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集》中的“诗人人格”(上)

2021-09-29 05:51北京张耀杰
名作欣赏 2021年19期

北京 张耀杰

郭沫若的婚恋困境与精神突围

1920年,郭沫若28岁,宗白华22岁,田汉21岁。就成名的先后来排序,应该是倒过来的:田第一,宗第二,郭第三。当年的郭失足滑倒在人生低谷和婚恋困境之中,急于寻求凤凰涅槃、狂飙突进式的脱胎换骨和悔过自新的突破口,比他年轻单纯的田、宗二人,几乎是不自量力地充当起精神牧师救赎者的角色。

1892 年11 月16 日,郭诞生于四川省乐山县观峨乡沙湾镇,他的学名是开贞,号尚武,后来的笔名沫若,取自故乡的两条河流沫水、若水,也就是大渡河、青衣江。

1912 年春节之后,21 岁的郭奉父母之命和张琼华结婚。结婚当天,郭对张琼华的相貌有些失望。婚后第五天,他坐船返回位于成都的四川官立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现成都石室中学)继续学业。

返校不久,学校合并到成都府中学。由于比较优秀的教员都去做官,剩下的教员大多不学无术,郭在“学无可学,事无可做”的情况下,“拼命地喝大曲酒、打麻将牌,连夜连晚地沉醉,连夜连晚地穷赌”。这种“自暴自弃的肉麻生活……足足过了一年半的光景”。

1912 年冬天,郭从成都府中学毕业,考入成都高等学校理科。

1913 年7 月,郭考取每月有生活补贴的天津陆军军医学校。11 月10 日,辗转来到天津的他脱离还没有正式开学的军医学校,乘火车前往北京,投靠给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充当驻京代表的大哥郭开文(字橙坞)。12 月28 日,郭随大哥的老同学张次瑜前往日本。大哥送给他一根金条作为半年的费用,叮嘱他一定要考上官费学校,不然将来的学费难以为继。

半年之后的1914 年7 月,郭考取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备班医科,每个月官费32 元。这一年的9 月6 日,郭在写给父母的家信中表示说:“要思习一技,长一艺,以期自糊口腹,并籍报效国家……男现立志学医,无复他顾,以医学一道,近日颇为重要。”

1915 年7 月,郭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备班医科结业,被分配到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就读。1916 年8 月1 日,他到东京圣路加医院料理友人陈龙骥的后事,偶遇在这里做护士的小自己两岁的佐藤富子。这一年的12 月25 日圣诞节,25 岁的郭沫若专程来到东京,献给23 岁的佐藤富子一首英文赞美诗。

这首散文诗的大意是:在近海的一处石洼穴中,有一条小鱼快要干死了。它是被猛烈的晚潮抛到这儿的。清晨,“一个穿白色的唐时装束的少女”赤裸双脚唱着歌走来,她的脚印印在雪白的沙岸上,就好像一瓣一瓣的玉兰。她到岩石上来,无意间看见了那条将死的鱼儿,不禁涌出几行清泪,泪滴在洼穴中,汇成一个泪池。少女凄凄地走了,小鱼渐渐复活了过来。

被佐藤富子的神圣爱情唤醒救活的郭,极力劝说对方到冈山和自己同居。1917 年12 月12 日,改名郭安娜的佐藤富子,生育长子郭和生。当年的郭对于自己的婚外同居、重婚生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安理得。1918 年5 月25 日,他在写给父母的家信里忏悔道:

男不肖陷于罪孽,百法难赎,更贻二老天大忧虑,悔之罔极,只自日日泪向心头落也。……今日接到玉英一函,叙及父母哀痛之情,更令人神魂不属。……而今而后男只日夕儆旸,补救从前之非。……和儿母亲日本士族,四年前由高等女学毕业,今年二十二,为儿所误,殊自可怜,望二老亦怜而恕之也。

这里的“玉英”,就是张琼华。“今年二十二”,指的是郭安娜的周岁。

1918 年8 月,郭从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医科毕业,升入位于九州岛福冈市博多湾的九州帝国大学医科。这一年的旧历除夕,郭创作七绝《十里松原四首》,第一首的“十里松原负稚行”,记录当夜搬家的情景。第二首“除夕都门去国年”,抒发自己因和日本女子郭安娜同居生子而遭同学误解的苦闷。第三首“回首中原叹路穷”,感叹自己因“入世无才”而找不到人生出路的窘迫困境。第四首“一篇秋水一杯茶”,记录一家三口饥寒交迫的清贫生活。

