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焦晓满,安徽宁国人,自由职业。喜欢写作。2018年辞职后开始短篇小说创作,发表数篇。
我窝在沙发里看手机,将两腿抬起架在沙发背上,姿势不好看只贪舒服。这时候,我的莫娜女士就会跳上来,跟我并排窝着,她是只猫,当然不会像我的腿一样抬起或者架上,动物四脚朝天的本能是向对方投降示好。莫娜不会,她有颗傲娇的脑袋。
胖子,楼上发现敌情了吗?我上去取充电器时,看见莫娜坐在阳台上寂寥的背影。我边问边抽出一只手悠闲地抚弄着莫娜身上柔软的毛发。它懒得动,只是“喵呜”一声,也许是反对我称她胖子。
她确实胖了,像中年发福,肥实壮硕。但我没打算让她减肥,莫娜有纯正的英短血统,胖是胖,身材匀称,比例不失调。我的手有点酸,停止了摩挲。
在这极其安静的十月的某天下午,昏黄的阳光照进室内,墙壁上洒了一棵树的影子,枝叶在墙上抖动,而莫娜的呼噜声又像个助推器,我越发向那个地方奔去,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双腿下意识放平,手机哐当掉地板上了,这个时分,我总要睡得像头死猪。
我是被莫娜弄醒的,确切地说,如果她不把我舔疼,我想我会在沙发上睡到半夜,失眠症让我黑白颠倒,全靠下午眯一阵子。我的脸火烧火燎的,她用她长满倒刺的舌头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脸,我条件反射一把将莫娜推下沙发。她的胖身子可能撞上了茶几,导致茶几上堆放的杂什全掉在地上了,一阵子乒里乓啷。莫名地挨此一下,莫娜也恼火,听得出她的叫声里充满龇牙咧嘴的凶相,两团绿光冒着幽幽的火焰。她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一转身,火焰消失了,原来天早就黑沉了。
我在沙发上摸索手机,才想起掉地上了,刚一骨碌爬起,麻木的双腿使我重新跌进沙发,手在地上乱摸一气。莫娜!我大声叫她。
四周黑乎乎,夜色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我的眼睛睁得再大也是徒劳,什么也瞧不见,大脑一旦受到逼仄定会钻出些奇怪的念头,我不得不再次大叫,莫娜!沙发的右侧,一对绿光向我一摇一晃地挪动。
快过来,宝贝。我急切地召唤,双手向前探出去,仿佛在墨汁里打捞空气,直至手掌里触到一团柔软。哎呀,小心眼,生什么气嘛。我安抚着莫娜,同时莫娜也给我吃了颗定心丸。
我将莫娜夹在腰际,慢慢挪着步子像盲人过河顺着墙壁摸到开关,眼前忽拉通亮。
打开电视,我的精神十足。从冰箱里端出剩菜剩饭,放进微波炉。莫娜寸步不离,从客厅跟到厨房然后跟到房间,我取了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后她才停下。我掩上门,她又用脑袋顶开挤进来。
绿松石似的眼睛从下到上打量着我。我也好奇,怎么啦,一块洗洗?我稍稍弯下腰,水花从我的后背立刻喷溅下来,浇了她一头一脸,她像遭受了袭击,神经过敏似的向后弹射,反作用力过大,险些撞上了墙壁。她猛地甩着身子,水珠四溅,但毛发仍然一缕缕地撮在一起,绿松石显得更大了。她看起来楚楚可怜,也显得十分怪异。
