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夏双刃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民国时期,广东出了一位前无古人的奇才,至今尚无来者,那便是“球王”李惠堂。现在很多球迷质疑李惠堂取得的成绩,尤其是对“球王”这样高的荣誉,往往不服气,认为不过是“远古吹”罢了。其实,李惠堂生于中国香港,虽童年时曾在老家五华县生活数年,但一生事业基础在香港,其在足球领域的建树是毋庸置疑的。德国权威媒体将他与巴西的贝利、德国的贝肯鲍尔、阿根廷的斯蒂法诺和匈牙利的普斯卡什并列评为“世界五大球王”,也确有其事。若非他曾取得杰出成就,1965 年他断不可能荣任国际足联副主席的高位。
他的诗集《鲁卫吟草》中有诗《射门有术感咏》,前有小序云:“余于球场射门名闻亚洲且及欧美,近闻巴西比利(即贝利)曾因射一千次球印行邮票纪念,余者不止一千之数矣,顾无人关注及之。”诗云:
生平放眼空余子,射戟辕门数不知。
百步穿杨人共誉,红须碧眼也惊奇。
百年养士古人风,今见西方礼遇隆。
历尽风霜吾老矣,聊凭歌咏寄微衷。
这首诗写于20 世纪60 年代,他早已退役多年,所谓“红须碧眼也惊奇”说的是自己年轻驰骋绿茵场的英姿。《吟草》另载一诗,写于1935 年,小序云:“民二十四年南华球队挟双冠军盛誉,南下游赛,经廿四战未尝一败。时曾子靖侯随军为秘书,归港祝捷时,吟诗分赠队友,余感其意依韵和之。”曾靖侯诗云:
万人声大叫球王,碧眼紫髯也颂扬。
更有细腰红粉女,争相罗拜状如狂。
这一年李惠堂刚好三十岁,正是他足球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当时他数次到上海比赛,沪上口口相传“看戏要看梅兰芳,看球要看李惠堂”。曾靖侯这首小诗,再现了李惠堂作为体育偶像的盛况,“球王”之誉当时已不胫而走,并非李惠堂后来自吹自擂。他反而谦逊地步韵和之:
不期富贵不期王,但愿疆场我武扬。
待振雄风光国族,万花撩乱莫轻狂。
民国时代的大城市,女粉丝追逐男偶像已成风气,李惠堂在此说“万花撩乱莫轻狂”,实际上他轻狂与否,只有天知。《吟草》第一首诗,名“澳洲痴情女”,小序云:“一九二三年,余在乌龙江球赛时表演颇佳,连中三元,有小姐临场观看,频呼九号(余之秋衣号码),赛后且来旅邸献花,自是鱼雁往还,互诉爱慕,惜以家规严谨,未敢造次。一九二七年再度相逢,则罗敷有夫,使君亦有妇矣,相对黯然。”诗云:
澳洲有女垂青注,频向场前唤代名。
好梦难成春色暮,此心常系百年情。
这种矛盾心情,在那一代受到传统礼教熏陶的中国男子身上很是常见,说得好听叫“发乎情止乎礼”,不好听叫“有贼心没贼胆”。再如《孟买滩头裸浴》:
裸体滩头浴,回归大自然。
难消礼教念,羞与久留连。
他还有七律写古代女子蹴鞠图:
蹴鞠当场二月天,春风吹下两婵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拂娥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红粉曳起见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怜煞长安美少年。
一代球王雅好诗文,曾有诗云“年来尘务多抛却,只有诗书未肯捐”,不能不说是中国深厚的诗教传统使然,民国一代虽已是最后的诗国,但不要说各界精英,就是贩夫走卒也颇有能诗者,这在我们后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而世界少有中国这种诗的传统,想想贝利、贝肯鲍尔、迪斯蒂法诺、普斯卡什、克鲁伊夫、马拉多纳、罗纳尔多、梅西等足坛圣贤,哪有能亲自秉笔成书者?即便最富有忧郁气质的巴乔,也不过因悲剧遭遇和深邃眼神,获得几许诗人的既视感罢了,他那自传《天上的门》,多半是人代笔。李惠堂则不仅作诗,且对诗有深入的理解,并非偶尔游戏为之,他在《鲁卫吟草》自序中写道:
夫诗词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乃属组织最为严密之文学,其纪事表情,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凡治乱兴亡之迹,世道人心之忧,仁人志士之思,忠奸淑慝之行,一笔传神,发人深省,心声常达万众,光昌气溢两间,诗道之大,又岂止于兴观群怨已哉。只余幼学无根,进德修业,有志未逮。中年后羁绁世网,又逢劫乱流离,学殖遂以日荒。近岁时过而学,深伤老大,意到笔端,恒不能适切表达。今以兹篇行世,固知余生不文,徒供覆瓿糊窗。然余前不能读万卷书,后得以行万里路,凡所吟咏,虽不离春花秋月之兴思、白云苍狗之幻变、悲欢离合之感遇、喜怒哀乐之寄情,而师风古人,亦寓针砭世道、激扬清浊、悲天悯人、先忧后乐之义。以此留鸿爪春泥之迹,以此勉求知笃行之心,以此志岁月蹉跎老大无成之过,并为他日梦痕重温往事重溯之资,自亦有其一得矣。