给困境中的郭带来精神突围之路径出口的,是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开设的“新文艺”专栏。

宗白华发现郭沫若

宗白华名之櫆,字伯华,又写作白华,1897 年12 月22 日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小南门。1914 年,17 岁的宗到青岛德国高等学校中学部学习德语,后考入德国的宝隆医生在上海创办的德文医学堂(同济大学前身)的德文科。1919 年7 月,宗和王光祈、曾琦、魏时珍、左舜生、田汉等42 人,成为“少年中国学会”的第一批会员,具体负责《少年中国》月刊的编辑校勘。

1919 年8 月,上海《时事新报》负责人张东荪聘请宗协助郭虞裳编辑《学灯》副刊。8 月29 日,宗在“新文艺”专栏刊发少年中国学会四川籍会员康白情的白话新诗《送慕韩往巴黎》。“慕韩”是少年中国学会主要发起人曾琦的字号,他和郭沫若是四川官立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以及成都府中学的同班同学。有这层关系在,自然会引起郭的特别关注,郭随后把自己的几首白话诗稿投寄给《学灯》。

宗是从自然投稿中发现郭的。1919年9月11日,《学灯》“新文艺”专栏刊登郭以“沫若”署名的两首白话新诗《抱和儿浴博多湾中》《鹭鸶》。9 月29 日,刊登《死的诱惑》。10 月2 日,刊登《新月》《白云》。这是郭第一次在正式报刊发表作品,他“看见自己的作品第一次成了铅字,真是有说不出来的陶醉”,于是受到“一个很大的刺激”。在随后的三四个月时间内,他差不多每天都有诗兴的冲击,好像生了热病一样,乍寒乍冷,战颤着抓紧写在纸上,然后给宗寄去。就这样,从1919 年下半年到1920 年上半年,成了郭的新诗创作爆发期。

郭写给宗的有据可查的第一封书信,落款时间是1919 年12 月27 日,其中充满了对于宗的讨好迎合:

今天奉到22 日的新报,足下的复示已经拜悉了。弟前读抱一先生《墨子的人生学说》的时候,疑惑的地方本很多,后又读足下的《中国的学问家——沟通——调和》的一篇评论,很触动了我的心琴。……我们有了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说,我们尽可以不必再请墨子来配享。

以上是我拉杂的说出来的东西。务要请你指教。

宗是1920年1月2日收到郭的来信的,1月3日,宗在回信中写道:

沫若,你有lyrical 的天才,我很愿你一方面多与自然和哲理接近,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的构造”,则中国新文化中有了真诗人了……

我有个朋友田汉,他对欧美文学很有研究。他现在东京留学。他同你很能同调,我愿意你两个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你若愿意抽暇去会他,我可以介绍。

几天后,宗又给郭写了一封回信:“前函当已到了。你的诗已陆续发表完了。我很希望《学灯》栏中每天发表你一篇新诗,使《学灯》栏有一种清芬,有一种自然 Natur 的清芬。你是一个Pantheist,我很赞成。因我主张诗人的宇宙观有Pantheismus的必要。我不久预备做一篇《德国诗人歌德(Goethe)的人生观与宇宙观》,想在这篇中说明诗人的宇宙观以Pantheism 为最适宜。要请你帮忙,供给我些材料。”

这里所说的“诗”,指的是郭1919 年12 月27日随信寄来的几首白话新诗,包括1920 年1 月4 日发表在《时事新报·学灯》的《晨安》;1 月5 日发表的《三个Pantheist》;1 月6 日发表的《地球,我的母亲!》;1 月8 日发表的《演奏会上》;1 月10日发表的《Carlyle:〈The Hero as Poet〉的时候》。其中的《三个Pantheist》,表达的是对于三个所谓的泛神论者庄子、斯宾诺莎、加皮尔的赞美。正是郭的这些诗激发了宗关于德国诗人歌德的哲学思考。