出去吧,先在门垫上蹭蹭,待会儿我帮你吹干。我对莫娜轻言细语。她在出去的一刹那,回头看了看我,似有难言之隐。一只猫还装作心思沉重,我感到好笑。而我从卫生间出来,就再也找不着她了,任我的喉咙叫破,也没发现她的踪影。
我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到凌晨鸡啼三遍,莫娜可算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蹭我的腿,我抱住她,她的毛发在我手中大片大片地脱落,我正诧异,莫娜的脚爪迅速变异,一边蜕化一边生长,长出了鳍,她挣脱我的双手在我的周围漂游,莫娜变成鱼了。我伸手去抓,她的嘴里吐出许多黏液来,我的手上满是胶质物,滑溜溜根本握不住,她游走了,在游进黑暗深处时,还顾盼流连地回望,一对绿松石神秘且自恋。
这是我短暂恍惚时留下的梦境,莫娜莫非想做一条鱼?我显得茫然无措,心里空荡荡的。忽然想到祈祷也许管用,我坐车一个多小时,爬上本地一座因山得名的禅寺,在佛像前跪了半天,我希望我回去前莫娜先进屋。
莫娜的奔跑速度我领教过一二,都是让朱先进家的干柴棒调教的。朱先进十回九回遇见脸上都泛着喜似的红通通,酒气熏天。不知谁耽误了朱先进的青春,半生没娶女人,两年前从单位病退,却又没见着他去过一次医院,院墙边码放的酒瓶倒是越摞越高。主人这样,干柴棒也好不到哪去,五短身材,小脑瓜上两只金鱼眼,有时上火眼屎挂挂,莫娜瞧不上它我也是。干柴棒一见莫娜就兴奋得像遇见贼,狂吼狂追,精力旺盛。干柴棒追得热火朝天,莫娜在前面跑得脚不沾地,我跟在干柴棒后面被甩出多远,急得直呼“朱先进,看好你家的孬狗”,朱先进没来得及出门,莫娜给追得穷途末路直接蹦到沟里了,这是第一次的较量。第二次莫娜聪明机智,三下两下上树了,干柴棒在树下干瞪眼,这个情形以后成了常态。
莫娜并没有比我先进屋。
大街上允许张贴的地方我都贴上了告示,本人丢失一枚宝贝,名莫娜,系纯正英短,有知其下落者现金答谢,失主康素珍,电话1380563××××,旁边附有莫娜俏丽的身姿。但是我的手机一直静如处子,不声不响。
寒露过后,一下子入秋了,早晚很凉,我想她是蜷在桥洞呢还是躲进灌木丛呢,肯定被冻得瑟瑟发抖。绿松石,楚楚可怜,莫娜那晚的模样不断在我心头上演,我只好穿上外套,到附近的城湖公园转转,那里经常有野猫出没。
公园里很冷清,就像这面湖水,风起微波,唯独站在芦苇秆上的鸟儿十分惬意地摇晃。前阵子下过雨,水很满,能闻到腥臭味。我绕着湖转了一圈,眼神所及之处都不会放过,旮旯边角,一草一木,翻了个遍,奇了怪了,钻進地缝里不成?
我还真发现灌木丛里的一个装着秘密的黑洞,我将它掏开,里面住着一大家子蚂蚁,突然见了光,蚂蚁们横冲直撞,四散逃窜。真把蚂蚁窝掏成底朝天了我也不相信莫娜能塞进这小洞,我又把洞填上。
一无所获,我出神地盯着湖水,白得耀眼的光芒在水面上一跳一跳。
“扑”的一响,平静的湖水开出一朵花。我知道这无聊的手法套路,搭讪嘛,要是自己尚年轻我肯定扭过头去笑嘻嘻地让他搭上一句,现在不行,这方式对于一个行将暮年的妇人是很嘲讽的。身后不再有动静,陌生人应该离开了。
我在湖边冷风里站了一下午,什么也没等着,感冒将我撂倒在床上。
莫娜开春的时候总爱犯花痴,不止一次。犯病了不断地嚎叫也会失踪几天,可是她怀上小崽崽后又会主动摸回家要吃的。这病难道深秋也犯?
