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周宗奇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平台召对,是明朝的一种制度,相当于国情咨议,是皇帝咨询大臣政务的场所,尤其是问询地方封疆大吏,召对政务。万历皇帝不理朝政,平台召对就中断了。崇祯皇帝17 岁登基,恢复平台召对制度,大力铲除阉党,勤于政事,生活节俭,曾六下罪己诏,也算一位想有所作为的皇帝。平台召对时,皇上高居御座,群臣肃立两侧。皇上提出问题后,相关的官员出班趋前,必须跪在那里答话,除非皇帝开恩发话,谁也不准站着说话。
崇祯十一年(1638)七月初五日,崇祯皇帝召集群臣平台召对,专门点名要黄道周参加。当时,崇祯皇帝27 岁,黄道周47 岁。其实这场平台召对,就是针对黄道周一个人的“专场召对”。此前黄道周三疏并进,谏言凌厉,崇祯震怒,引发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君臣大辩论,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君臣分庭抗礼”。关于这场召对,版本很多,《明实录》《明史》《黄道周年谱》《明儒学案》等都有详细记载,特别是孙承泽的《山书·争执纲常》,以小说的笔法记录这场召对,最为生动详尽。
那么,惹恼崇祯皇帝的“黄三疏”是什么呢?据史载是:黄道周弹劾杨嗣昌夺情入阁;弹劾陈新甲夺情为宣、大总督;弹劾方一藻以辽抚议和。杨嗣昌比黄道周小3 岁,字文弱,号字微,湖南武陵县碴口坡人。崇祯七年(1634)九月,被提拔为兵部右侍郎兼宣大山西三镇总督。崇祯十年(1638)任兵部尚书。不久父亲杨鹤去世,他回家丁忧。这时,关外清兵入塞大掠,兵部尚书张凤翼畏罪自杀。崇祯皇帝决定起用杨嗣昌,遂于崇祯九年(1636)十月下旨夺情,命杨嗣昌接任兵部尚书。杨嗣昌三疏请辞,崇祯帝不许,他便于崇祯十年(1637)三月抵京赴任。
陈新甲,生年不详,四川重庆府长寿县(今重庆市长寿区)人,万历三十六年(1608)举人,任河北定州知州。崇祯元年(1628)入朝为刑部员外郎,进刑部郎中,迁宁前道兵备佥事。宁前道,是山海关外的军事重地,陈新甲在这里凭着自己的才干出了名。崇祯七年(1634)九月,擢右佥都御史,接替焦源清巡抚宣府。杨嗣昌当时担任总督,跟陈新甲一起共事,由此了解他的才干。崇祯九年(1636)五月,陈新甲母亲去世,他辞职回家守丧。崇祯十一年(1638),宣大总督卢象升父亲去世,辞职回家守丧。由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推荐,崇祯皇帝诏令陈新甲回京任职,擢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协御清兵。
方一藻,安徽歙县人,字子元,天启进士。崇祯时,官礼部尚书,后以大学士巡抚辽东。崇祯十一年(1638),陈新甲主张议和,遣一藻赴盛京(沈阳)与清廷接触,并建议崇祯皇帝用隆庆年间的“俺答封贡”模式与对方谈判。
崇祯皇帝要重用杨嗣昌、陈新甲、方一藻三人,不惜以“夺情”起用。而黄道周连上三疏,正是指责此三人不忠不孝,认为不可重用。君臣冲突的爆发点就是这事。但是,冲突的背景可就大多了,双方都对对方窝着一肚子火。先说崇祯皇帝。
八年前的崇祯三年(1630)八月,崇祯皇帝将袁崇焕凌迟处死。因为次辅钱龙锡推荐过袁崇焕,也要将其处死。面对这么个寡恩暴躁的青年皇帝,举朝无人敢张口说话。唯有黄道周激于义愤,“中夜草疏,排闼叩阍”,连夜草成奏折,排闼直入宫内,要为钱龙锡辩冤。他在疏中直指崇祯的过失:重用袁崇焕的是你,杀他的又是你,“今杀累辅,徒有损于国”。这是十二月十三日的事。疏上,崇祯皇帝大怒,“以诋毁曲庇”定性,着令回奏。黄道周也不服软,回奏就回奏,于十八日、二十七日一连两道奏疏辩解,我这可是“奉旨答辩”。疏中他坚持个人的看法,表明自己“区区寸心”,“为国体、边计、士气、人心留此一段实话”。由于他冒死据理争辩,崇祯皇帝不能不忌惮黄道周在朝中的影响,最后赐钱龙锡不死,戍定海卫。但九五之尊不能丢面子,遂以“曲庇罪辅”罪,着黄道周降三级调用。尽管如此,心里是再也放不下这个黄道周了。
