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琇
上海题材的汉语小说呈现了上海人的形象,在将小说译为英文的过程中,译者在原文塑造的上海人形象的基础上,采用不同翻译方法对上海人形象进行了适度提升,这些加工离不开译者翻译背后的动因。所选取的现当代上海题材小说的汉语原文在展现上海人正面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上海人偏负面的形象。其塑造的上海人偏负面的形象包含“狡猾算计”“虚荣势利”“崇外抑内”“惧内懦弱”“自傲排外”五个特征。英译本适度“优化”了前四个负面形象特征,在外国读者眼中,对应呈现出“勤劳务实”“大胆自信”“开放包容”“开明体贴”四个特征,而第五个特征“自傲排外”则得到了保留。上海人形象的处理与译者所处的文化有关,这些译者多为英美人,由于上海特殊的租界历史以及上海文化与欧美文化的种种联系,译者在心理上对上海人有一种亲近感;由于译者的汉学家背景,他们对中国文化熟悉、对中国人有好感;译者往往带着自身母语文化的价值观对异域文化形象进行想象、解读,而上海人及其背后的上海文化中的某些精神特质符合译者自身母语文化心理,因此译者表现出美化上海人的倾向。这些译者在提升上海人形象时所采用的“浅化”“等化”和“深化”等翻译方法具有一定的可借鉴性,有利于展现今天上海人积极开放的正面形象并促进上海城市对外形象的构建。
上海人的形象; 上海题材小说英译; 形象提升
H315.9A011015
一、 引 言
“上海人”是中国具有代表性的地方人群,他们有许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规范,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可以称之为“上海文明”,一个上海人到外地会因为这种“上海文明”而被迅速辨认出来。①1982年1月2日《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报道《上海:隐藏在西方表象中的东方优雅》中就说:“上海人语速快,就像纽约人一样,具有地域优越感,认为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自己的城市在转。”②该外媒报道还特别提到了中国小说《子夜》,指出其中描绘的城市人的“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情结,还引用书中一位人物的话——“当然上海人从不关心其他地区发生了什么”③,这句话也概括了外地人对上海人的成见。随着时代变迁,这种“优越感”在变化。具有“优越感”仅仅是上海人形象的一个特征,上海人的形象是多元的、立体的。本文着眼于以上海城市为题材或背景的小说(简称为“上海题材小说”),分析小说翻译中所呈现的上海人形象。以城市为题材或背景的小说基于建筑、景物、人物等各种客观存在的元素和事实,加以作者的想象撰写而成,能够反映城市市民的精神风貌和性格特点。城市题材小说属于城市文学的一种,以现代意识来观照城市生活和城市人的复杂心态、生存状态等,具有城市审美风貌和艺术表现特征。蒋述卓等:《城市的想象与呈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5960、256页。本文选取的是《子夜》《上海的早晨》《围城》和《长恨歌》四部长篇小说,以及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和《倾城之恋》(见表1)。这些现当代小说对于上海人都有不同角度的深入刻画,跨越20世纪30年代初到20世纪80年代末约60年的时间。本文旨在探求英文译本中上海人的形象是怎样再现的,并对具体翻译方法进行说明,同时对译者转化上海人形象的原因进行分析。外译作品中“上海人形象”的再现也是对外构建上海国际都市形象、国家形象的关键。
二、 上海题材小说及小说英译中“上海人”形象的相关研究
汉学家傅佛果(Joshua A. Fogel)指出,在1990—2010这20年,汉学界对上海当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兴趣急剧上升(a surge of scholarly interest)原文为:The past two decades witnessed a surge of scholarly interest within the field of China studies in Shanghais modern history and culture。参见Joshua A. Fogel, “The Recent Boom in Shanghai Studies”,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 2010(4), 71(2), P. 313。 ,而上海文化是以世外自然、特立独行的“人”为其本位的张登林:《上海市民文化与现代通俗小说》,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13页。。但是,梳析已有的相关文献,遗憾地发现,国内外对上海题材小说英译作品中上海人形象的相关研究基本阙如。研究大多聚焦于上海题材小说原作中体现出来的上海人形象,包括女性形象傅珊珊:《上海弄堂的精神缩影——试论〈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形象》,《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第5052页;张屏瑾:《摩登女郎——上海姑娘——上海宝贝——女性形象与城市空间变迁》,《艺术广角》,2009年第2期,第7274页;许绮:《〈琥珀〉和〈上海王〉女主人公形象之研究》,《电影文学》,2010年第16期,第9496页;裴艳艳:《论海派作家张爱玲〈太太万岁〉中的家庭女性关系》,《名作欣赏》,2014年第14期,第5355页。、男性形象明卫红:《“上海怀旧”:附庸风雅的腔调,虚假文化的认同——〈长恨歌〉中的“老克勒”人物形象解读》,《名作欣赏》,2012年第33期,第9194页;刘小佳:《王安忆小说的男性形象与上海印象》,《小说评论》,2011年第5期,第98101页。以及对小说原作中的两性形象的研究李树霞:《王安忆小说创作研究》,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7109页。。除了对上海题材的汉语小说中“上海人形象”的关注,也有部分对上海题材的外文小说中“上海人形象”的研究。如吉莹(2018)对藤田知浩的《外地侦探小说集——上海篇》进行解读,发现作者出于政治目的在小说中丑化了上海人的形象。吉莹:《上海题材的日本侦探小说中的中国人形象(1920~1945年)》,《北極光》,2018年第6期,第1617页。 牛水莲(2013)对横光利一的小说《上海》进行剖析,指出其笔下的上海和上海人形象代表了日本人对上海的想象,上海脏乱、混杂, 上海底层民众衣衫褴褛,吸食鸦片。牛水莲:《作为“他者”的上海——横光利一小说〈上海〉中的上海形象》,《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第2期,第127130页。从中可见,在上海题材的中文小说中,总体上“上海人形象”是立体的、多元的,而在上海题材的外文小说中, 出现了一些“上海人形象”被片面化,甚至污名化的情况。