此段文字见识既高,文笔亦佳,再加上他球王的身份,倘陈永正、徐晋如主编之《百年文言》有第二集,足以入选而不忝。关于“幼学无根”,文中还写道:
余童年失学,才识空疏,于古体诗文研习尤多。弱冠后以球事远游四方,耳目所经,每生感触,晨昏得闲,辄喜觅句抒怀,缀成五七言俚诗。信口吟哦,常觉沾沾自得,然其时余实未知诗律音韵也。壮岁见闻较广,有感前作词浅调卑,易为识者所笑,始就教于所交文友,而得粗知诗学门径。初拟刻意苦修,以求寸进,无如心气粗浮,不耐思索,每一着笔,违者失韵者仍多。因意东施效颦,聊期寄兴,已乏敝帚自珍之想,更无以诗鸣诗之图,故瑕秽任存,不复置念。比岁以还大盗窃国,中原文士多集港隅。余乘暇攀交,逼以诗词酬应,邯郸学步,不顾遗笑方家,日久竟以成帙。
他一个踢球的旁门左道,卒成诗家,且有诗集传世,这段自叙,正可概括普通人学习作诗的正确历程。当代人想作诗,已很难找到老师,多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本人少时所作诗,也多不合格律,后来才发现我山西方言是有入声的,用方言作诗远便于用普通话等,这些正确经验都是摸索来的。当然,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都是作好诗的前提,没有学识积累、生活阅历,是走不了捷径的,光靠模索不行。李惠堂读书虽不多,如写风景、乡情之类的诗却有极工者,如《初到星洲》:
椰林蕉树满平畴,景物天然一望收。
小雨乍晴添黛色,乱山横处是星洲。
再如《印尼万隆城》:
海国天涯南尽处,万山稠叠有城池。
地高水面三千尺,秋入炎中十二时。
白屋散依云共远,绿阴丛蔽日常迟。
斯游领得无穷趣,白下以还又一奇。
再如《宴罢归旅社时在纽约》:
身闲常觉众人忙,宴罢归来夜色凉。
客里繁华如过梦,天涯星月易怀乡。
其实他也刻苦读书,甚至读先秦诸子,如《春夜读书》:
幼年苦失学,未读经与史。
春色恼人眠,挑灯读老子。
他是名副其实的球王,不仅踢球,而且写书阐述对足球的理解,著有《球圃菜根集》《李惠堂足球技术》传世,后者我有一册,是理论和实操的结合,附有大量照片。七七事变传来时,他正在菲律宾庆祝比赛胜利的舞会上,写有两首小诗:
七战菲京七夺魁,功成祝捷共擎杯。
遥闻国难滋忧恨,愁伴娇娘舞几回。
异乡别有好风情,一醉销魂客绪萦。
为念神州烽火急,填膺悲愤梦难成。
他在中国香港南华队也大杀四方,多次远征东南亚和澳洲,战绩煊赫。香港沦陷后,李惠堂回故乡组织了五华足球队,还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外:
认认真真抗战,随随便便过年。
至今南有梅州,北有大连,都是当之无愧的足球之乡,我见过的梅州男子几乎没有不会踢球的,其传统之形成,李惠堂实有拓荒之功。足球就像语言,往往泾清渭浊,各有千秋,梅州、香港的足球都已形成自身特点。
《吟草》所收之诗,大多与其足球生涯有关。如《自嘲》:
浪迹天涯何所事,此生都为足球忙。
家庭儿女难兼顾,欲济时艰自主张。
再如《写足球经有感》:
本生只问球圈事,岂为穷愁始著书。
灯火更筹忘世乱,独怜囤内米无余。
《咏球言志》:
一技相凭四海游,家无儋石未尝忧。
穷乡僻壤人皆识,不枉当年学踢球。
抗战间他在后方,有采访他的记者不了解足球,以为足球是一种表演节目,他啼笑皆非,有诗云:
山乡僻壤忘体育,问我表演几节目。
笑答本人善射门,头顶脚踢难尽录。
他在成都义赛筹款,有诗云:
海角归来奔国难,名城献艺赛频频。
夜来把酒谈风月,如此江山实可人。
再如《六十初度感怀》:
忧乐常关天下情,愧无建树以球鸣。
一腔肝胆存人热,半世风尘为国争。
拔帜岂曾功在汉,洁身遑计利和名。
逢辰笑酌延龄酒,许共贤流致太平。
他最得意的一首诗,也是他最工稳的一首七律,写于1936 年9 月,被他放在《吟草》扉页自己手持奖杯的照片下面。他的毛笔书法颇佳,我有一册《球国春秋》(黄啬名著,香港大公书局1951 年版),内容正是写他那一代足球人的光辉历程,书名即由他题写。此诗由他亲笔录写,却用硬笔:
圆颅方趾等闲身,湖海浮沉一散人。
岂有经纶堪济世,更无词赋可惊神。
心惭未学将勤补,艺愧全牛励日新。
自是艰难能玉尔,休教志业误因循。
不过,我还是觉得下面这首《初写足球书于沪江自题卷首》绝句,生龙活虎,不可一世,才配得上他一代球王的光荣与梦想:
好事西人创足球,欲凭膂力骋骅骝。
丈夫养就浩然气,一脚踢翻五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