那么,黄道周心里又憋着什么火呢?这就得说到比袁崇焕冤案还要惨烈的郑鄤冤案了。前文提到,天启二年(1622),新科状元文震孟和进士郑鄤,因上疏弹劾阉党遭了难,郑鄤“被降职外调,回籍候补”。天启六年,东林名士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遭魏忠贤诬陷入狱。在野的郑鄤气愤不过,作《六君子传》,又作《黄芝歌》寄予同情,一时传诵民间,影响很大。于是有人举报,被天启皇帝“削职为民”。郑鄤为免遭毒手,就远遁江西、广东一带。崇祯朝立,他才回到故乡。崇祯元年,郑鄤35 岁。三月回家,有旨复原官。八月再奉旨原官起用,尚未行,父太初卒。接着母吴安人丧。一直拖到崇祯八年,才于八月廿五日起程赴京候补,十月十三日抵京。行前,好友文震孟、黄道周等人,都劝他别去应诏。文震孟就说:朝堂争斗绝没有因为魏忠贤垮台而消停,反而愈演愈烈,手段也更加卑鄙阴险,以你郑鄤的性格,恐怕是飞蛾扑火。但踌躇满志的郑鄤根本没把朋友们的忠告当回事,一心要去为圣明天子鞠躬尽瘁。
史载“郑鄤幼擅才名,聪颖博学,性格锋芒毕露,有些恃才傲物”。拜见内阁首辅温体仁时,温体仁问:“南方清议如何?”郑鄤向来说话无所顾忌,答曰:“人云国家需才,而庙堂未见用才。”这等于当面给宰相一个嘴巴子,你内阁首辅嫉贤妒能呀!性格阴鸷孤僻的温体仁当下不悦,一想这小子跟文震孟、黄道周都是东林一脉,可不能让他好活了。
也是郑鄤合该倒霉。郑鄤的舅舅吴宗达写了一封信寄给温体仁,告发郑鄤“杖母不孝”,拿棍棒打他妈,这可是重罪。温体仁大喜,指使常州府武进县中书舍人许曦出面弹劾郑鄤。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清人陆继辂在《辨郑峚阳狱》里讲清了原委:“郑太公有妾颇擅宠,而郑太夫人奇妒。”郑太公就是郑鄤的父亲郑振先,恼恨夫人不容小妾而折磨得太过分,以为是中了邪气,就想通过“箕仙”的办法来解决家庭矛盾。按“箕仙”的做法,就得“杖责妖邪”。但是“鄤方少,叩头涕泣,请代扶,赎母罪”,想通过自己的手来揭穿这种民间迷信,从而制止父亲对母亲的杖责。根据陆继辂分析,可以概括出以下三点:其一,郑鄤事先既没有参与父亲的计划,而且也不知情;其二,郑鄤是阻止父亲杖责母亲的;其三,郑鄤根本就不相信箕仙幻术之类的荒诞不经之术。陆继辂收集史料,证明郑鄤“以孝闻于乡里”。
然而,当时的温体仁可不管这些,立马报告给崇祯皇帝。崇祯皇帝自小缺失母爱,于此特别敏感,再者他要以孝治天下,正等着抓不孝的典型呢。于是完全失去理性思考,也不问证据,杀无赦!凌迟处死!跟叛国的袁崇焕一个样!后来民间流传有“皇帝遭瘟”的段子,调侃的就是这件事。
朝野均有异议。黄道周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能如此整人呢?黄道周慨然叹息:“正直而遭显裁,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无甚于此者。”刑部尚书冯英经过审理后申奏:顶多引用“为子过失伤母”之律,以及“左道乱正为从”之例,判处郑鄤流放即可。否则,“异日物换星移,必将以臣部之拟议为不当,必将以朝廷刑罚为失平”!结果被撤了职。郑鄤被捕入狱,备受毒刑,狱中作《痛沥奇冤疏》,“疾痛呼天,一字一血,字忘溢格”。就在这次平台召对的前一个月,郑鄤还在灵济宫受刑昏厥三日,苏醒后口述《天山自叙年谱》,认为自己必死无疑,都是权奸温体仁、张至发、杨嗣昌等着意加害。好友郑鄤此次十月十三日进京,十一月十二日入狱,前后刚好一个月,遭此大劫,黄道周心里能不窝火吗?能不抓住杨嗣昌“夺情”一事做点文章吗?顾诚在《南明史》中评说黄道周,“皆非栋梁之材,他们‘守正’而不能达变;敢于犯颜直谏而阔于事理;律己虽严而于世无补”云云。即如弹劾杨嗣昌“夺情”一节,不谙“郑鄤案”情,所论不也片面乎?好了,此时再看窝火君臣的“专场召对”吧。