国外对于上海题材小说的研究虽然可以找到分析王安忆和张爱玲作品的论文,但主要关注其作品中的语言和文学性D. Lvov, “Traditional and Advanced Approaches in the Creation of Outstanding Chinese Woman Writer Wang Anyi”, Izvestiya Rossiiskogo gosudarstvennogo pedagogicheskogo universiteta im. A.I. Gertsena , 2007, 6 (24): 5560; , “A Study on Zhang Ailings ‘Desolation and the Description of Chuanqi”, Chinese Literature , 2010, 63, pp. 149175.、性别主题Paul G. Pickowicz, Soo Ei Yap, “Single Women and the Men in Their Lives: Zhang Ailing and Post-War Visual Images of the Big Metropolis”, Christian Henriot, Wen-hsin Yeh ed., Visualising China, 1845~1965: Moving and Still Images in Historical Narratives , Brill, 2012, pp. 439459; Mi Ho, “A Comparative Study on Female Consciousness in the Works of Zhang-Ailing and Lee-Seonhee”, The Journal of Chinese Languaue and Literature , 2018, 108, pp. 133154.、文化现象或社会性Amy D. Dooling, “Outwitting Patriarchy: Comic Narrative Strategies in the Works of Yang Jiang, Su Qing, and Zhang Ailing”, Amy D. Dooling ed. , Womens Literary Feminism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p. 137169; Ioana Bojovschi,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in Zhang Ailings Shortstories”, Studia Universitatis Babes-Bolyai Philologia , 2020, 65 (1), pp. 181202.等,很少关注到上海人形象在翻译作品中的再现。因此,本文将重点研究上海题材小说英译中所呈现的上海人形象。
三、 上海题材小说英译中再现的“上海人”形象特点
无论是中国人眼中还是外国人眼中的上海人的形象,都具有多元性,随着时代的发展,上海人的形象也处在变化之中。熊月之指出,隋唐以前吴越人的特点就是上海地区人的特点,即“信鬼神,好淫祀,断发文身” “习武好斗”⑦⑧⑨熊月之:《历史上的上海形象散论》,《史林》,1996年第3期,第139140页;第141页;第141页;第146页。;设县以后到开埠之前,上海人同时具有“民风淳朴” “崇尚奢华”和“迷信神鬼”的特点⑦;开埠以后三四十年中,上海给人的突出印象是“洋”“奇”与“妙”⑧。他还提到,乡下人看上海,看到的是繁华;道德家看上海,看到的是罪恶;文化人看上海,却每每看到的是文明。⑨张爱玲认为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浑水摸鱼”,但他们“坏得有分寸”。张爱玲:《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0页。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说,“上海人的眼界远远超过闯劲,适应力远远超过开创力。有大家风度,却没有大将风范。有鸟瞰世界的视野,却没有纵横世界的气概”余秋雨:《文化苦旅》,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第159页。。对上海人的描述在美国《新闻周刊》《纽约时报》等国外媒体以及旅游指南网站都有涉及,外国人对上海人形象的解读也具有差异性。
本文所研究的上述现当代不同时期的上海题材小说既有对上海人正面形象的书写,又有对上海人偏负面形象的描绘,体现的是上海人立体多元的形象。在负面形象方面,我们发现这些小说塑造出了上海人“狡猾算计” “虚荣势利” “崇外抑内” “惧内懦弱” “自傲排外”五个方面的特征。《子夜》中的20世纪30年代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压榨剥削工人、农民,其助手屠维岳用花言巧语哄骗群众,《上海的早晨》中的资本家朱延年用假药非法牟利,这些原文都塑造出上海人“算计狡诈”的形象特点。《上海的早晨》中光华艳丽的林宛芝、《长恨歌》中摩登妖娆的王琦瑶部分反映出了上海人“虚荣浮华”的一面。《围城》中留洋的知识分子、《长恨歌》中的老克勒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上海人的“崇洋”心理。而《围城》中既正直善良又性格软弱、优柔寡断的方鸿渐,《长恨歌》中在洋行供职的程先生等都是对女性俯首帖耳的上海男人的写照。张爱玲等小说的对话中多次提到了上海人对上海城内人和外地人截然不同的“内外有别”的心理,“地方主义”的倾向比较明显。这些形象特点和上海的地理环境、历史发展、人际关系等有紧密联系。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负面形象特征,在翻译中一定程度上被提升,在外国读者眼中,上海人会呈现“勤劳务实” “大胆自信” “开放包容” “开明体贴”的特征,而仅有第五个“自傲排外”的特征在翻译中被保留了。
具体来说,第一,关于上海人“精明”的特征,译文选用的表达与原文相比,语义色彩从负面转化为正面,体现的是上海人睿智灵活、认真勤劳的形象。第二,讲到上海人的“虚荣”时,译文的语气较为缓和,通过“转义”体现的是上海女性的大胆自信、追求精致。在译者和外国读者眼中,追求虚荣和积极进取似乎并不矛盾,名利心和自信心也不能完全分开,纽约和巴黎的都市人也有希望被他人关注的心理倾向。第三,上海由于特殊的租界地歷史,被贴上“崇洋”的标签,但在这些小说的英文翻译中,我们可以看到上海人乐于吸取外国时尚的衣着样式,学习世界通用的语言英语,这是一种主动学习的精神及能力,不是被动地接受外国文化的影响,而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兼收并蓄。第四,讲到上海男性的“惧内”时,翻译中体现的更多是上海男性对女性的关心和尊重,对外国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熟悉的“绅士精神”。第五,关于上海人的自我优越感,在小说的翻译中是忠实原文的,在用词和语气上并没有做修饰、改变。这是旧上海给外国人、国内人的印象,时代在发展,上海人也在转变,所说的“排外”也在明显改善。
