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
长久以来,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是一个灵魂附体的人。
说到不务正业,是指在保饭碗的工作上有些马虎。而灵魂附体指的是,一旦创作的灵感降临,我就会忘记一切抛开一切,犹如火山爆发一般通体燃烧起来,熊熊复烈烈,直到把自己完全烧成灰炭般的骨架。
当然,谈到不务正业,还有一层意思,说的是我在文艺创作上的率真随性:一忽儿诗歌一忽儿散文,一忽儿小说又一忽儿油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于北中国辽宁省的桓仁县,自幼性情敏感、孤独,整日耽于沉思默想,并随在水文站做工程师的父亲漂泊于北方的数条大河之畔。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给我幼小的心灵注入了狂放、宽阔的激情。尽管学习条件恶劣,但对日后从事艺术的我来说,无疑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因为心灵的绝对自由使我想象力超群,又因苦难使我对生命有着深刻的认知。于是,一颗孤独而灼热的灵魂诞生了。
少年时代的经历使我对民间风物和土地文化充满亲近并熟知,无数民间的神仿佛先知的教诲烂熟于耳,而自然母亲苦涩温暖的怀抱则让我稚小的心变得温存和宽厚。这是一个天才艺术家最重要的教育,也与我日后喜欢绘画和写作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后来我生活在一个以采玉琢玉闻名的偏僻小县城岫岩,我在计生委搞宣传,每天一身尘土地与七沟八梁的妇女主任们打交道,业余时间则一头扎进诗的海洋里畅游吟哦,半仙半人,仿佛冲出樊笼四处撒野的野兽。
岫岩是个满族自治县,有丰富的满族民间传说,因而我写了大量满族历史风情的诗歌。诗句长长短短,炽热如岩浆;诗情喷薄壮阔,又如汹涌而下的大洋河水,横过北国荒凉的平原大地,并很快在《人民文学》《诗刊》《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发表,一时间真可谓遍地开花声名在外了。
那时,我虽仍蹲伏于一小县城偏僻的一隅,却豪情万丈,大有扬帆远航顺势而下一日千里之气焰。
忽一日,接到一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辽宁省作协的,通知我到省城沈阳参加辽宁作协首届合同制作家签约仪式,这让我大感震惊,稀里糊涂之中混入文学辽军主将阵营(且以唯一一个诗人身份入选)。在此之前,我对辽宁文学院还相当陌生。我也从未在辽宁文学院进修学习过。那时我心高气傲,曾于1994年只身前往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数月,学习期间遍访诗界泰斗大师,如艾青先生,牛汉先生,谢冕先生等等,对写作与文学已有一些浅薄之见。
就这样短短几年我便为诗坛所熟知,被评论家誉为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之一。在诗歌创作最辉煌时,我开始转向散文和小说,我的散文被选入最权威的多种选本,有的同行赞其“散文比诗歌还好”。2002年,我参加了鲁迅文学院首期高研班的学习,与麦家、艾伟、柳建伟、红柯、雪漠、吴玄等成为同学。我开始全力转向小说的写作。当我在首都领取《北京文学》的小说奖时,我的内心已暗暗酝酿着要主动放弃这一切,开始艺术上更疯狂的冒险。
2009年秋,我义无反顾地投入油画创作。用三年时间创作了二百多幅作品——完全来自对表现主义绘画的狂热。蒙克、梵高、诺尔德、鲁奥以及意大利的“三C”(基亚、库基和克莱门特)等等,他们是我早期绘画的恩师。一年后我又自动毁掉了其中的大部分作品。七年之后当我再度拿起画笔时,我已自觉回到了人类文明的本源。
“我必须回到人类文明之河的源头——因为这样的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为了向伟大的文化传统致敬,更是对未来艺术的一种眺望!所以回归源头,只能是在深厚文化積累的基础上的回归,是对原始之河的再发现!”