篇限所限,不可能复原这场平台召对的全过程,只可做简略综述和评价。
对于这场“专场召对”,崇祯皇帝觉得势在必行,做了精心准备,而且胜券在握。自己能不能一言九鼎,诏令出而百官随,再不会有黄道周这样的人打横炮,害朝政,在此一举。再说,他认为抓住了黄道周的两个把柄,不怕你不臣服。一个,前些时推荐阁臣,黄道周名列前茅,但后来落选而杨嗣昌反而入阁。你黄道周不早不晚,一落选就三疏并进,弹劾杨嗣昌,分明是泄私愤。一个,郑鄤是你好友,他因“杖母不孝”而入狱,正在审理中,你黄道周竟然在奏疏中说什么“杨嗣昌不如郑鄤”,是何居心?你别说,这还真是两通“杀手锏”。当然,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种“天然优势”就更不用提了。所以,胜券在握是有保证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和结果,并非如此,完全出乎崇祯皇帝的预料,他太低估了这个黄道周。
崇祯十一年七月初五日,“专场召对”正式开始。崇祯皇帝常服而坐,新老阁臣薛国观、刘宇亮、傅冠、杨嗣昌、程国祥、方逢年、蔡国用、范复粹八人在场。后来有人将这次君臣交锋分为六个回合,最后比分是崇祯皇帝四负一胜一平,黄道周是四胜一平一负。
崇祯皇帝正是抓住郑鄤一事猛追:“那‘不如郑鄤’怎么说?”此案关系重大,尚无结果,深不得浅不得,黄道周只好被动答道:“匡章被通国所弃,孟子认为他不失礼;孔子说:‘辞命,我不如宰予。’臣只是说,文章不如郑鄤。”我没说别的呀,我就说杨嗣昌文章不如郑鄤的好。算是负了第四回合。平局是第三回合。杨嗣昌急忙参战,两个人合伙打一个人,勉强打平。
崇祯皇帝开局就不利,第一通杀手锏反而伤了自己。他玩开理学了,劈头就说:“圣贤之道虽有千言万语,但归根结底,理清天理和人欲而已。无所为而为之,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之,谓之人欲。多一分人欲,则损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两立。黄道周你三疏不先不后,却在入阁落选时上奏,能说是无所为吗?”他忘了黄道周可是全国赫赫有名的理学大师。
黄道周从容答道:“若要区分天理与人欲,应该以义、利为标准。为利,为一己之私,追求功名利禄,这是人欲;为义,为江山社稷,舍身尽忠报国,便是天理。臣三疏,都是为天下、为国家、为纲常名教,均出于义,无任何私利,自然无所为。”
崇祯慌忙转弯:“上个月二十八日下旨起用陈新甲,你如何能当日成疏?”
黄道周答道:“二十四日公开会推不拘守制者,杨嗣昌推荐过,臣已料知是他,草疏的时间完全来得及。本来成疏后当日就要呈上,但为时已晚,便搁置了。”
崇祯追问:“后来你三疏并上,又怎么说是受时机所迫?”
黄道周答道:“二十八日原本要两疏并上,但听说已有同乡御史林兰友、科臣何楷上疏弹劾。唯恐涉嫌朋党阴串,不得不推延。”
崇祯问道:“如今就没有嫌疑了吗?”
黄道周答道:“臣所奏,都是涉及伦理纲常、国防边疆等紧要大事。如今不说,今后再说,恐怕已来不及,才不得不三疏并上。之前因有他人上疏在前,臣就不宜多说。如今再说,实乃万不得已。”
崇祯又绕回要害处:“为何你早不上,晚不上,偏偏非要等到落选后才三疏并上?”
