叫花子,行脚僧人还能上寺庙、衙门、大户人家要饭,小户人家只要锅中还有剩余,遇见行脚僧人,往往也还舍得。
柳植某日夜宿破屋,同屋就住有一个行脚僧。那行脚僧人将钵中的饭团抓出一半分给了柳植。柳植其时饿得发晕,身上发热,吃了饭团,身子跟退烧一样,恢复了精神。俩人聊起天南地北的见闻,渐渐话题就引到真假行脚僧。至于何为真,何为假,行脚僧说,即便剃度入寺,也不见得是真行脚僧,真正的行脚僧人,是从来不碰钱的。
“有人不懂这个,说要给我钱,我是万不会要的,又说是给寺庙的香油钱,那也是不能要的,总之是碰不得。”
行脚僧人讲起一件旧事,说是金华山的一个行脚僧,到一个太守家中去化缘。那太守常年去寺庙和住持对谈,通晓佛理。那天太守正好出门,碰见管事的拿着一个碗,碗中满满一碗白米饭。太守便问,外面有叫花子吗?管事的知道若是送饭给僧人,太守必会准许,便说,是一个行脚僧人。太守哦了一声,又说,现今这个年头,常有人冒充行脚僧混吃混喝,你叫几个家丁,就说吃的没有了,钱倒是有一些,给他钱,他要是收了钱,就算是真行脚僧人,收了钱也算不得真了,给我痛打一顿,要是不收钱,再把饭给他。
大门敞开,站在门外等候的行脚僧,见管事的手中并没端着饭碗,而是捏着一些碎银子,递给僧人说:
“大师来得真不凑巧,今日府上有些客人,平常吃惯了荤腥,素食都给他们吃光了,连熟饭烙饼都吃得不剩,倒是剩些鸡鸭鱼肉,给大师自然不妥,这里有些银子,”管事的指着一个方向,“不远就有卖馒头烙饼的,往那走,大师自己去买些吃的吧。”
那行脚僧人犹豫了一阵,接过银子,没走几步,只听背后有人发一声喊,几个家丁拥上前,将他一顿毒打。
柳植听行脚僧人说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个人席地而卧。没多久月亮破出云层,半夜窗户外的布谷鸟开始在枝头声声叫唤,柳植想,现在是深秋,万物凋零,可这春耕时分叫唤农人下田下地种植的鸟儿,为什么会在这个季节叫唤呢?一定是鸟儿可怜今年农人的收成,希望老天爷再让他们种一遍,好熬过今年的寒冬。老天爷,说不定明天我就饿死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给我一条生路。那僧人打起鼾来,这鼾声入到柳植的耳朵,在他眼前,仿佛一阵雷光电闪。
常年的饥荒,摧残着柳植。只有吃饱的人才能称之为人,被饥饿折磨的,虽然还留着人的皮囊,但在柳植看来,那已经不是人了。他趁着月光,从屋外搬进一个大石头,狠狠地砸在了行脚僧人的头上,湿湿的辨不清颜色的血点溅在他的脸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柳植剥掉僧人的衣服,带着僧人的行李和化缘用的钵,一路奔逃。当他听见溪水的流动声时,停住脚步,将染血的僧衣放在水中清洗,一遍一遍揉着。天色发亮,柳植捡了些松枝干柴,用随身带的火石,碰燃火苗,生起火来,烘烤衣服。僧衣蒸腾起热气,没多久干了。他摸了一把自己长长的头发,身上没有带剃刀。他抽出一根燃着的棍子,点燃头发,龇牙咧嘴,任火在头上烧,到最后怕头皮烧起水泡,影响化缘,就一头扎进了水中。他换上僧衣,四处化缘,也有遇到要给钱的,柳植怕被人识出是个假僧人,从不敢收人钱财。
柳植收到剑馆的联名请柬,收拾了几件衣物,挎着一个包袱,携着竹骨剑出发了。
搭船过江,天色晚了下来,柳植下船后,临近找了一家歇铺住了下来。他计算时日,明日早起,雇一辆马车,晌午就可入城。歇铺临码头,鱼龙混杂,做生意的,赶脚的,各色人等闹哄哄响了一晚,直到下半夜才渐渐没了声响,众人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又有人开始吵闹,跟着人声鼎沸,脚步声在楼道里踏来踏去地响。柳植被吵醒后,发现自己的包袱被人翻开,几件衣服丢在地上,银子和竹骨剑已经不见,跟着店老板敲开了房间的门,伸进头来,说:“昨日咱们店里遭了毛贼,麻烦客官清点一下行李。”
一楼大堂里聚起人来,哭的喊的声音都有,也有只带一点财物的,盗了也满不在乎,坐在八仙桌上笑嘻嘻看热闹。守夜班的伙计说:
“今儿早上天刚蒙蒙亮,柜台上还点着蜡烛,一个男的,大概四十岁不到,挎着一个包袱,拿着一根竹拐杖出去了。我还问他,走这么早,不多睡会儿?他说白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得早点儿走。”
老板翻起昨天客人的入住登记,挨个叫起名字核对,点名到“张遇”时,没人应声。片时一个住客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张遇?一窝蜂张遇?”