接下来本文将基于翻译实例,运用许渊冲提出的“三化”翻译法(浅化、等化、深化),对上海人的形象特征再现进行具体的分析。在《翻译的艺术》一书中,许渊冲对“三化”的具体翻译技巧做了详细解释:所谓等化,包括形似的对等、意似的动态对等、词性转换、句型转换、正说反说、主宾互换、主动被动互换、同词异译、异词同译、典故移植等;所谓浅化,包括一般化、抽象化、减词、合译、化难为易、以音译形等;所谓深化,包括特殊化、具体化、加词、分译、以旧译新、无中生有等。②许渊冲:《翻译的艺术》,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年,第11页;第4页。 许渊冲在论述“优化论”时讲到了“三化”的渊源:“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提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我这里具体提出深化、等化、浅化等的‘优化方法论,可以看作是继承并发展了钱钟书的化境说。”②他指出,在翻译诗歌时,译者应有“增删更易”的变通的自由,这里的“三化”就是变通的手段。
(一)上海人的“狡猾算计”VS“勤劳务实”
上海人在国内外都有“精明能干” “能说会道” “精打细算”之名。余秋雨在散文《上海人》中指出,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对实际效益的精明估算,但精明的估算用的不是地方,构成了上海人的一大毛病。余秋雨:《文化苦旅》,东方出版中心, 1996年,第153页。上海人在生意场上、邻里交往之间,都能将个人和他人的利益得失精准计算。上海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施展各种才能和智慧,但遵循“取之有道”的准则。美国的《新闻周刊》特地引用了中国女作家王安忆的话“上海人一直以来具有遵守规则的传统”原文为:Says Shanghai author Wang Anyi, one of Chinas most widely read post-Mao fiction writers: “Shanghai people have a long tradition of following the rules; Beijing people are a bit wild and grandiose.”。参见Newsweek Staff, “Still Chinas Second City”, Newsweek , 20210804。。上海人的精明与其居住方式也有关系。《纽约时报》2017年1月23日的文章《上海的住宅在消失,随之消失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中说,“阮仪三教授认为,石库门塑造了上海人的性格。同外国人以及国内各地人的不断接触,使得上海人具有世界性。在狭窄的空间里,整日与邻居们摩肩而居,上海人变得心思细腻,目光长远,与邻居当面客客气气,没有日常冲突,却悄悄地盘算着如何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原文为:The shikumen, Professor Ruan believes, forged the character of the Shanghainese. Contact with foreigners and people from all parts of China made them cosmopolitan, and living cheek by jowl with neighbors made them into subtle long-term planners, capable of sidestepping day-to-day disputes while quietly plotting to further their own interests。参见Taras Grescoe, “Shanghai Dwellings Vanish,and with Them, a Way of Life”, The New York Times , 20170123。。这种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动机不仅体现在老百姓对公共居住空间的巧取,还表现在对投资市场上机会的把握。国外的媒体、专著以及旅游网站提及上海人时,也列举出了世界各地人对于上海人的评价,有的人认为上海人聪明智慧、勤劳务实原文为:Shanghai people have a reputation for being hard-working, intelligent and competitive。参见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Library, “Shanghai in the Spotlight: Culture and People”, https://libguides.gwu.edu/c.php?g=258859&p=1728596, 20210403。,而有的人認为上海人精明狡猾原文为:The Shanghainese are some of the shrewdest business and trades people you will likely encounter anywhere。参见 Frommers, “The People in Shanghai”, https://www.frommers.com/destinations/shanghai/in-depth/the-people/。、浮华虚伪、善巧取、好算计,特别是在生意场上不厚道、不诚实,过于注重经济成败,是机会主义者原文为:Others think of the Shanghainese as greedy, rude, ruthless, cunning, opportunistic, and unpatriotic because of their position as Chinas business capital。参见Nyuglobalprograms, “NYU Student-to-Student Guide: Shanghai”, https://nyustudentguideshanghai.wordpress.com/chinese-culture/, 20120706。。那么在上海小说的翻译中,上海人的形象是如何刻画的,请看下文的两个例子。
例1:原文:你总知道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不过我们要有点儿耐心。——《子夜》茅盾:《子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22页。
译文:Now, you know there are certain fly individuals in Shanghai who take a tumble-down house, redecorate it and patch it up, and then let it for a nice fat sum of key-money. If the worst comes to the worst, we can always follow their example and do the same with the factories —though of course in our case we do need to be more patient. —— Midnight Mao Dun, Midnight , Archie Barnes, Mengxiong Xu tran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9, p. 272.