第一次犯花痴我送了她一巴掌,她凄惨地夹着长尾躲进我儿子房间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拉,挺能忍,平日她很讲个人卫生的,屎尿都是自行蹲到马桶上去。我很纳闷,一只小动物她怎么能做到像人一样憋屎憋尿呢。事后我仔细检查了房间,掀了床,没有污物,也没听到马桶冲水的“哗啦”声,确实是她憋住了,我很佩服她。没过几天,我捏着她下巴讥讽她,有本事给我装一星期。她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不乐意了。
莫娜为之痴狂的那小子长得土也就算了,还没才干,抓不着老鼠不说,更没见过他嘴衔小鱼上门讨得欢心,只会站墙头瞎叫唤。莫娜可是血统纯良的优品,他凭什么来勾搭,自从她进了我家门我就拿她当公主,每次去公园,我都是搂着去搂着回。那小子只要站在墙头上朝我家“喵”一声,就害得莫娜抓心挠肝要出去,门纱都给挠了一个洞,像老鼠啃的。我警告莫娜别去找那小子,莫娜偏不听,跟我打游击,偷偷跑出去幽会,她的高贵血统没让她有一丝高贵,就像个眼眶低劣的串,你说我不打她她岂不要上天。所谓上天有命,命中有的自会有,我都托了李阿姨,就是有一只波斯猫的那位阿姨,帮忙相女婿,莫娜却急得跟猴似的。
莫娜失踪一月有余,我报告给儿子,说莫娜这个没良心的跑了,儿子在手机里“嗯”了半天,小声说了一句我没听清,还没来得及吐槽莫娜的莫名其妙,手机挂了,我刚调动起来的情绪被一下闷在嗓子眼。
感冒刚好,我穿得像只水桶再次去了城湖公园。傍晚时分,公园内几乎见不着人影,湖水显得更加空阔,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莫娜的踪影,我坐在廊桥的凳子上休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中年女人被一条狗拖拖拉拉地从远处拽来,经过我面前时,看到狗的屁股上一堆要掉不掉的毛发挺难受,好想上去替它薅掉。那狗一边挣一边嗅,后面的主人累得气喘吁吁,狗将主人拽到一棵桂花树旁就蹲下了。女人提起绳带抽了一下狗头,旁若无人地说,哪里不能拉,还认门子,作死的累死老娘了。我想发笑。莫娜虽滚圆似球,但走起路来像模特在T台上那般气质优雅,我下意识地瞅瞅前后左右,脚边没她,我笑不起来了。
儿子抽空给我回了电话,半是安慰半是发难,不就是一只猫丢了嘛,是她自己玩消失,又不是你的错,干吗那么哭兮兮,还骚扰我上班。我不发一语。儿子尔后又补充一句,大不了我再送回去一只。
我说,她是死是活我很不安,也没放弃找她,这回你可不要乱献爱心了。
儿子继续说,要不,你到我这里来住两天。
我说我不去,去了不过是从一栋屋子到另一栋屋子而已。行了,暂时你别管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天凉了,注意保暖。
我故意将话题提前到嘘寒问暖,儿子果然挂了。关心则乱,他总嫌我啰唆。
冬天在一场夜雨中有备而来,夹着些雪花将气温一下拉低到零下,莫娜依然悄无声息。她不会就此去见了上帝吧?我想。
同学刘新爱看到我发的朋友圈,特意跑来一趟。
刘新爱还没听完我的叙述,嘴一撇,说我“神神道道”。我对她有些失望。她还不忘打击我,你看你,不就一只猫嘛,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圈老了一截,何苦呢?要不跟我们参加广场舞,还有美术書法班、合唱团什么的,养猫养狗不比哪一样花工夫,吃力不讨好。