大盗张遇,人称一窝蜂。
他常在各地旅馆行窃,凡有人住的房间,每次下手都是一间不剩。众人见张遇连真名都敢留,嚣张的气焰惹得大伙咬牙切齿,既然是所谓大盗,那官府自然也没法追缴回来,大伙嚷叫着要店老板赔付,说他看守不力。
大盗张遇离开旅馆后,抄近路入城。午后他撑着竹骨剑,渐渐上到了大荒岭上。一阵凉风吹来,吹得他神清气爽,便大声唱起歌来。
三、买卖
两年一届的剑术比试,各路剑馆须派三名弟子参加,名额由剑馆馆主来定。酉阳剑馆的馆主,本着公平起见,名额的选定,看学生们个人的本事,首先在内部进行了一场比试。王宝央拿了第一,陈树生拿了第四。剑馆比试选拔完,陈树生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把挂在炕上的竹篮取了下来,揭开盖子,将篮中的几样菜端出依次摆在桌上,又舀了一碗米酒。陈树生落座后,一个人闷头夹菜吃酒。妻子见他这副样子,明白今日选拔丈夫名落孙山。她自己盛了饭,挨陈树生坐着,一口菜喂进嘴里,咀嚼起来,说:
“今次拿了个第几?”
陈树生说:
“第四。”
她说:“又差那么一点儿。你在剑馆已經八年,可连个出头的机会都没有,我每日早早烧火酿酒,到市集上卖,这八年的银子都给你交了学费。连谢守将都说你火候已到,还满以为这次能去比一比,拿个名次,不说开剑馆,随便找家剑馆做个教练也好过我卖酒养家。”
陈树生听着妻子的唠叨,叹一口气,说:“罢了,今年学完,明年就不交那个钱了,我也陪你一块卖酒。”
妻子说:“我一个人卖酒,回回都是三十斤,两个人卖酒,顶多四十斤,八年的酒,都白白让你老师吃了,也没醉死那个老头子。人家说,真本事还是要到考场考他一回,读书那么多有名气的人,可是谁拿状元?尽是些闷头没名儿的。这回剑馆前几名都是谁?”
陈树生提到第三名王卢时,妻子想了一会儿,说:“这人怎的还留在剑馆,记得上届是去参加比试了的。”陈树生说:“听说他是要留在剑馆做个教练,老师还没定下来。”妻子说:“那你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办下来。”陈树生问:“办什么?”