分析:原文“会打算盘的精明鬼”翻译为“fly individuals”,采用减词法,省略了“会打算盘的”这个偏贬义的表达,是“三化”中的“浅化”。原文的“精明鬼”是个中性词语,对应“fly individuals”, 英文译文反映了原文词语的偏正结构,“fly”根据《牛津词典》是指“clever and showing good judgement about people , not easily tricked”,即“机灵的、机警的,不易上当受骗的”,英译选词呈现出偏正面的语义色彩,塑造了上海人聪明灵活的形象。 “旧房子”和“好价钱”形成了鲜明对比,译文选词比原文更为生动、具体,用“tumble-down”(摇摇欲坠)一词翻译出“旧房子”的意义,“旧”的程度具体化,是一种“深化”。上海人充分利用自己的才智,使旧房子价值提升。这些英文表达较好地塑造了上海人具有经济头脑的形象特征。
例2:原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父亲见纱厂赚钱,就和朋友合作,开办了兴盛纱厂。当时美国为了推销机器,纱厂设备可以分期付款,他们乘此机会添了一万纱锭。这样一帆风顺,逐渐发展,加上他父亲深深懂得若要发,工人头上刮的剥削妙诀,锱铢必较,千方百计地剥削工人,积蓄了不少钱,把朋友的股票吃过来,兴盛纱厂就成了他家唯一的大股东。——《上海的早晨》周而复:《上海的早晨》,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4年,第246页。
译文:During the First World War his father, realizing that there was money to be made from cotton spinning, went into partnership with a friend and started up the Xing Sheng Cotton Mill. At that time America was offering cotton spinning machinery on hire-purchase in order to increase their own machinery sales, and they seized this opportunity to acquire a further ten thousand spindles. Thanks to this lucky chance they gradually expanded; meanwhile his father, a very thrifty man who counted every cent, managed bit by bit to save enough money to buy up all his friends shares and so become the sole shareholder in the Xing Sheng Cotton Mill. ——Morning in Shanghai Zhou Erfu, Morning in Shanghai , Archie Barnes tran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81, p. 283.
分析:原文畫线句子具有明显的贬义,刻画的是一位巧取豪夺、盘剥工人的上海商人形象,而在译文中,贬义部分“深深懂得若要发,工人头上刮的剥削妙诀,千方百计地剥削工人”被省略了,使用的是“浅化”,同时又选用了一个褒义的词语“thrifty”,转化了上海工厂主压榨工人的形象。在《牛津词典》中,“thrifty”被解释为“ careful about spending money and not wasting things ”,即“节约的、节俭的”,与原文相比语义色彩转化为正面,“上海人”的形象明显得到了提升。翻译方法的选择取决于译者的翻译动机和目的,如果不是漏译的话,那么译者是主动通过删减来改变原文中的上海人的形象,对贬义的部分则作了简略和改写。
可见,上海题材小说原文中的“狡猾算计”的形象,译者通过“浅化”省略贬义部分,并转化语义色彩,塑造了上海人“勤劳务实”“睿智灵活”的特点。
(二)上海人的“虚荣势利”VS“大胆自信”
外国媒体等对上海人的描述中,有时使用了“vain”(爱慕虚荣的)、“boastful”(爱夸耀的)原文为:Certainly, there is another description of the Shanghainese that sees them as proud, boastful, free and easy, reaching for the novel for the sake of being novel, and worldly. This negative view merely suggests tha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hanghainese evoke value judgements from their observers. That is confirmation that the Shanghainese have come into their own。参见Tao Tao Liu, David Faure, Unity and Diversity: Local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in China ,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00。的字眼,而虚荣心又和轻视、排斥外乡人的“势利”(snobbery)原文为:The Shanghainese have a reputation for snobbery, and Chinese often complain that they feel shut out in Shanghai。参见Barbara Demick, “A Tale of Chinas Two Great Cities”, Los Angeles Times , 20101004。原文为:Local Shanghainese people share a characteristic that annoys the hell out of Chinese from any other place: they think Shanghai is a super cosmopolitan place and that the rest of China is the countryside. Basically everybody thinks Shanghainese are arrogant and snobby. That is the reputation they have。参见Marta, “The Shanghai Syndrome”, https://martalivesinchina.wordpress.com/2016/06/12/the-shanghai-syndrome/, 20160612。联系在一起。那么上海人的这种时髦和前卫,到底是一种虚荣心驱使的肤浅行为,还是内心追求精致、美感和个性解放的自信心表现呢?在英文译文中,呈现的是一种怎样的上海人形象呢?请见下例。
例3:原文: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橱门上的大玻璃镜子面前照过来,又照过去;正面看看,又看看侧面。她穿衣服不但讲究花样颜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谐,既要美丽,又要大方,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做。她满意今天这身衣服……她时不时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上海的早晨》周而复:《上海的早晨》,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4年,第454页。
译文:When she was quite dressed she went over to the long mirror on the door of the wardrobe and looked herself over this way and that, from the front and from the side. She was particular in her dress not only about style and colour but also about the overall effect, which should be harmonious, combining beauty with good taste, so that she would attract attention the moment she stepped into the street. Nothing gave her greater pleasure than to hear people advising one another to have their clothes made in the style of hers. She was pleased with what she was wearing today … Now and then she looked at the little square seventeen-jewelled platinum watch on her left wrist. —— Morning in Shanghai Zhou Erfu, Morning in Shanghai , Archie Barnes tran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81, p. 511.