关于此事,郭事后的解释是:“使我的创作欲爆发了的,我应该感谢一位朋友,编《学灯》的宗白华。我同白华最初并不认识,就由投稿的关系才开始通信。白华是研究哲学的人,似乎也有嗜好泛神论的倾向。这或许就是使他和我接近了的原因。那时候,但凡我做的诗,寄去没有不登,竟至《学灯》的版面有整个登载我的诗的时候。说来也很奇怪,我自己好像一座做诗的工厂,诗一有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

郭沫若回应“诗人人格”

郭收到宗的接连两封短信,于1920 年1 月18日写了一封长信,像火山喷发一般回应了宗对于诗歌创作尤其是“诗人人格”的关切:

我想诗这个东西似乎不是可以“做”的出来的。我想你的诗一定也不会是“做”了出来的。Shelley 有句话说的好,他说:A man can not say:I will compose poetry。Goethe 也说过:他每逢诗兴来了的时候,便跑到书桌旁边,将就斜横着的纸,连摆正他的时间也没有,急忙从头到尾地矗立着便写下去。我看歌德这些经验正是雪莱那句话底实证了。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

在正面阐述自己的诗歌创作观的同时,情商极高的郭话锋一转,把自己的所有感悟都奉献给了发现自己“lyrical 的天才”的宗:

归根结底我还是佩服你教我的两句话。你教我:一方面多与自然与哲理接近,以养成完满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诗中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满“诗底构造”。白华兄!你这两句话我真是铭肝刻骨的呢!

郭如此谦让地恭维对方,目的是为了适时公开自己的“诗人人格”和生存困境:“可是,白华兄!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恐怕还未十分知道呢。你说我有lyrical 的天才,我自己却是不得而知。可是我自己底人格,确是太坏透了。”

为了证明自己比爱尔兰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还要堕落,比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还要懊恼,比法国象征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还要颓废,郭抄录了四年来和郭安娜共同生活期间所写作的三首旧体诗。

第一首的标题是《寻死》,写作于四年前刚刚和郭安娜同居期间:“出门寻死去,孤月流中天。/寒风冷我魂,孽恨催吾肝。……/痴心念家国,忍复就人寰。/归来入门首,吾爱泪汍澜。”

第二首《夜哭》写于三年前,也就是长子郭和生出生之后。“有国等于零,日见干戈扰。/有家归未得,亲病年已老。/有爱早摧残,已成无巢鸟。/有子才一龄,鞠育伤怀抱。/有生不足乐,常望早死好”之类的诗句,所抒发的是中国传统文人多情多欲、多愁善感并且家国一体、天人合一的整全情怀。

第三首《春寒》写于一年前:“儿病依怀抱,咿咿未能谈。/妻容如败草,浣衣井之阑。/蕴泪望长空,愁云正漫漫。/欲飞无羽翼,欲死身如瘫。”写尽了郭陷身于穷困潦倒之中的不甘心、不死心。

由这样三首哭穷诗,郭谈到了他和宗白华共同认识的几位风云人物:

白华兄!像这样的诗,恐怕你未必爱读;像这样的诗恐怕未必可以认作你的诗呢!《寻死》一首,除曾慕韩兄外,没有第三个人看过。慕韩兄他知道我。咳!我不忍再扯些破铜烂铁来,扰乱你的心曲了!

我前几天才在朋友处借了《少年中国》底第一二两期来读,我有几句感怀是:

我读《少年中国》的时候,

我看见我同学底少年们,

一个个如明星在天。

我独陷没在这Styx 的amoeba,

只有些无意识的蠕动。

咳!我禁不着我泪湖里的波涛汹涌!

慕韩,润屿,时珍,太玄,都是我从前的同学。我对着他们真是自惭形秽,真是连amoeba 也不如了!咳!总之,白华兄!我不是个“人”,我是坏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现在很想能如Phoenix 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烧毁了去,从那冷净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可是我怕终竟是个幻想罢了!