黄道周答道:“先前因避嫌不宜说,落选后又不得不说!今日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可说。高官厚禄,谁不喜欢?臣也想遇事沉默不语,闷声发财,加官进爵,日后光宗耀祖,恩荫后世。何苦毁自己功名,成他人之笑柄?臣更在乎的,是千古纲常名教。臣何私之有?”胜了第一回合。
最后两个回合,崇祯皇帝等于完败,气急败坏得有点失态,居然杀气腾腾:“孔子当年代理宰相,诛杀少正卯。少正卯当时也是名人,而且自称贤达,真的有罪,孔子还不是照杀不误。”意思是说,别看你黄道周名气大,朕也能照杀不误。
黄道周依然沉着理性但寸步不让:“少正卯欺世盗名,心术不正,罪有应得。臣一生无一日不自省,不敢有丝毫私心,诵读圣贤书,谨言慎行,唯求不做名教罪人。”你能凭什么杀我?
崇祯皇帝想退却了:“朕本想好好重用你,没想到你却这般偏矫放肆,本该拿你是问,看在你是讲官,姑且回去听候发落。”说着挥手让黄道周离开。
这种不尊重对手的话,虽然出自皇帝之口,黄道周也是不依,他的倔脾气上来了,直通通地说:“今日臣不把话讲完,是臣负陛下;今日陛下杀臣,则是陛下负臣。”
崇祯皇帝毕竟年轻,哪里能容下这个,竟然破口大骂起来:“姓黄的,亏你一生学问,就剩下这张佞口!”堂堂九五之尊,怎能用“佞口”这样的脏话、毒话骂自己的忠臣?
黄道周就更不依不饶起来,十分强硬地道:“今日臣得把忠佞二字奏明。既然在君父面前犯颜敢谏是佞,那么谗谄面谀的是不是就是忠;敢争是非辨邪恶的是佞,那么一味曲意逢迎、阿谀奉承的是不是就是忠?忠佞不分,则正邪不明,这是千古为君者之大忌,请皇上体察。”
这一句忠佞不分,刺得崇祯皇帝肉疼,厉声吼道:“退下!你这样胡言乱语,本该论斩,回去等候处置!”
“专场召对”到此结束。这是平台召对吗?不,这一次绝对不是,而是火辣辣的一场君臣分庭抗礼,从前绝无先例。黄道周呀黄道周,你眼里还有皇权二字吗?
不过,毕竟君还是君,生死予夺一句话的事。好在崇祯皇帝没把黄道周跟朋友郑鄤一样赐个凌迟处死,真是高抬贵手了,且饶你不死,连降七级,贬为江西布政使司照磨,做个八品官,你就感激皇恩浩荡去吧。这里顺便交代一下,平台召对的第二年,郑鄤在京城被凌迟处死,剐了3600 刀,比袁崇焕的3453刀还多了147 刀。崇祯皇帝十年冤杀了两位大臣,这种残暴人主怎么能让黄道周不拍案而起呢?