分析:這段话让上海女人的“虚荣”呼之欲出,林宛芝希望“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同时“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这两句话描写的是上海女性的心理,她们希望成为世界的中心、引领时尚的典范。第一句画线部分的英文翻译“so that she would attract attention the moment she stepped into the street”与原文的结构十分相似,是一种“等化”,但是行文与原文的语气有所不同,原文是“还得……不行”,似乎因与人攀比需要而不得以为之,而英文中表现的是一种个人主动的行为和意愿。第二句画线部分的翻译“Nothing gave her greater pleasure than to hear people advising one another to have their clothes made in style of hers”,忠实于原文的意义,同样是一种“等化”,此句没有选择人即“她”作主语,而是使用了“nothing … than …”的否定结构来强调“林宛芝”的强烈欲望,使用中心词“pleasure”(快乐、喜欢),突出林宛芝希望自己的着装风格被他人效仿的内心活动。最后一句通过细节描写,举例说“她时不时看看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翻译与原文的结构和语序相同,也是一种“等化”。整个段落使用“等化”的翻译方法,贴近原文的表述,总体没有明显省略和添加。但译文在语气和情感上展现的更多是上海女性追求精致,魅力四射,大胆表现自我的形象。笔者和一位美国老师探讨了这段文字的含义,他说在西方人看来,重视、在意自己的外表服饰也是一种自尊的体现,这段描述总体是偏正面的。译者带着自己的解读和价值观再现了上海人的形象。
例4:原文: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长恨歌》王安忆:《长恨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37页。
译文:The floral pattern on her cheongsam became popular, and her short perm was all the rage. In her person, Wang Qiyao epitomized “a proper young lady of Shanghai.” The designation carried with it a commonplace sort of vanity, evoking the image of a fashionable girl savvy enough to know her proper place. Like the bearer of a philanthropic gift, she became the vehicle for everyones fantasy. —— 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Wang Anyi, 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A Novel of Shanghai , Michael Berry, Susan Chan Egan tran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45.
分析:译文将上海女性的典型代表王琦瑶的心理状态刻画得淋漓极致,王琦瑶感到欣悦,自己的旗袍式样和发型成为其他上海女孩的范式,她的内心活动反映了平常心和虚荣心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状态。这里译者读懂了作者行文背后的含义,虽然原文表面似乎是贬义,但译者并未逐字机械地翻译出字面的“虚荣”和“风头主义”之义,将贬义消化了,塑造出一位对自身有着理性认识和定位的聪慧的魅力女性形象。当自己的照片上了《上海杂志》的时候,王琦瑶有些许喜悦,但欣喜并不是她所有的情绪。“虚荣”和“风头主义”含义相似,但如前所述,在英文翻译中这两个词语并不是重点,突出的是同一句话中的“平常心”和“安分守己”。翻译使用了“等化”,用“a commonplace sort of vanity”来解释“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这种虚荣已经是为大家所接受并习惯的一种心绪,并不含贬义;同时也使用了“深化”,通过“a fashionable girl”和“savvy”来解释“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强调的是“安分守己”。这里凸显的是上海女孩自信大方的正面形象,而不是追求虚荣和物欲主义的负面形象。
此部分原文表面上描绘的是上海人“虚荣势利”的形象,但译者未受文字表面意义的限制,理解了原文背后的深层含义,通过“等化”“深化”,展现了上海女性“大胆自信”的形象。上海女性在外国人眼中,独立而有主见,自信而迷人。原文为:I think the Japanese woman has a lot to learn from China, particularly a city like Shanghai, where the women are attractive, strong-minded and bursting with confidence。参见Kaori Shoji,“Tokyo VS. Shanghai: A Style Standoff”, The New York Times , 20060222。
(三)上海人的“崇外抑內”VS“开放包容”
同样,国外报道上海人时有“崇洋”和“开放”两种不同的声音,“崇洋”是被动的追随,而“开放”是主动的求变。国外有些报纸、期刊文章指出由于上海特殊的租界历史,从19世纪始,上海人面对外国人时可能就存在一种自卑情结。原文为:The “inferiority complex”describes Chinese intellectuals claims that Western culture was superior to the Chinese one. When China was semi-colonized by Western powers in the 19th century, groups of Chinese scholars started advocating the adoption of Western ideas in order to strengthen the country again。参见Elisabeth Forster, “Rethinking the Inferiority Complex: Chinese Opinions on Westerners Knowledge of Chinese (1910s1930s)”,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 , 2017, 45(6), pp. 923941。同时也有国外报纸、期刊文章提到,因为上海曾经留下过法国人、英国人的足迹,因此上海相比北京更为开放原文为:The British came here. The French came here. They all left their imprints. And so Shanghai is more open than Beijing. Beijing people are a little crude。参见Edward Cody, “Shanghai, a Star in Eclipse”, Washington Post Foreign Service , 20080713。;上海人追求新生事物,上海女孩追求前卫和先锋。原文为:All the tearing down and building up underscores one Shanghainese trait: its obsession with the new. Unlike other parts of China, which feel the weight of ancient history, young Shanghai is always seeking the cutting edge。 参见Brook Larmer, “Shanghai Dreams”, National Geographic , 201003。无论在生意场上,还是日常生活中,上海人敢于突破陈规,引领创新,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在外国人眼中,上海人一直是开放、自由的,上海也经常是外国人到访中国选择的第一站。上海的开放表现在上海人的服饰装扮、思想观念和与异性交往的方式等方方面面。上海较受外国人的欢迎,1985年11月3日《纽约时报》的文章《上海的晨练》中提道:“我认为上海一直是最开放、最欢迎外国人的中国城市,也是革命者和思想家的聚集之地,上海人就像纽约人和巴黎人一样,是特殊的一群人。”原文为:Well, I reflected, Shanghai has always been the Chinese city most open to foreigners, a home to revolutionaries and thinkers. Its denizens, like New Yorkers and Parisians, must be a special breed。参见Barbara Selvin, “Warming up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 19851103。
例5:原文: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〇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子夜》茅盾:《子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33页。
译文:As he was saying this a sudden breath of perfume heralded a young woman in a sleeveless, black silk summer dress in the latest Pairs style, which set off her smooth, white skin and her fresh lips. —— Midnight Mao Dun, Midnight , Archie Barnes, Mengxiong Xu tran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9, p. 45.