“慕韩,润屿,时珍,太玄”,就是共同发起少年中国学会并且拒绝郭申请入会的曾琦、王光祈、魏时珍、周太玄。“Styx 的amoeba”,指的是地狱冥河里的单细胞变形虫。Phoenix 就是郭正在构思的长诗《凤凰涅槃》中的凤凰。

郭在公开自己的“诗人人格”和生存困境之余,依然忘不了对成全自己的诗歌抒情和表现欲望的《时事新报·学灯》表达一份忠诚之爱心:“《学灯》栏是我最爱读的。我近来几乎要与他相依为命了。”

宗白华想象“宇宙诗”

宗收到郭的上述长信以及随后追加的几封来信,又接连回复了几封短信。他在落款时间为1920年1 月30 日夜的书信中写道:“你的旧诗,你的身世,都令我凄然,更不忍再谈他了。”

2 月7 日深夜,宗在信中写道:“你的凤凰正还在翱翔空际,你的天狗又奔腾而至了。你这首诗的内容深意我想用 Pantheistische Inspiration 的名目来表写,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凤歌真雄丽,你的诗是以哲理做骨子,所以意味浓深。不像现在有许多新诗一读过后便素然无味了。所以白话诗尤其重在思想意境及真实的情绪,因为没有辞藻来粉饰他。”

这里所说的“凤凰”,指的是郭创作于1 月20日的长诗《凤凰涅槃》。其中用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的古代传说,象征旧世界以及诗人之旧我的毁灭与再生。宗所说的Pantheistische Inspiration,意思是泛神论的灵感。郭的泛神其实就是泛我,也就是把不能够也不情愿承担属于自己的一份有限责任的自我,无限泛化地投射、附会于各种宏大事体和宏大叙事。他的一系列白话诗歌里面所贯穿的大开大合、泛我泛神的主旋律,说穿了只是简单重复的几句话:A.我是泛我。B.我是泛神。C.我是一切的一切。

譬如说《凤凰涅槃》中的凤凰和鸣:

我们光明呀!

我们光明呀!

一切的一,光明呀!

一的一切,光明呀!

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譬如《地球,我的母亲》中的泛我诗句: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再譬如《天狗》里面的泛我泛神之抒情: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郭写于1920 年1 月18 日的长信,被宗整版刊登在2 月1 日的《时事新报·学灯》。宗随后把刊登郭的长诗《凤凰涅槃》和这封长信的样报,寄给远在日本东京的少年中国学会会友田汉(寿昌):

我近有一种极可喜的事体,可减少我无数的烦恼,给与我许多的安慰,就是我又得着一个像你一类的朋友,一个东方未来的诗人郭沫若。我已写信给他,介绍他同你通信,同你做诗伴,你已经知道了么?我现在把他最近的一首诗和寄我一封谈诗的长信寄给你看,你就知道他的为人和诗才了。(我还有一封复他的信,也写给你看。)

宗所谓“我还有一封复他的信”,指的是1920年1 月30 日深夜写给郭的另一封回信:“以前田寿昌在上海的时候,我同他说:你是由文学渐渐的入于哲学,我恐怕要从哲学渐渐的结束在文学了。因我已从哲学中觉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艺术表现,不是纯粹的名言所能写出的,所以我认将来最真确的哲学就是一首‘宇宙诗’,我将来的事业也就是尽力加入做这首诗的一部分罢了。(我看我们三人的道路都相同。)”

由此可知,当年的宗热心介绍郭、田两个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是为了他自己能够从所谓泛神论的哲学路径与郭、田会合,然后一起走进想象中的“宇宙诗”。这种想当然的“宇宙诗”,事实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也是没有办法引起郭、田二人的共鸣和讨论的。三个人接下来的主要话题,依然是围绕“诗人人格”和诗歌创作而展开。

田汉致信郭沫若

郭在1920 年1 月18 日的长信中回应宗关于田的介绍说:“田寿昌兄正是在《少年中国》里会识着的。他早那样地崇拜Whitman,要他才配做‘我国新文化中的真诗人’呢!福冈离东京很远,要坐三天的火车,所以我不能去拜访他;可是我今后当同他笔谈,把你所告诉我的话一一传达给他。”

Whitman 即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田此前在《少年中国》月刊第1 卷第1 期的创刊号上,发表有白话长文《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

1920 年2 月9 日,被郭赞美为“新文化中的真诗人”的田收到宗的来信及其附件,当天就给郭写了第一封书信,说是读了《凤凰涅槃》,“我便先要和你订交”。

但是,田在信中并没有花费太多笔墨谈论“诗人人格”及诗歌创作,而是特别强调了自己对于朋友之间“人格公开”的偏爱:

