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那时候开店做生意的人,信关云长关二爷的很多。
郑明他爸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在外面打牌,一张牌桌四把椅子,房间里永远烟雾缭绕。外边堂屋摆一尊关二爷,关二爷的面前三炷香永远烧不完,三点红光亮在关二爷眼前,时间久了,郑明老觉得这位关二爷有些斗鸡眼。
郑明去喊他爸回家。爸爸一开始不理他,被念得烦了,长吁一口气,烟雾从鼻子嘴巴里一同冒出来:“打一把就跟你回去,别装,我知道你小子都看会了。”
郑明有个哥哥,叫郑朗,大他两岁。从小,他哥像妈,他像爸,但要论观察入微,郑明觉得还是他哥和他爸一脉相承。他没弄明白,爸爸怎么就看出自己学会打牌了呢?
那一把他输了,站在一旁傻乎乎地跟爸爸说:“打完了,回家啊。”
“你都没打赢,回什么回!”爸爸摆摆手,喝道:“去去去。”
郑明生气了。他用誓将地板踩塌的气势走出房间,一眼看见了堂屋里斗鸡眼的关二爷。他从挂在墙上的日历上撕了个角,抽出一根香碾灭,在小纸片上写了俩字儿,夹在那关二爷后脑勺和衣领之间。
直到一年后一次正式的祭拜前,这屋的老板才发现这片纸以及写在纸上的名字——郑朗。
老板认定是郑明的爸爸把自己儿子的名字放在这里占他便宜,当即将他爸轰了出去。他爸回去就抓着郑明狠狠揍了一顿。这一顿打郑明挨得不冤,但他就是纳闷,纸片上明明是郑朗的名字,爸爸怎么就认定是他郑明搞的鬼呢?
郑朗来给他擦药。郑明白了他一眼,扭过身去,记恨他冷眼旁观。郑朗也不硬来,拿着那瓶红花油站在旁边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挨打怪谁?更何况,你用我的名字,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郑明一下子就气短了。
“乖乖擦药,我就不追究你‘侵权了。”郑朗说完,把药瓶拧开,瓶口摁在郑明小腿的瘀青处。郑明“咝”地叫唤了一声转过来,也不好再把脸板回去,只好休战。
郑朗用手在郑明的伤痕处揉搓着。他哥的手是写字的手,不怎么爬树,也不怎么在地上揩蹭,更不打架,干净整洁,骨节硬朗。这时候郑明觉得郑朗着实有点像关二爷,一张铁面下倒是重义的性情,还算是他亲哥。
没想到没过多久,郑明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原本和他玩牌、陪他练技术的同学,纷纷找借口躲着他。郑明连哄带威胁,终于问出是郑朗不许他们再带着郑明玩儿。郑明不晓得郑朗也知道自己会打牌,再往下一想,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
“我打牌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你告诉爸的?”放学后,他问他哥。
“嗯。”郑朗认下。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郑明打断了:“就会打小报告加挑拨离间!你当你的三好学生去,在学校别认我这个弟弟,大家都快活!”说完,郑明把书包往右肩上一甩,自己回家了。
家里日历上,被妈妈用红笔圈出来的中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日历上线条勾勒的关羽画像紧锁眉头,一脸义薄云天,看得郑明心烦。郑朗还是每天去抓找朋友打牌的郑明回家,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教学楼下、操场边上演一场兄弟追逐戏。郑朗体力不如郑明,往往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上,背上驮着厚重的书包和一轮摇摇欲坠的夕阳。
那个周五放学后,也重复着这样一场实力悬殊的追逐。郑明边跑边回过头看郑朗,没留神撞到一个人。
“你是怎么走路的?把我的书撞坏了。”那男生十分暴躁,几乎要把手里抓着的课本拍到郑明脸上。郑明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书掉了好几页。可是这书看起来又旧又破,原本就快要散架了。他运气不好,这才撞到枪口上。
“我拿回家帮你粘好吧。”郑明到底理亏在先。
“这是课本!我今晚复习就要用!”男生不依不饶地说。
郑明正为难,一个沉稳的声线从肩头越了过去:“我和你换吧。我的课本和你的一样。”郑朗说着,把手中翻过无数次但依然整洁的课本递了过去。
课本被拿走了。兄弟俩沉默着,一张张拾起地上散落的书页。
“书上的笔记怎么办?”郑明知道郑朗那本书上有多少他一字一字认认真真记下的笔记。
“没事,我还在笔记本上整理了一遍。”郑朗顿了一下,“你知道他刚刚为什么不让你拿回家粘吗?”
郑明不说话。
“因为每个人的信誉都是以自己的实力或者人品为担保的,就像关二爷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实力才能保住他对刘备的忠义回到汉营。那个老板不相信爸爸没写那张字条,是因为爸爸平时在别人眼里人品就不行;爸爸认定字条是你写的,是因为平时确实是你比较不让人省心。”郑朗捏着那些书页直起身,皱着眉头补充说,“不过,当时我并不是向他告状,只是勸他别再打牌,对你影响不好。”
郑明瞪着他:“你又知道什么?我学打牌是想赢他那帮牌友,好叫他没话说,早点回家吃饭。”
郑朗低下头,把课本和散落的书页装进书包:“是我不好。我只是觉得,我们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管不了咱爸,只能管好你。”
“谁要你管,我又没学坏。”郑明白他一眼,迈开步子,“走啦,回家。”
郑朗笑笑,跟上去。
夕阳下的追逐结束了。
中考那天,郑朗发现日历上的关羽画像下面添了一行小字:关二爷,保佑我哥考个好高中呗。他拿笔在后面添道:不用麻烦关二爷,咱靠自己的实力。
写完,郑朗在妈妈的催促声中奔赴考场。日历上的关二爷,一如既往,满脸义薄云天。
简言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