分析:这句是关于交际花徐曼丽的外貌描写,其核心意义是上海女士穿着前卫、喜好洋服,追随西方潮流。在20世纪30年代,“袒肩露臂”的巴黎夏装,在老百姓看来就是奇装异服,此句表达出上海人追求西洋潮流,衣着大胆的意味。但是英文翻译没有用“décolleté”(低胸的)或者“exposing ones neck and shoulders”(露出脖子和肩膀)的表达,只是用了“sleeveless”(无袖的)这个客观中性的形容词,是一种“浅化”,没有给人暴露之感。所以原文的“袒肩露臂”看似不雅,但译者选择的“sleeveless”展现于读者眼前的是一种时髦而高雅的裙装样式,塑造的是上海女性开放迷人的形象,欧美读者阅读“sleeveless”(无袖裙)与原文汉语读者阅读“袒肩露臂”一词产生的观感是有些不同的。此处的翻译提升了英语读者眼中的上海人的形象,上海人将外国摩登与本土文化自然融合,這也是海派文化的特点之一。
例6:原文:所谓“老克腊”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克腊”这词其实来自英语“colour”,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长恨歌》王安忆:《长恨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98页。
译文:“LAO KE-LA” REFERS to a specific breed of debonair figures active during the fifties and sixties. These were the keepers of old-style Shanghai fashion in the new society, at a time when holding on to the past was considered radical. The term probably originated with the English word “old colour,” or perhaps “old classic,” a remnant of the colonial culture of Shanghai in the day of the treaty ports. As the lingo of the city incorporated bits and pieces of foreign languages, words became dismembered and, with the passage of time, grew increasingly distant from their original meanings. —— 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Wang Anyi, 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A Novel of Shanghai , Michael Berry, Susan Chan Egan tran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361.
分析:译文总体使用“等化”,将“老克勒”的形象展现得淋漓极致,突出的是外国租界文化对老上海人的影响。第一句将“老克勒”描述为“某一类风流人物”,在原文中“风流”为中性词语,译者选择了鲜明的褒义词语“debonair”,根据《牛津词典》,该词的含义是“fashionable and confident”,即温文尔雅的、潇洒的。第二句前半段的英文翻译“the keepers of old-style Shanghai fashion in the new society”,突出了老克勒将新旧上海之风进行融合的鲜明特征。译者用“old classic”对“old colour”即“老克勒”的英语名字来源进行了纠正。“老克勒”的“克勒”来自英文单词的音译,本身就折射出上海文化的兼收并蓄。上海的老克勒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的形象是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定期去参加爵士乐演奏。“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给读者带来的感受是英语表达侵入到汉语中,体现的是上海人对洋话、洋味的“崇尚”,而译文“The lingo of the city incorporated bits and pieces of foreign languages”给英语读者的感受是上海方言开放灵活,主动吸收英语表达,译文句式更加凸显出上海城市对外来文化、语言开放包容的特点,上海人既欢迎外来文化,又尊重本土文化。
原文通过对上海交际花和老克勒的描绘,表面展现的是上海人对西方潮流风尚的追随,而翻译通过“等化”和“浅化”等方式,将原文的语义色彩进行了提升,在外国读者中可能起到改善上海人形象的作用,体现出上海人“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特征 。
(四)上海男人的“懼内懦弱”VS“开明体贴”
在外国人眼中,上海男人对中国女性来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并不仅是因为他们儒雅帅气、财力雄厚、具有经济头脑,还因为他们体贴入微,会为妻子买菜做饭、料理家务,尽力减轻妻子的负担。原文为:Is it because the booming economy has bred many rich men in this international metropolis? Or perhaps Shanghai males are better looking? Seems it is not true on both counts. The main reason Shanghai men are considered good husbands is because they are willing to share the household chores with their wives. It seems Shanghainese men feel that they should not let their wives bear any hardship. And to them, housework is a form of hardship。参见Kathy Fong, “Shanghai Men Make Ideal Hubbys”, The Star , 20051108。在以下实例中,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感受到上海男人对妻子的俯首恭耳、照顾有加。
例7:原文:“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 …”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围城》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33页。
译文:“I recently decided that I wont ever again go for a city girl with a college degree. I had such a hard time waiting on Su Wen-wan; from now on I want women to wait on me. Id rather marry a simple, honest country girl. She neednt be well-educated, just as long as shes in good health, has a good temper, and will willingly let me be her ‘ Lord and Master . ”
“If my father heard you say all that, hed certainly say, ‘The lad can be taught. But if you want to become an official later, a country girl doesnt have what it takes to be an officials wife. She couldnt help you entertain and advance your career. ” —— Fortress BesiegedChien Chung-shu, Fortress Besieged , Jeanne Kelly, Nathan K. Mao trans.,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3, pp. 133134.