“我认为原始文明之河是一条充满野性、没被现代人污染、最接近于人类天性的大河,也是迄今依然保持着勇敢精神和人性光辉的河流。她神秘、宽阔,既有原初的自然之神的兆示,又有日月星辰的响应;既是原始之物,又是现实生活中未来的影像,所以我画面上的神仙妖怪兽面魔鬼,也是我的替身,更是当下红尘俗世上庸碌众生的化身。
我了解河流
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
我的灵魂像河流一样深沉
——【美】休斯《黑人谈河流》
这一时期我的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由开初的激情狂放转为厚重、苍凉、简朴和自由自在的幻想。我夜以继日地创作出《我的自然母亲》《墙上的神》《向博尔赫斯致敬》等百余幅画作。我洞穿了人、鬼、妖、神的界限。
具体地分析,我的厚重来源于奥尔巴赫、科索夫和雕塑大师贾科梅第。我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让油画颜料“闪烁出泥性光辉”的画法。湿润、厚重的颜料呈现出未经处理的自然之光,从而使画面上的历史沧桑感和线条灵动感油然而生,仿佛汹涌东去的大河。
而形象则来自民间神话。如云南土陶、汉代画像石、非洲和美洲的石雕与木雕,以及原始洞穴的岩画等等。我仔细研究过法国画家杜布菲、犹太画家夏加尔和南美画家塔马约,从三位大师的画中我看到了敦煌石窟、云冈石窟以及青铜时代古中国被腐蚀的毁损的佛像、汉俑、铜镜上的时光之痕,那是世上最美的油画之诗,是用颜料凝固起来的音乐长河。
如今我已年过五十,不再靠激情写作,人也逐渐冷静下来。常于静夜独坐孤灯之下,怀念诸多我尊崇的前辈大师,从鲁迅到汪曾祺再到史铁生……还有我同宗同族的敬爱的老舍先生,他们是我做人作文的榜样,我愿在余生独善其身独善其文,用心灵去写作,用心灵去生活,做个真诚的人。
这时候我喜欢读八大山人的画:一只孤鸟、一朵残菊或野竹、枯冬的瘦梅或秋深处某一荷塘的残叶……我也喜读弘一法师的书法:内敛、安静、干净。我还喜欢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罗斯克的油画:落日染红海面般的静寂和肃穆,像贝多芬的交响曲。
人过五十,生命便如一只青铜器,锈是它的大美,寂是它的最深厚的哲学。寂隐含着空,但寂最接近于灭。灭是边境,是事物的裂变。生命在历经焰火的炙烤之后会窑变,进而达到生之大美。
布罗茨基说:“艺术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现实的一种尝试。”北国乡村严酷的现实教会了我讨生的本领。就像一棵崖柏,我少年和青年时代所有灰暗的小城生活都成为了我写作的固有背景——苦难和孤独。
所以我一直要为我敏感而飘荡的灵魂寻找栖息之所,经过近五十年的四处求证,如今我终于找到了,那就是文学和绘画。
诗歌是绘画的灵魂,无论是水墨或油画,当画家修炼到最上乘的境界时,他笔下的线条、颜色皆为内心中诗意的表达了。就如黄宾虹晚年,落笔如秋风,如狂草,笔笔如枯骨。是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其笔意早已摆脱于形体的禁锢达至纯自在的空和寂了。
我读里尔克、阿赫玛托娃、保罗·策兰的诗,读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与《地狱变》,读存在主义艺术大师贾科梅蒂的雕塑莫不如此。
生命和文学艺术互相照亮,以便印证这个时代。作为小公务员的我,作为一个少年时生长于荒凉北国的我,和作为长久地淹没于小县城的封闭生活以及挣脱于后工业时代晦暗与没落的老钢铁基地的我……我在疫情之后又全面恢复了写作。我一口气写下了几十篇荒诞寓言性质的小说和百余首有关钢铁厂的诗歌。就像一座高耸的山脉压迫着我,又如一片凝固的大海,铁已不是铁了,铁是我的血肉骨头,支撑起我的余生,我要喊出自己的声音!
其实,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一次既面对神也面对众生的坦白。
我已年过五十,我知道我该节俭。仿若冥冥之中与神或自然母亲的一次默默对视,心灵上的交付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卡内蒂说的:在他身上一部分变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