且说七月初五“专场召对”结束,第二天七月初六,内阁奉旨拟定:黄道周“结党串通扰乱政务,降级调外使用”。八月,被连降七级,调任江西布政司照磨。黄道周临行前上疏乞退。崇祯皇帝不批准,你想退休过清闲日子?你给朕尝尝下放干部的滋味吧。意想不到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在等着黄道周。
崇祯十三年(1640),江西巡抚解学龙深知黄道周乃是当今“道学宗主”,遂以“忠孝”为由,向朝廷举荐黄道周。解学龙说:“我明道学宗主,可任辅导。”意思是说,黄道周做个内阁首辅都没问题。
这可要命了!崇祯皇帝闻听大怒,怀疑二人结党营私,大有背景,责以“党邪乱政”“伪学欺世”之罪重治。严旨罢官追究,先行廷杖八十没商量。
此时,黄道周正在老家,闻讯知道有祸躲不过,“即于五月二十三日辞墓就道”,“至南昌开逮”。他面对送行的朋友从容作诗道:“生离死别不可知,友道君恩已如此。”“斯文未丧应能来,汤花火花仍复开。”于七月至京,“下刑部狱”。
崇祯皇帝如此挟嫌报复黄道周,引发朝野愤愤不平。有个户部主事叶廷秀,根本就没有见过黄道周,更别说有什么交情了,出于义愤,给崇祯皇帝上了一本,“请以身代罪”,我叶廷秀情愿替黄公把牢底坐穿。结果先吃廷杖一百,再被投入监牢。类似这样株连入狱的人有20 多个,中书舍人文震亨、编修黄文焕、吏部主事陈天定、工部司务董养河、监生涂仲吉等。刑部尚书李觉斯认为不应该“廷杖”二臣,说了句公道话,被崇祯皇帝严旨切责,撤了职。
黄道周时年56 岁,如何受得了“廷杖八十”?要在气象森严的庙堂之地,剥下大臣的衣服,露出他们的下体去打,皮肉痛苦不说,人格尊严要受何等的摧残!明代施行廷杖的地方在午门外。午门乃故宫正门,俗称“五凤楼”,高八米,正中三门,左右各有掖门,城台上是一座九间重檐庑殿顶的门楼,左右有重檐方亭四座,庄严宏伟,一派皇家气象。廷杖于此执行,真不知什么讲究。廷杖时,文武百官一律身穿红袍,陪列于午门外西墀下,面对着挨板子的同类。而被杖者肩脊之下已用一种特制的麻木兜捆扎结实,两只脚也绑牢并加以固定,突露出臀部备用。行刑的是锦衣卫校尉,监刑的是司礼监太监。一旦接到执行命令,伴随着“声震甸服”的“着实打”“阁上棍”等专用的喝喊号子,那刑具可就照着屁股抡下去了。行刑校尉一边打着,一边看监刑太监的两只脚尖:他们站成内八字形,意思是别将此人打死;倘是个外八字形,这位大臣恐怕就没命了。
那么刑具是什么样儿呢?这是有法定规格尺寸的:刑具是用荆条做成,大头直径为三分二厘,小头直径为一分一厘。发展到清代,打屁股的家伙有一改革:用竹篦,大头宽二寸,小头宽一寸五分,长五尺五寸,重量是二斤。
有人说廷杖之举乃是朱元璋“创设的祖制”。此话恐怕不确,其实始于汉明帝,之后历代廷杖之事时有发生。这是有史可查的。若说朱皇帝把廷杖奉为定制,倒是说得通。明宪宗朱见深之前,被廷杖的大臣不脱衣服,总算还留点面子。到了明武宗朱厚照手里,对不起,就要叫你的尊臀暴露于睽睽众目之下了。嘉靖朝的詹事霍韬就说:这真羞辱人!有罪废掉、杀掉都可以,为什么要交给校尉狱吏抓捆捶挞?让朝廷大臣日后如何做人?还不如死了的好!可见这廷杖之罚还真叫百官发怵。
廷杖的伤害是惨烈的。上至大学士、尚书,下至御史、主事,不论官职多高多低,那屁股可一律都是肉长的,一旦施以杖刑,立刻青紫血红,皮开肉绽,轻者致残,重则毙命。据史书记载:有的大臣被打得“血肉淋淋”,“肉遗落如掌”,“刎去腐肉数十脔,大者盈掌,深至寸,一股遂空”;有的大臣终生残疾,“每遇天阴,骨间辄隐作痛,以致晚年不能(弯腰)作深揖”;至于立毙杖下者更不在少数。
黄道周真非凡人。他经受住了“廷杖八十”,在狱中“卧病八十余日,抱足扶首,仅能起立”。但他依然有志不坠,写信给门下学子们说:“古人于仁义烂时自裹血肉,仆于血肉烂时自裹仁义。悠悠命也,谁为谈者!”一句“血肉烂时自裹仁义”,多么慷慨悲壮啊!