分析:第一画线处虽然是说方鸿渐不愿娶高学历的女人,希望娶一个“脾气服从”的姑娘,但是从侧面折射出上海男人在家“伺候”有文化的太太也是一种存在的上海社会现象,正是因为方鸿渐受上海风尚的影响很深,长期对苏文纨俯首恭耳,因此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希望以后娶一个能倒过来服侍她的女人,在原文中,上海男人的“惧内”形象被反映出来,译文的用词相对缓和。第二画线处反映出的是上海太太八面玲珑,能力极强,善于帮助丈夫应酬的形象。用“advance your career”来翻译“替你拉拢”,是一种“等化”处理,但语义色彩比原文更为积极,立刻让人眼前映现出上海女性帮助丈夫建立“关系圈”的形象,可见上海女性的社交能力和家庭地位,让妻子深入自己的朋友圈也是上海男人尊重妻子的体现。 “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在中文句子中忽然插入一个英文表达,讽刺意味明显,方鸿渐似乎久受“压迫”,希望翻身。原文衬托出上海男性的“惧内”,而此句译文“will willingly let me be her ‘Lord and Master”与原文相比语气相对缓和。原文的字里行间可以体味到苏文纨的强势和方鸿渐的懦弱,而译文对上海男人形象略有提升,侧面让英语读者字里行间感受到的是上海男人的体贴、开明。
例8:原文: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分内的权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张爱玲小说》,今冶选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27页。
译文: She knew very well that according to modern etiquette she should walk in front, let him help her put on her coat and wait on her, but she was uncomfortable exercising her new rights. She hesitated, and this made her seem even slower and more awkward. Zhenbao himself wasnt a natural-born gentleman, but he had worked hard to learn the part: he took the matter seriously and thought Yanli quite remiss in this regard. —— 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Other Stories Eileen Chang, 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Other Stories , Karen S. Kingsbury, Eileen Chang trans., Penguin Modern Classics, 2007, p. 294 .
分析:此句描写的是海派文化中男士尊重女士的风尚,“绅士精神”在上海很受推崇, “Lady First”盛行,女人独立自主,与男人地位平等。虽然这里的烟鹂并不习惯这样的规矩,但是在旧上海,这样的礼仪已经是流行的,上海男士努力学习成为绅士。这句翻译除了省略“种种地方(伺候她)”,总体上译文与原文是对应的。“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被“等化”为“Yanli quite remiss in this regard”,译者选用了“remiss”一词,该词的含义是“ not giving sth. enough care and attention ”,即“疏忽的”,并没有原文“是个大缺点”的指责意味浓,译文从侧面折射出上海男性对女性的宽容、体贴。英语读者读了该段译文之后,可能不会觉得上海男人惧内懦弱,反而会觉得上海男人关爱女性,上海女性地位极高,上海城市的文明先进形象跃然眼前。这让读者体悟到,上海男性的所谓“惧内”实质是爱护、尊重妻子的一种表现,这也是海派文化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此部分的翻译也主要使用了“等化”,通过再现上海男性与女友、妻子相处的行为和内心活动描写,展现了上海男人的“开明体贴”。
(五)上海人的“自傲排外”
无论是国外媒体报道还是旅游指南类网站文章,都有提及上海人的“地方主义”,并使用“provincialism”(地方主义)和“chauvinism”(沙文主义)等词语,“waidiren”(外地人的拼音)的词语也在这些文章中出现了。原文为:Shanghai natives usually refer to the migrants who come to their city from elsewhere in China as waidiren , literally “people from another area.”。 参见Nikhil Sonnad,“The Origins of Shanghais Weird Slur against Outsiders—Quartz”, https://qz.com/445487/the-origins-of-shanghais-weird-slur-against-outsiders/ , 20150707。但是报道同时指出这种地方主义并不是上海人所独有的。英美译者意识到这是世界都市人的通病,所以在翻译该特征时,译者较为贴近原文,客观再现了小说中上海人对外地人的态度以及上海人的“抱团”倾向。
例9:原文: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围城》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65页。
译文:She had been watching the fracas and chose this moment to strike up a conversation with Miss Sun. She asked in her Soochow dialect if Miss Sun were from Shanghai and cursed the people of the interior, calling them a rude and impossible breed. —— Fortress Besieged Chien Chung-shu, Fortress Besieged , Jeanne Kelly, Nathan K. Mao trans.,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3, p. 169.
分析:这句话的翻译中,几乎每一个元素都得到了忠实重现。“骂”对应的是“cursed”,“凶横”对应“rude”,采用了“等化”。“和他们没有理讲”“等化”为“(calling them) an impossible breed”,“impossible”表示“难以忍受的”,“breed”表示“人种”,表达出上海人的“地方主义”情结。这句“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的译文结构做了重组。上海人的 “地方主义”在纽约、巴黎也有,这也是外国人熟悉而能够理解的,因此译者翻译的时候对于该上海人的形象特征未做转换。
例10:原文: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倾城之恋》张爱玲:《张爱玲小说》,今冶選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
译文: Over the past few years, so many Shanghainese men have gone to Hong Kong that the place is teeming with talented types. Naturally, Shanghai men prefer to be with other Shanghainese, and people are saying that young ladies from back home are very popular. If Sixth Young Lady went, theres no doubt shed find a good match. She could grab a handful and take her pick.—— 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Other Stories Eileen Chang, Love in a Fallen City and Other Stories , Karen S. Kingsbury, Eileen Chang trans., Penguin Modern Classics, 2007, pp. 128129.