我问她自己报了哪个班,她说全能。
这个刘新爱真能折腾,将老年生活涂抹得晚霞似锦,我像不认识她似的打量她。以前她在社区内敛低调,现在反差太大了。
什么广场舞,我很怕吵,什么美术书法,我写了几十年的粉笔字,早已对这类也不感兴趣,合唱团更不用提,没退休前哪一天不在班上开嗓,早倒了。我实话实说。你又没养过一天小猫小狗,哪里就晓得养动物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你的猫咋离开你了?刘新爱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又好气又好笑,抓了一只靠垫扔在她身上。
刘新爱摇摇头,假装唉声叹气,老伙计,我的好心算是当了一回驴肝肺。我也摇头,表示人各有志强扭的瓜就是不甜。
临出门,脚都跨出去半步,刘新爱不死心将头扭回,你有点叫什么,一时想不起比如,把自己卡在门框内。我嘲笑她,不灵光了吧,更年期综合征。刘新爱拍脑子笑着说,对对,我们都到了更年期,看我的烂记性。她撤回腿,重回到我跟前怪腔怪调,我今天来主要是其他事,完全被你的猫耽误了,依我看啊,你身边不缺猫狗是缺手脚的人。我立刻反对,刘新爱,不需要哈。刘新爱这才正形说,真的,下次班级活动我帮你留意了。滚滚滚,我将刘新爱推出屋子,像推莫娜似的。
我对莫娜终归是有歉疚,有件事压在我心底很久了,莫娜一直蒙在鼓里。两年前她得了急性肠炎,疼痛消耗了她全部的精气神,不吃不喝,趴在我胳膊上成了毛乎乎软绵绵的笼袖。我带她到宠物医院,打了几天吊水仍不见好转,医生说要做手术。上了麻药,她摊在手术台上,我在一旁观看手术过程。医生用小刀划开了她的肚皮,指给我看坏掉的小肠。我苦恼地对医生说,她刚生产两个月,身体不知能不能扛得过去。医生说动物自愈能力比人强大,动物界可没有医生不照样繁衍生息。我认为医生说得有道理,问怎么控制动物的繁衍生息,医生说那得做切除手术。当时我想莫娜已经做了两三回母亲了,不至于让她后悔此生,才决定让医生一同摘掉了她的生育器官。
医生举着莫娜的子宫让我看,我飞快地跑到卫生间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吐得眼冒金星,甚至很长时间不能见到肉。
莫娜的第一次初潮是来我家的七个月后,她的小脚丫在地板上印出许多红色小梅花,我教导她一些女人生理常识,给她戴上卫生用品,叮嘱她注意别招惹小子。而后她私自就认识了那小子,并跟他待了一晚上,我当即赏了她一巴掌却也没将他寄放在莫娜体内的小蝌蚪打落,它顽强地在莫娜的肚子里生根发芽。看着莫娜幸福地舔着日益鼓起的肚皮,我知道她是十分渴望见到肚子中的baby的,我能怎样,只有陪伴她照顾她。当一群淘气包出现的那一刻,我一点欢喜给磨光了,一个个光溜溜像剥了皮的兔子,丑得不能见人。莫娜一个劲地向我“喵呜喵呜”,我的个天,她的那张脸分明写着“了不起”三个字。
这一群五六个崽尽管长得丑,吃我的用我的不算,待遇还不能少,给他们注射疫苗,建立档案,我想他们毕竟是名品的后代,期盼孩大十八变,能变得好看点。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那些猫崽,除了像饿死鬼投胎,个个能吃能睡,还像他爹,带出去散步,别人都问,康老师,你何时又收养了许多流浪小猫?莫娜在家休月子自然是听不见,我不好意思说那是莫娜的孩子,强颜欢笑,哎哎,都是一群小可怜,吃不了多少,跟我回家就养着呗。丢人现眼,我都臊死了。
好不容易东一家西一家将这些能吃能喝的家伙们送出去,她又怀上了,有完没完啊。