我最爱的是真挚的人。我深信“一诚可以救万恶”这句话,有绝对的真理。诚之一字,在新伦理也好,旧伦理也好,都是不可少的基本要素。……记得黄日葵兄依马鹤天先生的介绍与汉订交的时候,他从南京旅次来一封信,称我为“模范少年”,恭维的我无地自容。我便写信告他以我个人的真相。……后来我和日葵的笔和口的谈话,都是人格公开。就是和其他的好友相交,也是一样的。

田在致郭的书信中抢先公开了自己一部分的“人格”,然后赞美郭致宗的长信“真算是真善美的萃点”,赞美郭是“真挚优美的人”,接着就颇为诚恳地询问道:“我将来或者能做几首诗来慰籍你请你改订,或者也能做一个不十分虚伪的人,以期不负诸师友的厚望啊!望你常写信来教督我,把我当你的弟弟一样好吗?春假来东京吗?”

郭对田的“人格公开”

1920 年2 月13 日是周五,郭早晨上学的时候收到宗的一封来信;下午下课的时候,又收到田寄来的第一封来信。他在当天晚上开始给田写回信,直到周日即2 月15 日的深夜,才把这封长信写完。郭在信中首先表白自己的负罪感:

假使我是个纯洁无垢的少年,我无自惭形秽的一段苦心,便使莫有白华的介绍,我定早已学了毛遂自荐,跑到东京来拜访你了。可是,寿昌兄!嗳!我自家造出的罪恶终竟在我二人当中做就了一座飞不可越的城郭。……我现在深悔我同白华写信的时候,我不曾明明快快地把我自身的污秽处,表白了个干净,我的romantic 的天性害了我,偏要那样吞吞吐吐地巧于自讳,自欺欺人,白华兄他毕竟是受了我的欺诳罢了。

所谓“我的romantic 的天性”,说穿了就是情不自禁、浪漫奔放的情欲本能。接下来,郭充分迎合对方所谓的“人格公开”,“赤裸裸”地诉说起自己跨越国籍种群的婚外恋情:

我的爱她名叫“安娜”。她是日本人。她的父亲是位牧师。……我最初见了我安娜的时候,我觉得她眉目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洁光——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令我肃然生敬。……咳!寿昌兄!我终竟太把我柔弱的灵魂过于自信了!我们同居不久,我的灵魂竟一败涂地!我的安娜竟被我破坏了!

郭和安娜之间的婚外同居,依照中国传统的宋明理学的说法,就是犯下了“存天理,去人欲”的人欲大罪:“我的罪恶如仅只是破坏了恋爱的神圣——直截了当地说时,如仅只是苟合!那我也不至于过于自谴。只是我还有件说不出来的痛苦。我在民国二年时,我的父母早已替我结了婚,我的童贞早是自行破坏的了!我结了婚之后,不久便出了门,民国三年正月,便来在日本。我心中的一种无限大的缺陷,早已无可补置的余地的了。不料我才遇着了我安娜。我同她初交的时候,我是结了婚的人,她是知道的。我也仗恃着我结了婚的人,所以敢于与她同居。唉!我终竟害了她!”

郭对于自己孤注一掷的、自供状式的“人格公开”和罪错“忏悔”,是怀抱着凤凰涅槃、死中求生的人生期待的。他在这封信的末尾,几乎是把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终极裁决权,拱手交到了田的手里:“我写了这长篇,简直好像个等待宣布死刑的死囚一样。你说要人格公开,我几乎莫有可公开的人格。你说你是不良少年,我简直是个罪恶的精髓。我所以说我两人当中,有一飞不可越的城壁。像我这样的人,你肯做他的一个‘弟弟’,像我这样的人也配做你的一个‘哥哥’吗?请你快宣布死刑!”