妻子放下碗,从房里取出一个木盒子,摆在桌上说:“我爹上次来,带了些银子,说留给你做本钱,弄个好营生做。”陈树生说:“你爹几时来的,我怎的没见过?”妻子说:“我爹那个人你也知道,对你一直有意见,来了留他吃饭,他说自己下馆子,放了钱就走了。”她把盒子打开,亮在丈夫眼前,说:“王卢既然不是为了名次就好办,把这银子匀一些出来,让他把这届的名额让给你,再给你老师说说,你在他那儿学了八年,他自个儿估计都过意不去,却凡事又要讲一个公正,我看只要王卢答应下来,再到他那儿一说,你老师肯定不会为难。”
陈树生琢磨着,妻子的话不是没理,若是让自己顶王宝央的名额,别说王宝央不愿,老师也不会答应。但是王卢就不同,一来他已经参加过一次,二来自己和他剑术都是两个水桶一般平。妻子看出他的难处,说:“知道你放不下脸皮,我去找他说。”
王卢租的房子在城西,原本是一间杂货铺,位置有些偏僻,主人后来换了地方,这里就租给了王卢。剑馆里也有食堂和寝室,大部分学生都在剑馆吃住。王卢家在乡下,父母耕种一点田地,仓中留不下陈年谷子,每年的学费都是同乡亲借的。他一来嫌剑馆的菜贵,二来嫌大家一块儿住不清净,何况住宿的钱也不比他租的房子低。黄昏时候,剑馆结束一天的修炼讲试,王卢用剑挑着换洗的衣服,到城外的一条小河洗澡。有一回剑馆的学生路过那条小河,见王卢拿着剑在水里戳来刺去,便在河边大声问,王卢也大声说,我在练剑!那人摸着头,想着在这水中练剑,说不定别有功效,对于王卢这般勤奋,他突然佩服起来,又大着声音说了一遍:“下回也叫上我!”
王卢没叫任何人,他也不是在练剑,而是在逮鱼,刺一条鱼,就能省一顿晚饭钱。他用水草穿了鱼鳃,挂在剑上,回到家做了红烧鱼,没吃几口,听见门外有人敲门,王卢端碗走出去,打开门,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手里吊着一个小布包,那女人笑笑,说:“你是酉阳剑馆的王卢吧?”王卢说:“我是,你是?”女人说:“我是陈树生的婆娘。”王卢哦了一声,说:“找我有什么事?”女人说:“有点事,要跟你商量商量。”王卢说:“那进来吧。”
她走进屋,只见一张桌子,桌子不远摆着一张床,屋里陈设简陋。王卢给她从灶房取出一把椅子,见上面被柴火熏得黑黑的,就把自己吃饭的坐椅让给她,自己则坐在那把黑椅子上。王卢问:“吃饭了吗?”她看着桌上碗里那条红烧鱼,说:“吃过了。”王卢也不动筷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来回揉着,环眼看着自己的小房子,说:“一个人住,过得简单。”她说:“听陈树生说,这次回剑馆比试,你拿了第三,哎,我家那不争气的。”王卢说:“树生大哥的剑术不比我差,我想只是运气差一点儿。”她叹气起来,说:“都学了八年了,还是没挣得一个出场的名额,这些天他回家,脸皱得跟苦瓜一样,技不如人,怨不得别人。”王卢说:“还有机会。”她说:“哎,他自个都冷气了,说学完今年,就回来和我一块去卖酒。”王卢不知怎么接话,她又说:“听说上届你也去比试了?名次怎么样?”王卢说:“上届去了,马马虎虎。”她说:“马马虎虎就是还不错,按理说,你已经得了名次,也算出师了,怎的还要再比试一次?是对上届的名次不满意?”
王卢听这话心里有些不快,预料她是嫌自己抢了她老公的比试名额,但也并不生气,说:“那倒不是,我怕是再学几年,也还是一样的名次,一个人的剑术,学两年和学二十年,说不定都是一样的水平。馆主让我学完今年,明年留在馆里做个教练,今年碰巧遇到比试大赛,就在剑馆里比了一下。”
她听王卢这么说,也懒得拐弯了,把手中的小包袱摊开在桌子上,说:“既然这样,那你看,这个名额可让给我家那不争气的?好了他一个心愿,馆主那边你到时候说一说,我想他老人家会体谅的。”
王卢见到这银子,已经动了八分心,但是没有立即应承下来,而是站了起来,背着手。她离开座位,突然跪在王卢眼前,哀求着,眼睛抬起来时,红了一圈。王卢赶忙扶起她,触碰到她柔软的手,心里滋生了一股奇异的羞耻感,他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她甚至有些想挣脱。王卢喉咙一鼓,说:“陪我睡一次,我就答应你。”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又紧紧闭住。
离比试还剩十天,王卢找到馆主,说要把自己的名额让给陈树生,馆主说:“既是你自己的意愿,那,把陈树生叫进来吧。”
大赛前一天,陈树生很晚回到家中,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子就说:
“咱们馆里的王宝央今天闹出了几条人命,骑马逃跑了,官府已经派人去缉捕了。”他妻子从床上爬下来,说:“你们馆里排第一那个?”陈树生说:“是啊,他要是早个十来天出事,咱们就不用花这钱了。”
妻子问:“那空出的名额由谁来补?”