莫娜还是大姑娘时,她的气质征服过方圆百里的猫咪主人,一家有女百家求,许多人要跟我结亲家我一个没答应。你再看看她生了孩子后,名门闺秀的样子给糟蹋完了,外面浪够了回家也不知道将身子收拾干净,裹着泥水弄得地板到处是污渍,我责骂她,她熟视无睹大摇大摆上楼,我不让,她跟我对峙,极不友好,我念她刚刚跟孩子们分开心情落寞,不与她计较,给她让了道。
莫娜失去生育器官后,这些毛病自然不存在了,性子温顺很多,偶尔会抱我的腿,我俩愉快地相处了一年半的时光。
刘新爱热情地惦记着给我介绍老伴的事,她果然带了一位上门。那天,我的双腿仍习惯地架在沙发背上,手上翻着闲书,正看到“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时,刘新爱刺辣辣地闯进门来,我还没来得及将双腿移下来,她就站在沙发背后笑盈盈地直视我,我被吓了一跳,身后又冒出个秃顶的老头,再次吓我不轻。
这就是康老师。刘新爱朝我努努嘴,这是老夏,我手忙脚乱,牵牵衣角,掩饰囧态。年纪大了在家闲散惯了,穿衣打扮不讲究,被一套臃肿的花棉服包裹,蓬发垢面。
刘新爱像个家长,急着上班将娃子送到幼儿园门口立刻要脱手似的,丢下两个陌生的老男女不管了,推开门一阵风走了。我忘了叫老夏坐,老夏不知是走还是留,气氛局促。还是老夏问了一句把他自己留下了,你家可有什么男人干的活要我帮忙?
肯定有啊,楼上房间的灯管坏了有年把时间,个子太矮扎了架子踮起脚距离灯管还有一指长,水龙头拧不紧,长年累月的“滴答滴答”,盆子接上装桶里,桶里满了装缸里。莫娜在家我还没觉得这些小损有碍,莫娜走的那晚,我睁大眼睛数了一夜的“滴答”声,很不适应。
我对老夏说,有。
我向老夏伸出右手,正式自我介绍下,我叫康素珍。老夏讲,康老师不要那么正式,搞得像外交场合,以后长着呢,慢慢了解吧。
老夏的到来,我就将莫娜暂丢一边。他会做饭会拉二胡,还会种菜,他在我的小院里挖了三小垄菜厢子,每一厢他都有精心安排,撒了香菜和菠菜,排了大蒜,还有一厢萝卜。过了一段时间,萝卜长出几寸的叶片,大蒜抽芽了,香菜和菠菜只是还没反应。
儿子抽空回来了一次,我有很长时间不烦他了,没有信息没有电话没啰唆要他穿秋裤,趁周末他开着车赶了四小时跑回来探个究竟。
见到儿子一脸疲惫我着实心疼,又不是大长假开车多累啊。儿子给我弄得哭笑不得,一脸无辜,我发信息你老不回电话不接,让你去我那儿你又不干,不就使劲折腾我嘛。我检讨,妈妈想莫娜想糊涂了,怪我怪我。儿子不满地白了白我。
平日里我跟莫娜的吃喝好打發,我吃得简单,早餐麦片冲一碗,中午夹三豁四炒一个菜能管几餐,莫娜更简单,碗里倒些猫粮。只有儿子回家,我必须正儿八经地开伙,自从儿子的父亲去了以后,我就一贯养成三餐不落。到超市采购一大袋荤素回来,捎带了几袋零食,这是儿子养成的习惯,多大岁数都爱吃零食。
儿子很忙,难得有空闲,像母子同坐一桌吃饭的机会不多,我将关键性的问题在脑中罗列了一番,该问就问,吃完了他的时间不受我控制,涮手机看电视,跟他讲个话吧,带睬不睬。
我端着碗准备装腔作势,儿子心领神会,直奔主题,相亲什么的免谈,带孙子之类的话别说。我到厨房给自己灌了一杯凉白开后再折回饭桌。
那我跟你谈谈莫娜吧,我故作轻松地扯出话题。儿子连忙制止,打住,我不要听动物的闲篇。儿子不动声色,你最近有些反常,除了猫还有别的内容。我像是坐在了搓衣板上硌着了屁股,忸怩不安,我说没有。儿子说,你不老实,不说算了。我低着头,小声嘟嘟,有个老头正跟我交往。儿子一脸严肃,怎么认识的?我说,妈的好友社区刘姨介绍的。儿子点点头。我说你不放心我?你妈很傻吗?我也白他,最讨厌取笑我的智商。儿子说老了什么商都退化。