按惯例,江西巡抚解学龙的推荐折子,只交有关部门看取,不必崇祯皇帝批阅。可是大学士魏照乘会揣摸皇上心思,知道皇上紧盯着黄道周,就故意上奏批评解学龙胡乱推荐,终于酿成冤狱。朝廷上就有这样一帮人,唯皇上马首是瞻,皇上不是还要追查黄道周的党羽吗?那就继续折腾。十二月下旬,转到诏狱。黄道周被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前后提审九次,要他承认结有“福党”,是自己花银100 两贿赂解学龙以求荐用,又用300 两银子收买别人疏救等。对于这些无中生有的“欲加之罪”,黄道周当然拒不承认,只承认“结社讲学”而已。在审讯期间,黄道周有诗《自西库过请室复逢除夕十章》,表达其历经磨难而志向不改的情怀。“事亦古曾有,人今何不堪”“后死知无怨,偷生尚感恩”“灰溺存吾性,水坚见物心”“读易惭虚度,坚贞惜暮年”等,并在诏狱中完成了自己的新著《易象正》。真是一副愈挫愈奋的坚强人格,难怪时人传颂说:“天下称直谏者,必曰黄石斋。”石斋者,黄道周名号也。
两年后,杨嗣昌暴病而亡,几个整黄道周的人也死的死,废的废。敢出头的大臣再次营救黄道周。代表人物刑部尚书刘泽深就说:学龙、道周两个人的罪,顶多判处永久充军,再往死刑上拉太过分。黄道周一没丢失领土,二没贪婪、凶狠,哪能因为提意见杀掉他?怀疑他是帮派,却无任何事实根据,不过抗言上书,借文字讲点空话罢了。皇上您万乘之尊,怎么会记恨一个黄道周呢?万一您回心转意了,可黄道周已人头落地,那时后悔也没用了。”于是,崇祯皇帝慈悲为怀,发配黄道周永戍广西酉阳;解学龙、叶廷秀等一干“罪犯”,同时被贬谪各地。
崇祯十五年(1642)八月,崇祯皇帝再次开恩,黄道周“免戍”,官复原职。但是,58 岁的黄道周“具疏辞谢”,我黄道周不侍奉了,拜拜了您哪!他劫后余生,回到故乡“结庐先人墓侧,专心著述”,要做的正事多着呢!
笔者平心细想,这一对君臣分庭抗礼也罢,黄道周有意冒犯皇权也罢,就是个人之间的碰撞吗?不会是这么简单吧。放眼历史,在中国传统庙堂之上,一直站着两班人。笔者说的,可不是一班文臣一班武将分列两厢,而是从政治、思想、道德层面划分的两种人:志于道的忠臣或曰君子儒,志于禄的佞臣或曰犬儒。
这里说志于道的“道”,既不是老子用以说明世界本原、本体、规律或原理的道,也不是佛家所述的不堕极端、脱离二边的中道;而是源自三代、成于春秋的孔孟之道,也就是顺天理、从人情的“天人合一”之道,即《礼记·礼运》篇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道;就是“事君以道,不可则止”“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之道;就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士以天下为已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腰无半文,心忧天下”“大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道,一句话,士君子之道。志于道者,高居庙堂,心系天下苍生,人生是为道统活着,是根据这种士君子之道来事君为官的,是以一种“帝王师”的人格标准示范天下的。他们一旦与暴君、昏君们发生冲突,则敢于挺身而出,面折廷争,冒死直谏,根本不顾自己的荣辱利害、身家性命,叫作“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虽九死而未悔”!志于道者,此之谓也。
而那一班志于禄者则不然,他们痴迷地信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他们对于士君子之道未必不懂,但宁可背弃也要帮着皇上维护治统;他们是功利主义者、实用主义者、机会主义者,居于庙堂之上,唯皇上马首是瞻,灵魂扔进茅厕,脑袋别在腰里,脖子安着转轴,只用舌头混饭吃;只要能博得高官显爵、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或者能避免既得利益受到损害,他们可以追随皇上指鹿为马,可以给皇上报喜不报忧,可以“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游移地打压甚至残害皇上不喜欢的一切人,搅和甚至毁掉皇上不喜欢的一切事;他们热衷并擅长的是权谋、权术,是营造帝王文化的参与者,是封建治统的执行者,与士君子之道碰撞时,则是噬咬知识同类的鹰与犬。志于禄者,此之谓也。
用林鹏先生的话说,志于道者体现着、代表着中国的士君子文化,也就是道统文化;志于禄者则体现着、代表着中国的帝王文化,也就是治统文化。他们之间的冲突,大大超越各自的君臣身份,是两种不同文化的交锋。
崇祯皇帝与黄道周的一系列人文碰撞,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那么,黄道周何以成为有明一朝“志于道”的佼佼者之一呢?
写于2021 年4 月9 日太原学洒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