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耳朵先生
“最多还能活三年。”主治医生向高志侠下了死亡通知后,她接受了化疗。每天头发大把地掉,嗓子疼得咽不下东西,一个人上厕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不忍心看着她被病魔折磨到失去做人的尊严,丈夫谷向东决定带着妻子开开心心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一见倾心,一诺一生
得知自己得了癌症那年,高志侠51岁。那是1996年,她是高校的教研室主任,事业颇有成就。可一纸体检报告,让医生欲言又止。他喊来高志侠的丈夫谷向东,面色凝重:“你妻子是乳腺癌,晚期,只剩3年,你要有心理准备。”谷向东一听就蒙了。
在那个年代,“癌症”二字,就直接意味着死亡。自己爱了24年的妻子,就这样突然间被宣判已走到人生路程的末尾。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世上最绝望的词,叫做无能为力。
谷向东至今回忆起和妻子高志侠初遇的那天,还会笑得像个少年。
1972年,他27岁,经人介绍,认识了同龄的高志侠。
见面那天,是北方7月的雨季。城市阴雨连绵,他眼前的世界,却被那个一见钟情的女孩照亮。
半年后,谷向东牵着心爱的女孩走向家庭。他们生了一对儿女,像所有那个年代的夫妻一样,活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平凡却温馨。
结婚这么多年,高志侠从没做过一顿饭。她不会,是因为谷向东不让她学:“夫妻分工本来就不同,她是事业型的,我来照顾家庭。”
1980年,上海印刷学院在全国招生,开师资班。谷向东听闻,马上鼓励妻子报名。他知道她从小成绩就好,一度把清华当作目标。只可惜家里成分不好,最终去了印刷厂做女工。
年轻时未竟的大学梦,到了中年,终于可以实现。但高志侠只当他心血来潮,都35岁了,上有老下有小,二宝还没断奶,哪有空去学习。向东却指着写有“限18-35周岁”的招生简章说:“你不去,就没有机会上大学了。放心,孩子有我。”
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赞成。谷向东的同事、父母,泼尽了冷水:人家要是成了大学生,回来还能看得上你?但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妻子的前程。“就算她会离开,我也要让她去。为了她,我可以牺牲一切。”
在丈夫的全力支持下,高志侠成功考入上海出版印刷专科学校。那些年,他们隔着1700公里的距离,一个日日照料孩子,一个夜夜挑灯读书。
毕业后,高志侠进了沈阳一家院校当老师。谷向东为了不让她有后顾之忧,再一次做出“牺牲”。主动要求调职降薪,从收入丰厚的治修厂,调到高志侠的学校做后勤。
凡人夫妻,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风雨,难得的是互相搀扶的贴心。可到了年过半百的年纪,谷向东才发现:人间最大的悲恸莫过于,我如此爱你,却又如此残酷地知道,你即将先我而去。
与美景相伴,忘却病痛
在医院手术的当天,谷向东努力平复情绪,安慰妻子。手术很顺利,但真正的酷刑,才刚刚开始。
鸡蛋大小的瘤,已经扩散到淋巴,需要12次化疗。随之而来的,是头发脱落、浑身冒汗,生不如死。
癌症病房里,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逝。有时前一天高志侠还在和某个病友谈心,第二天,就见到对方被盖上白布推走的身体。留给她的,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更恐惧的,是谷向东。漫长的3年化疗期里,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折磨得崩溃憔悴。他每一天都在担心,医生预言的期限,终将到来。也更痛苦地看到,爱人生命的最后阶段,竟是在绝望和惊骇中度过;她美好人生的最后模样,竟是活得没有质量、心灰意冷。
到了第10次化疗,高志侠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谷向东再也不忍心。他默默在单位办了内退。下定决心,要让妻子在最后的时光,不留遗憾,高高兴兴。
那时,身边恰逢有老年人组团旅游的活動。70多个老人,坐卧铺大巴车一路向南。谷向东揣着相机和妻子的抗癌药,拉着高志侠上了车。
