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华
那个女人曾经生活在树上,但和卡尔维诺小说中的男爵柯希莫截然不同,不具浪漫和传奇色彩。她带着年幼的儿女们住在树上,原因很简单,是怕被野兽伤害。既然住在树上,就得有一定的居住条件,在我的认知里,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先进的工具,让一个普通农妇带着六个孩子生活在树上,不比住在火星容易。而阿微木依萝并没有在小说中交待她住在树上的情况——是有特殊技能,像鸟儿般栖在树上,还是建造了一所像吊脚楼样的房子?由此可以推断,有时候,阿微木依萝是个不太讲生活逻辑的小说家。
很显然,好的小说不只是严谨、客观、可信的特写或速记,而是一种更为隐秘的文本,仿佛被时光之流突然冲刷到你眼前的漂流瓶,充满未知和隐秘的气息。自小生活在大凉山的阿微木依萝,据她回忆,有年闹饥荒,成天吃那种叫“天须米”的野菜,她和弟弟一边吃一边哭,但不吃不行,因为不吃就得饿死。一天,她爸妈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城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独身女人,想要一个十岁左右的养女,问她愿不愿意去。虽心里难过,阿微木依萝最后还是同意了,且在父母的要求下,给那个女人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很喜欢读书,很愿意做她的孩子,很想跟她开始崭新的生活。在这世间,人的一生没有谁不充满了变化,只是有的剧烈,跌宕起伏得像传奇,而有的细微,丝丝缕缕起于青萍之末,却有风长留胸间,乃至吹拂一生。虽然阿微木依萝最终没有改名换姓、成为别人家的女儿,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孩子了。现实的严峻与无奈,会让一个人对未来充满憧憬,导致一时的自我偏离与迷失。我无法揣测,童年生活中那道带着希冀的阴影,于阿微木依萝后来的成长有何影响,但作为一个读者,我总能从她诸多富有活力的小说中感受到,她对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份追寻与热切之情。
相较客观有度的陈述,一个小说家对自我的怀疑、探询,乃至略带神经质的叙述,从艺术的维度来说,对一个读者而言,可能更具吸引力。在无限的时空里,生命并非坚不可摧,于抵抗与拥抱中显示出脆弱,甚至是悲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宿命与原点。
阿微木依萝的小说大多散发着陌生的山野气息。那种气息,不是来自间接经验、来自想象、来自到此一游的偶然,而是来自她生命必然的呼吸。那些发生在山野的故事,那些沉潜在山野的人物,你只有通过她的笔触,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以及如此的人物。或许你不能理解,甚至感觉匪夷所思,但通过她自信的笔调,你不得不相信,这世上实有此事、真有其人,只是你从未接触,也概无关注罢了。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你也许会去关心一个与你不同时空的“外星人”,在知识层面上如数家珍,而对一个和你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下的人却一无所知。那些偏僻的存在,仿佛是真空。
前些时,读了阿微木依萝的小说《白色路上》,在惊异于她的才情与人性洞悉的同时,也开始担心,她那些以亡魂作为主角和叙述中心的小说,是否有一种借助他人城池来进行个人突围表演的味道。我行走在那似曾相识的城池里,时不时会产生一种感觉,作为一个堪称天才的小说家,她是否能冲出那些城池,展现或开拓出一片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领地,哪怕是疆域狭小、人迹罕至?
而这种期待并不漫长,在她最新的小说《有雨漏下来》和《毛竹林》中,我的期待便得到了回应。那新的疆域,也许她早就在心中酝酿好了,类似于一块“飞地”。
那个老女人瘫痪在床,有些神智不清,像袋鼠样带着六个儿女住在树上的日子,她记不太清了,但雨水从屋顶滴到她的眼里时,她又分外清醒。对一个贫穷了一生的人来说,所谓的物质早已置之度外,而情感的诉求,总会像暴风骤雨般不期而至。所谓的人趋老境,宠辱不惊,甚而像佛僧所说的那样,人生的至境是不悲不喜,但一想,即使真的修炼到那个境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阿微木依萝笔下的那个老女人,那个第一人称的“我”,从树上下来后,脾气一天比一天火爆,特别是到了老年,几个儿子将她从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拉了下来,擅自安排她的余生,像归纳陈旧的物件,更是让她心中充满了忿恨。很显然,她不服老,而她那恨,首先来自那个不顾家的丈夫。他常年在外,但他每次出门,她尽管难受,都不会开口叫他留下。这种决绝式的执拗,在弥留之际,她归结于自尊心,而在我看来似乎不仅如此,至少是一种对谁也不妥协的表现。
在阿微木依萝笔下,越老似乎越活不明白的人,除了那个瘫痪在床的老女人,还有那对老夫妻。因为一个叫雁地拉威的人自杀,丈夫吉鲁野萨就带着自己的女人搬到了一个无人的险地,在石笋间搭起棚屋,在石缝中播下种子。当女人对他抱怨生活的艰辛时,他会躺在屋顶,独自思念死去的儿子,并希望天降大雨,淋个透湿,让自己从混沌中醒来,这样一切才鲜活。在这个小说里,苦难成为老人活着的根基。后来,吉鲁野萨的女人开始神秘失踪,她忍受不了他的臭脾气,特别是儿子的死,早让她生无所恋。在多次寻找未果之后,吉鲁野萨一边诅咒女人的心狠,一边只得接受现实,日子还得过下去。他继续在石缝间播下种子,收获之际,想不到女人再次出现,并说服他将家中的粮食送到雁地拉威家中,给他的小儿子治病。匪夷所思的是,路途遥远陡峭,而那瘦弱的老女人仿佛满血复活,背负着沉重的粮食身轻如燕。在这里,生活的逻辑再一次被我们的小说家扭转,他们竟然将所有收获的粮食都送走了,没有留下一粒余粮。忍受饥饿的时候,从未打过猎的老吉鲁野萨不得不在女人的怂恿下,拾起父亲留下的弓箭,蹒跚着走进了山林。
阿微木依萝笔下的那些老人们,似乎永远活不明白,一次次将自己逼入生活的绝境,与其说他们是为了尊严、为了自赎,不如说他们性格倔强、执拗、不屈不挠,是生存的苦难让他们滋生出隐秘的力量。
在这世上,我们关注所谓美的事物,却对许多真实的存在视若无睹,还将八面玲珑的情感和一应俱全的前途视为生活的真谛,且一往无前。但阿微木依萝会回头凝望,力图用她那超然的文字来扭转局面。跃然于她笔下的那些小人物,有着诸多缺陷,不谙周全之道,且孤注一掷,但他们那些貌似荒唐可笑的行径,往往直抵人性的真实与存在的本质。
在写作中,阿微木依萝那富有个性的探索——在白色路上,在大雨中,在密林和险地——跌倒了爬起來,以一个写作者动人的姿势,引着路,且趋向光。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