老夏好像能将莫娜从我的脑子里赶跑,每次吃完晚饭,他会拉上一首难忘今宵,头把两次我觉得蛮好听的,老夏拉得很起劲,让他再来一首,除此以外的不会。连续听了两个礼拜的难忘今宵,我坚持不下去了,感觉弦子像是拉毛了刺,吱吱呀呀,害得我老想挖耳朵,吃完晚饭我上楼。
老夏见我不欣赏了,放下二胡,又拉我出去散步,说饭后百步走活过九十九。我调侃老夏,活那么久有意思吗?老夏没回答只管挠头皮。
老夏的私事我偶尔也问,但是老夏呢你打听得再多,吞吞吐吐,挤牙膏似的,挤一下冒出一截,不挤闭口不谈。他正经结过一次婚,同居过一个,最长十五年,最短的四五年。我问,哪个长哪个短?老夏说,结婚的短同居的长。我再问长的为何分开,老夏沉默。
我以为老夏不高兴我老问他,自己又不好意思问我,也以为他必定想知道我的,我对老夏敞开天窗,让他问我一次,可老夏说他不问,我有些闷闷不乐。见我不开心,老夏问莫娜的事情,一提莫娜我就忘了其他的事,她的可爱和淘气我像说故事一样说个没完,全抖落给老夏了,以至老夏某天晚饭后没再提“出去散会儿步”的话。
我和老夏的日常像极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我烧饭他洗碗,我洗衣他晾晒,然后双双坐沙发里看电视上的养生栏目。
我又以为我们双双都喜欢这样的日复一日,在老夏面前咏颂“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老夏要么是不解言外之意,要么是装样,总之不发表明朗的态度却一如既往地来来去去。
冬夜很长,房间里的灯亮了,水龙头不再发出“滴答”声,这些外在因素反而加重了我的失眠症,整宿睡不着,老夏说过他是夜猫子,手欠发了一条短信没得到回声,继而对刘新爱产生了垃圾情绪,她的多事让我的余生徒添烦恼。
我认为刘新爱冒失。刘新爱解释,康老师,老夏可是我挑了又挑的,在单位年年先进,什么都会一手。我像她一样说话,老伙计,男人如真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又怎会出现许多麻烦。
刘新爱说,前一个嘛,他因当时条件受限,在乡下一时半会儿调不上来,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年龄偏大,托人随便相了一个结婚生子,几年后偏偏又调出来了,乡下老婆将老夏看贼似的,老夏受不了离了,孩子跟他。同居的啊,是个老姑娘,在企业上班,刚开始两人很好,不知道后来怎么分开的。
我问,那前后两位之间有关联吗?是见缝插针还是接二连三?这中间一段的模糊让我得不到真相着实困扰。刘新爱摇摇头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我爱人讲老夏独居五六年了。
刘新爱看我不说话,又做解释,老夏是个写写画画的像个搞艺术的,你是老师,有共同语言,都刚刚退休正合适,才给你们牵线搭桥,别人求我还不乐意呢。
得,该承谢必须承谢,老伙计一片好心在下记住就是。我笑着作了个揖。
谢倒不用谢,再说法律不认定同居关系,都上年纪的人了有些共同语言和爱好就说得过去了。刘新爱一再这样说,我觉得她是站到老夏那边去了。
再说下去毫无意义,我对刘新爱自我解嘲,老夏人蛮好,可能我对高深莫测的情况应付不来,年纪大了嘛,连我儿子都笑话我什么商都不够使,我和老夏的事情就这么着吧。
刘新爱也像不认识我似的看我说,康老师,老夏说对你可是很上心的。
上心?我像了结一个公案似的身心倍感轻松。