最初的旅途,高志侠精神状态不好,走路也不稳。每到一个景点,只能被丈夫搀着下车看两眼。可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高志侠渐渐忘记了病痛。众人相伴,她得以欢歌笑语,暂抛烦恼。眼前美景,也让她终于可以惬意地享受生命。
那一路,他们流连过昆明明媚如春的晨光,吹拂过海南轻柔舒爽的晚风。在三亚,高志侠甚至还在丈夫的陪伴下下海游泳。那些小小的水母,围绕在她身边。她兴奋地看着、笑着,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个病人。
看着爱人的笑容,谷向东欣慰至极。于他而言,爱不只是在你病床前不离不弃,更是想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赠予你。
40多天的旅途结束,高志侠又回到了疾病缠绕的日常中。吃药,住院,囿于压抑的世界。谷向东干脆决定,继续上路。“哪里适合你生活,适合你养病,咱就去。”
他们开始组织汽车旅行团,号召其他老年人结伴出游。
为了让妻子感到更加充实,谷向东负责开车,让高志侠负责制定计划、充当领队。带着30多个“队友”,浩浩荡荡的“大篷车万里行”开始了。
第一次,他们直上西北。攀过华山,穿过敦煌,进入乌鲁木齐。看遍雄峰、戈壁、沙漠、草原。第二次,转向东南。江西的三清山、福建的白水洋……之后又有了西南行、东北行。
谷向东还鼓励妻子将每一趟旅途的见闻记录下来,编成纪念册,送给一路相伴的老“驴友”们。就这样,高志侠从一个被治愈的病人,变成一个可以治愈别人的人。
同行的老人里,有患上直肠癌的女人,走到哪儿,都得挂着便袋。即便如此,她从来都积极报名。与其潦草地活着,不如像高志侠一样,喜悦地拥抱生命。
有丧偶的老人,丈夫肝癌去世。她一蹶不振,不想活了。高志侠将她拉上车,带她走四川、过江西、到三亚。她再也不言放弃,感激地对高志侠说,你救了我的命。
高志侠在游记里,写下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向往远方,他的路就不会有尽头。”
既然生老病死,无人能幸免。何不潇潇洒洒,痛快为自己活一次?
你能开车我能坐车,一直在路上
组团游的多年时光,很快乐,却也倏忽而过。当年同行的老人们,有的离世,有的身体跟不上。曾经的队伍,再难凑齐。但谷向东不愿让妻子失去希望。
2010年,离开了大巴车,他干脆自己买面包车。动手改装,变成巧妙的“房车”。将车座放倒,铺上木板,就是老两口的床。拉开后备箱,里面配上了柜子、冰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谷向东还在车顶加装了太阳能板。集取的电能,足够他们日常使用。
就这样,一台车,两个人,三餐四季。虽没有宾馆的舒适,但漫天的繁星作证,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做世界那么大,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不会上网做攻略,就一字一句研究旅游指南;不会手机导航,就拿放大镜琢磨地图……只要方向盘握在手,路在自己脚下,爱人常伴左右。走到哪,都是无限的自由。
老两口并不是什么富裕家庭,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靠的只是退休工资。经济紧张时,也会尽可能缩减开销。但谷向东总是尽可能满足妻子的心愿。漂在路上,每天想方设法给妻子做好吃的。即便旅行的初衷,是为了带妻子走出疾病阴影。但这么多年,谷向东都宠溺地听妻子“指挥”。
他们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险。在内蒙古沙漠里陷过车,在新藏线的无人区遭遇冰雹;在去喀什的路上被沙尘暴袭击;在去吐鲁番时半途抛锚……
最可怕的一次,是在西藏出了车祸。高志侠摔出车外,谷向东身上9处伤,脖子都动弹不得。惊魂未定,谷向东担心妻子的安危,不敢再开车。但高志侠依旧坚定地将自己交到丈夫手里:“咱们可以共生死,那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
开着车,他们南至三亚,北至北极村,西至霍尔果斯。走了1100多个景点,踏足25万公里路。相伴49年,一起在路上22年。
已经76岁的他们回首过去,谷向东惊讶地发现,妻子早就不像个病人。而当初医生下的“死亡通牒”,也早被他们抛诸脑后。高志侠笑说:“我可能已经被死神遗忘了。”她说,只要丈夫能开车,自己能坐车,他们的旅途,就不会有终点。或许,这就是凡人所能造就的最壮观的生命奇迹。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