“谁来补?”陈树生冷笑一声,我顶王卢的名额,老师他之前没跟大伙说,他原本是要明天早上比试开始时同大家说的,可是今天王宝央出事,他却对大伙说,既然王宝央当街杀人,那明天比试空出的位置,就由第四名陈树生替补。”
妻子怔怔地问:“那王卢又去了?”
陈树生气呼呼地说:“那肯定要去的,这回让他白捡了一包银子。”
结尾:
车夫早早就把马车停在旅馆外。许久旅馆才走出一个人,那时车夫正翘腿在马车上打盹,那人敲了敲大木轮子,喂了一声。车夫睁开眼睛,问他去哪儿,他说,进城,俩人商定了价钱,车夫的鞭子响在马屁股上。
马车渐渐到了郊区的小道上,车夫问车上的客人:“早上旅馆里面闹起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店里客人的钱物被大盗一窝蜂张遇偷走了。”
“张遇?”
“你也聽说过?”
前面的路上到处都是小石块,马放慢了步子,车身摇来晃去。车夫说:
“何止听说过,当年还碰过面,逮住过他一回。”
车上坐的人来了兴趣,说:“那不妨说说。”
车夫掌握着缰绳,两眼看着前方,不急不慢地说:“那会儿我还有个官职,虽说是个下等侍卫,但好歹也是吃官家薪水的。那回我们有六个人出差……”
仿佛眼前下起了漫天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他们六个人到了一处酒家,进店后让掌柜收拾了几间房,就坐在一楼吃饭。
“我们六个人就坐那吃饭,这时候隔座的一个人偷偷摸摸,剪掉了别人的褡裢,碰巧被我们几个逮了个正着,我们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一窝蜂张遇。”
马车上的乘客听了说:“看来那时他手法还不熟练。”
车夫说:“那个时候一窝蜂张遇的名号已经很响了,但我们不信眼前的这个小毛贼就是张遇。晚上我们把他用马绳绑在一楼的大柱子上,想着第二天顺路,再把这小毛贼送到当地官府。然而当晚酒楼所有房间客人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早上我们起床下到一楼时,那个小毛贼已经没了影子,只剩几截断绳盘在柱子旁,柱子上有人用毛笔写了一行字。”
“写了一行什么字?”
“柱子上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我确是一窝蜂张遇。”
车上坐的人说:“他这是在戏弄你们呀,哎,这回连我也着了他的道。”
车夫勒住马绳,马车停了下来,问:“你也被偷了?那路费付得起吗?”车里的人说:“路费少不了你的,到了城里自然会给你。”车夫说:“你现在没银子,到了又怎么给我?”
那人庆幸自己的请柬还没被偷去,从包袱里摸出请柬递给车夫看,说:“我就是竹骨剑柳植,这次是被请去做裁判主席的。”
车夫有些将信将疑,看着上面的漆印,又不像假的。马车一路颠簸,黄昏时候,离城只剩不到二十里路时,马却踩了一个空,腿给折了。两个人蹲着,观察着躺在地上的马,柳植起身说:“我看路程也不远,我们就走路去吧。”车夫说:“我的马腿刚折,现在走不了,走了把它搁这儿,夜里出来个豺狼,等我回来估计肉都不剩。”柳植说:“那我先走,等我到了,派人来给你送钱。”柳植的一只脚正要迈出去,车夫一把将他扯住,说:“你走了,我这路费管谁要?”