从刘新爱家出来,我高一声低一声呼着“莫娜、莫娜”,把干柴棒成功吸引出来,一路跟随我“旺旺”个不停。
小院里的菜风头正足,长势良好,这些菜我都在享受着,吃不完还拔了一堆大蒜萝卜香菜菠菜送给刘新爱,也算还个人情。我将躺椅搬进小院里,阳光明媚,身上暖烘烘的,捧着两三月前没翻完的书接着看。
朱先进来了,站在院墙外,整张红脸摆在墙头上,估计没看到因晒得慌又腾到墙根下的我,朝敞着的大门里叫唤老康、康老师、康素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他就像他家的干柴棒一样让人不耐烦,我再不站起来,他会一直叫个不停。
我让朱先进进了屋,他的怀里揣着一个软鼓鼓的布袋,不放下也不说,一副让我猜的表情。我没理朱先进,到厨房喝水去,一扭身差点撞进朱先进的胸膛,还踩了他的脚,一见他的干柴棒竟也跟着进了厨房,我的眉头皱巴巴,对朱先进下了逐客令,你这人有事就讲啊,别拧不清的样子,跟屁虫似的,把你的狗弄走。
朱先进没赶他的干柴棒,推开纱门出去,干柴棒跟着出去,朱先进又退回来单手关上纱门,干柴棒在外面一头雾水。
朱先进把布袋轻放到地下,解开袋口,一只灰蒙蒙的小脑袋钻了出来,干柴棒在外面兴奋地狂叫。我冷冷地说,不就只猫嘛,我已经对猫不感兴趣了,拿走吧。
朱先进只好将小猫再装到袋里,没系紧,猫头露着。他对小猫崽说,这更年期确实可怕,让康老师变了个人。我接过话茬,我都更了几期了。朱先进自己搬梯子说,康老师心情不好,那我改天再来吧。不用了,走时带上你的猫。所有我认识的人中唯有对朱先进能够呛死他不偿命。
朱先进凑到我旁边乞求,小猫暂时放你这儿寄养几天,我家的那个一见就不对付,吵得我头疼。我想起干柴棒追莫娜的情景,忍住乐,幸灾乐祸地说,不行。
朱先进搂起小猫推开纱门,视线里又有绿光一闪。
我报了一个旅游的名。一拨人上了一辆大巴,因为位子跟导游吵起来,好几个妇女说自己年纪大晕车不能坐到后排,要跟前排的人换位子。导游说,位子是按大家报名前后顺序安排的,要调换相互协商。可谁也不愿意协商,她们说的年纪大标注宽泛,不符合年龄段子。快到发车点了,人不坐稳不能发车,导游说车不走耗的是大家的时间。没办法,我是老师有时间观念,自觉地让到后排去了。一个女人坐下后说,这个社会还是有爱心公德心的,体谅我们上岁数的。话虽如此,仍然不能替同伴换来位子。几个长着老年斑的男人生气地大骂起来,妇人们逃到了后排。
我一到后面吞了一粒暈车丸,耳朵后贴了两张晕车贴,过不一会儿,眼皮打起架来。车子一个趔趄我一个俯冲,安全带很好地抓住了我,吓得我瞌睡没有了。车子进了休息区。我爬起来百米冲,胃里一点稀薄的米汤早已膨胀,来不及了。上车睡觉,下车尿尿,看见风景拍照,回家一问什么都不知道。
按照这个流程,我过了一遍山水。水乡,我却在岸上走啊走。爬山,我却在索道里逶迤。行人总是很多,挤得我老是落单,时不时地看看前面的红帽子或是黄色小三角旗。还好,到了一地,总能带些小玩意回家。我家里有驯鹿的手机架、有卡通玩偶、有桧木苹果、有桦树皮做的小靴子。
可是我单单把莫娜给弄丢了。
我打电话给动物协会的明会长,他说他很忙,有事快讲。我说我烦恼得很,我的猫不见了。明会长不理解我的举动,同学,你的猫丢了自己找呗,我能有屁办法啊。屁不屁的不知道,你不是管动物的嘛,我不理解你的动物协会不管动物还管个什么劲。对这个明会长我也会逮什么说什么,同学嘛口无遮拦。毕竟要求他帮忙,我不跟他打嘴巴官司了,急切地说,不跟你扯,你告诉我全市有多少家动物收容所就行。会长恍然大悟,腔调不再那么为难,他说,这个我知道,全市有6家,地址都偏得很,我发链接给你。我说替我家的莫娜谢谢你。莫娜是谁?会长问。我挂了。