田为郭提供免罪辩护

1920 年2 月18 日,田收到郭的第一封回信,“过细的读了两遍”之后,于当天写下致郭的第二封书信:“你说我两人当中有不可飞越的城壁,这个城壁依你的纯真已撤废了十分之九了。”

接下来,田撇开中国传统的“存天理,去人欲”的道学天条,专门到外国历史文化名人当中引经据典,为郭所忏悔的“罪恶”提供免罪辩护:

世间天成的人格者很少,所以“忏悔的人格者”乃为可贵。St.Augustine;Leo Tolstoy;J.J.Rousseau三人,不可不说是千古的人格者。然而他们的人格,都各自一部“忏悔录”Confession 而来,我读Rousseau’Confession 是前年的事,我不知受了多少感动,增了许多气力。……我们有甚么受良心苛责的事,最好“及时忏悔”的好啊。沫若兄!你的事算大体给我知道了。你对于我这个初交之友能为肺腑之言,可知你没有以外人待我,是不是?我很感谢你待我之厚。但是我对于你干的事情,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人的罪恶,却把他当作全人类——至少也是恋爱意识很深的人——的罪恶,尤以天才者犯这种罪恶的多。

田所谓“尤以天才者犯这种罪恶的多”,到了写于1927 年的自传体纪实小说《上海》中,借着给停妻(孙荃)别恋(王映霞)的郁达夫(余质夫)提供辩护的机会,另有更加浪漫的借题发挥:“余质夫是个有妻有子的人,本不应感着性的烦闷,但烦闷既是现代的世纪病,任何手段的性的满足,尤其是艺术家的特权,何况素以寻求官能的享乐为性的生活的全部的余质夫呢。”

郭在1920 年2 月25 日深夜的第二封回信中,是用“死刑宣告书”的夸张话语来形容田2 月18 日的这封来信的:

我时常挂念着怕你不久便有死刑宣告书来。前天午前不见你的信来,我早有些失望。午后我进了药理学实验室,总觉得坐立不安,我又走往控室去看时,呀!死刑宣告书来了!……田寿兄!我的可爱的恰慧的辩护士!你可是害了我呀!我那天的实验,简直件件都莫有成功,简直件件都失败了呀!可是我真愉快,我真说不出来地愉快,我就好像一个死刑囚遭了大赦的一遭。

被田认定为“天才者”而加以免罪特赦的郭,在回信中专门抄录一首“独游太宰府”的白话诗,以自己的“诗人人格”迎合对方的观点说:“我的灵魂久困在自由与责任两者中间,有时歌颂海洋,有时又赞美大地;我的Idea 与Reality 久未寻出个调和的路径来,我今后的事业,也就认定着这两种的调和上努力建设去了。”

①郭沫若:《黑猫》,《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310—311 页。

② 1918 年8 月升入九州帝国大学医科之后,留学官费增加到每月72 元。郭沫若:《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43 页。

③⑤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38 页,第62 页。

④ 1922 年7 月3 日,郭沫若把这首赞美诗改译为中文,作为《〈辛夷集〉小引》交给上海泰东书局公开出版。参见蔡震:《郭沫若家事》,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年版,第66 页。

⑥蔡震:《郭沫若家事》,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 年版,第68 页。

⑦郭沫若在《创造十年》中的相关回忆,有意回避了曾慕韩的名字:“那是康白情的一首送甚么人往欧洲。诗里面有‘我们叫得出来,我们便做得出去’。(大意如此,文字当稍有出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64 页。

⑧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68 页。

⑨郭沫若致宗白华函,《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149—153 页。

10 宗白华致郭沫若,《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14—215 页。Lyrical 的意思是抒情的。

11 宗白华致郭沫若,《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15 页。Pantheismus,是德语泛神论。Pantheism,是英语泛神论。Pantheist,是英语泛神论者。

12 郭沫若:《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68 页。

13 郭沫若致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15—217 页。Strain,乐曲。Melody,悦耳的旋律。Shelley,即雪莱。Goethe,即歌德。

14 15 17 宗白华致郭沫若,《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25—226 页,第226 页,第225 页。

16 宗白华致田汉,《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 年版,第1—2 页。另见《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13—214 页。

18 田汉致郭沫若,《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29—230 页。黄日葵是中国少年学会的评议员和《少年中国》杂志的编辑部副主任。

19 郭沫若致田汉,《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32 页。另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39 页。

20《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43—44 页。

21 田汉致郭沫若,《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43—245 页。另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56—58 页。

22 田汉:《上海》,连载于上海《申报·艺术界》,1927 年10 月16 日至12 月3 日。

23 郭沫若致田汉,《宗白华全集》第1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250—251 页。另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6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