两个人正在小道拉扯,远远响起马蹄声,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朝他俩奔来。车夫拦在小道上摇手,马上的人近了勒住马,并没下马,一副随时要走的姿势,车夫见他背着一把剑,便说:“竹骨剑柳植你听过吗?”
马上的人身子一颤,马也跟着哆嗦了几步。车夫手往柳植身上一指,说这位就是竹骨剑柳植先生。
马上的人看着柳植,说:“听闻竹骨剑柳植有一把竹骨剑,这剑怎么不见你带?”
柳植说:“昨夜里被人给偷了。”
车夫拿过柳植的请柬,递给马上的年轻人,脸上堆着笑,说:“错不了,你看这是各路剑馆给柳植先生的联名请柬,要他去做裁判主席。我呢,是托你一件事儿,劳烦你带着这封信,进一趟城,让他们雇辆马车,带几两银子送过来,完了少不了你的路费。”
马上的年轻人捏着请柬,脸色铁一样青,嘴角抽动几下,又动几下,像是在笑,自言自语地说:“你是竹骨剑柳植,那今天大荒岭上我碰到的那个人,就是偷你剑的吧,他不是柳植。”
车夫和柳植只觉得马上的人脸上表情有些怪,在说话,嘴巴张张阖阖,车夫右手护在耳边听,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太阳发出了一天中最后的金黄色光泽,马上的年轻人亮出了剑,毫无提防的柳植眼前金光一闪,跟着就一阵发黑,等他反应过来时,一抹脖子,手上全是血。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斩杀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等马上的人跑得完全没有踪迹,他才回了神,看着连路费还没给就倒在地上的客人,以及那匹折腿的马,此刻它扬起马尾,似乎正在驱赶试图叮咬它的蚊子。
水鬼,1989年出生于湖南沅陵,有小说在《花城》《天涯》等杂志发表并被选刊转载,现居广东东莞。
郑润良点评: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本期中国作家水鬼短篇小说《比试之前》和韩国作家张琉珍短篇小说《培训》在叙述主旨方面的共同之处,我们或许可以用“我们内心制造的戏剧”来概括。
表面上看,这两篇小说在题材、风格等方面有着较大的差异。《培训》讲述一个未婚“大龄”女子跟随驾校女老师练车的经历,是一部都市现实题材的作品;《比试之前》叙述的故事场景则国别、时代不明,更像一部带有黑泽明电影色彩的武侠小说。
如果仔细辨析的话,两部作品也有暗通款曲之处。大部分的作品都会按照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顺序安排整个故事脉络,但是也有少部分作品独辟蹊径,这两部作品都属于此列。两部作品的戏剧性情节似乎在故事即将展开之前已经戛然而止。如果撇开那些内心的波澜,《培训》并没有实质性的戏剧性冲突的展开,“培训”仅止于培训。同样,“比试”应该是戏剧性情节展开的最佳载体,但《比试之前》把所有的故事结束在“比试之前”。
既然无意于通过传统的戏剧冲突模式展开,两部作品都不约而同地将叙述焦点指向“我们内心制造的戏剧”。练车对于多少人而言平平常常,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无法迈过去的坎。《培训》中的女主人公总是会瞬间脑神经“短路”,在马路上制造出惊险万端的恐怖情形,由此导致她巨大的内心阴影。在身材娇小、内心坚定的女老师指引下,“我”克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找到了独自前行的力量。《比试之前》中的剑客王宝央为了驱除作为持剑者内心的恐惧,遵从师父的指点想在比试之前杀一个人,结果碰到一个高手,杀人不成反被辱。当他得知这高手可能就是这次比试的裁判主席柳植,为了避免出丑,他故意滋事逃离比试现场,却糊里糊涂杀了一个人,并在逃亡途中杀死了裁判主席柳植。因为恐惧和误会,杀死了两条生命。这世间的多少戏剧,因为我们暗昧的内心而起。
《培训》除了讲述练车的故事,更多指向未婚大龄女性在当代社会承受的性别歧视与压力,因此“内心的戏剧”不仅仅是内心的戏剧,与外在的社会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试之前》则因为时间、场景不明,更单纯一些,指向我们内心昏昧的无意识制造的戏剧。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