刚打开院门,朱先进又来了,很难得他没喝酒本容显现,脖颈处贴了一张创可贴,他也让我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的脸发愣。老康、康老师,他叫醒了我。他的怀里兜着的还是上次的那只小猫,绿松石一眨不眨。你看,它长大了,像不像?我的心仿佛被撬了一下微微松动,朱先进将小猫直往我面前凑,我推搡不开,小猫竟然到了我怀里。一接触到它柔弱的小骨架,忽然想起莫娜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将小猫重新递给朱先进,心急火燎地要走。朱先进抽出手拉住我,康素珍,你去哪儿?
我说我去找猫,没空聊天。朱先进跟着我钻进一辆出租车。
在西郊的一处空地上,狗吠声此起彼伏,水泥砖搭了几间简陋的棚房,两扇斑驳的铁门无法掩饰的寒酸。
我像检阅或是提审似的,翻找那个熟悉的脑袋和绿光。
这里是清一色的狗,瞎了跛了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什么色什么品种都有。这些狗看见我一阵狂躁,我想我要是一人进来会担心这些笼子的牢固程度。我对朱先进说,时间还早,我要到下一地去,你有事就去忙。朱先进说我除了喝酒没别事。
东岭的动物收容所比西郊齐整,也开阔些,墙体都刷白了,有两位管理员轮岗。管理员带着我进去,我随口问了一句,有猫吗?管理员说有一只。我问是什么颜色,管理员说,灰短毛,听得我的老心脏像戴了起搏器怦怦直跳,让我既兴奋又激動。眼睛是绿色的,管理员又说。这句让我快要落泪了,朱先进也替我高兴。管理员善意提醒,这只猫在外面流浪很久了,可能被欺负过,性格极不稳定,会挠人,要是看见它,你最好先不要逗它。
我不住嗯嗯。
怎么说呢?尽管外形相似,如果莫娜是千金大小姐,这位则是钢铁女汉子,眼神冷峻,一见陌生人身子弓了毛发奓开,我刚伸手试探性地想安抚一下她,被她无情地一爪拍飞了,我的手背上立刻添上了三条鲜艳的爪痕,她让我很生气,脱口而出,什么玩意。朱先进见状恰到好处地递上创可贴。我边贴边狠狠地说,她哪是莫娜,是浑蛋!
我在笼子外与她对峙,她在笼子里不安地来回走动。她的左后腿始终弯着,不能吃力,背处也有一块毛被拔掉了,露出光光的皮,估计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后的严重创伤。她的每一步走动,身体的重心都要向左后胯一坠,是那么的滑稽。
不让我靠近拒绝与我的触摸,我忽然有所熟悉这胶着状态,这不好惹的家伙是莫娜吗?我一下子不能定夺,陷入纠结。
朱先进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告诉我大可不必伤怀,这位是公子哥。
我瞥了一眼这位公子哥,他已卸下了戒备,正无所事事地低头舔舐自己背部的那块掉了毛的皮肤。
我说我还得继续找莫娜。朱先进说,你想没想过,找到她也不会是从前的莫娜了,就像刚才那只勇猛无比的悍猫。我不相信。朱先进又说,你应该晓得猫有九条命不会轻易死掉。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却不由分说,硬是将手中的绿松石再次塞进了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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