分析:这段的核心意思是上海人喜欢“抱团”,暗含的意思是上海人和外地人有些隔阂,在一起会不自在。这句话同样使用“等化”方法,体现上海人的“地方主义”情结和自我的良好感觉。上海的“排外”在外国媒体文章中也被提及,说上海人会扎堆,在一起讲上海话,将外地人排除在外。当然今天这种上海人的“排外”在明显改善。英译中体现的更多是上海人的优越心理,而不是对外地人的轻视。如以前上海人认为外地人在公交车上买票、在商店里购物等跟不上上海人快速的领悟力、迅捷的推断,所以认为外地人“拎勿清”,这表面上看是一种排外,但实质是对自身智慧的执迷。余秋雨:《文化苦旅》,东方出版中心, 1996年,第155页。
此部分译者使用“等化”,对上海人“自傲排外”的形象做了较为忠实的再现,与前四个形象特征处理不同,未作“提升”。
总体来说,这些小说的英译中存在大量例子,体现出译者改善“上海人”形象的倾向,这些译文很有可能增加了外国读者对上海人的亲近感,但限于论文篇幅,只能从每本小说中引用数个典型例子作为代表加以说明。
四、 译者提升“上海人”形象的翻译动机
上述这些上海题材小说的译者在基于原文形象的基础上,在外国读者中适度提升了上海人的形象,主要与三方面的因素有关。
第一,由于上海本身特殊的租界历史,外国译者在心理上对上海有一种亲近感。上海是与西方国家交流接触最多的中国城市,1843年成为对外开放通商口岸之后,先后设立了英、美、法租界,留下了许多外国人的印迹,上海也成为独具魅力和特色的国际文化中心。③熊月之、徐涛、张生:《上海的美国文化地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0年,第2页;第34页。上海被誉为“东方的巴黎”,并一直被与美国的纽约相比,也有“十里洋场”之称。在上海能够发现许多西方风格的历史建筑,也可以见到大量外国人。③源于对上海的感情、对上海人的亲近,欧美人较为喜欢上海人,至今上海仍保留了许多欧美人熟悉的生活场景和生活方式,欧美人看到上海人模仿他们的服饰、语言、建筑风格等,自然是欢迎的,因此在描述上海人追随西方潮流时,英美译者有时会采取正面的书写方式。我们在上述五部汉语小说的译本中,并没有觉得上海人一味追随西方,而是上海人在衣食住行、言谈举止中将欧美文化与海派文化自然融合、发展。这种对上海人心理上的亲近,也影响了译者对上海人“算计” “虚荣”等形象的处理。
第二,由于译者的汉学家背景,他们对中国文化、上海文化感兴趣,体验直接,所接触到的不少友善的中国人,也让他们对中国人产生了一种好感。张爱玲小说的译者金凯筠就曾在中國留学,师从著名的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入体验,她说:“我的父母非常鼓励我们外出旅行,去更多的地方、遇见更多的人、体验更多的文化,只是很凑巧地我们都很欣赏东亚,尤其是中国文化。”⑤《人物 |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翻译家、张爱玲研究专家金凯筠》,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234052193_614821, 2018年6月4日。她还指出,她们遇见的大多数中国人对外来文化都持有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对外来人也很友好。⑤金凯筠对中国人的好感,在翻译过程中也会有所体现,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对上海人形象的正面展现。而翻译《围城》的珍妮·凯利是美国威士康辛大学中文系硕士,与中国文化也有接触。《长恨歌》的译者白睿文对中国文化也有直接的体验,1993年他在南京大学留学一年,学习中国地理、历史等文化课程,他说:“我被书中那些充满新奇感的世界所吸引,强烈地渴望去亲身体验异域文化。”周飞亚:《美国汉学家白睿文:“中国的眼界比我们更开阔”》,《人民日报》,2013年12月19日。而和白睿文合译《长恨歌》的陈毓贤是美籍菲律宾“华侨”,她从小就阅读了放在祖母床头的《孽海花》,中学时阅读了《红楼梦》,后又阅读了白先勇推荐的《浮生六记》《吾国与吾民》《写在人生边上》和《围城》,这些书中富含对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的描写,这些间接的文化经历也会对她正面解读上海人的形象产生一定作用。
第三,由于译者自身的母语文化背景,他们会自然将上海文化与自身文化相比,寻求两种文化之间的相似性、相通处,看待、评价异域文化时,会站在母语文化的角度,融入自身文化的价值观。上海人代表了上海文化,上海人的某些行为方式、思维方式是外国译者所认同的。同时由于译者个体自身的喜好,译者也会站在自己文化的角度,融入自身文化对异域文化的判断标准来评价异域文化。译者巴恩斯除了母语英语外,还精通法文、拉丁文和德文,并懂希腊语、俄语和汉语,多语背景让他接触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形成了多元视角,在跨文化的意识下,对于异域文化会带着更多包容甚至欣赏的态度,对中国文化和上海人的解读也会倾向正面化。因此,我们看到在许孟雄、巴恩斯翻译的《子夜》和巴恩斯翻译的《上海的早晨》中,上海人的“精明算计”被部分转化为“勤劳务实”,对欧美人来说,这种“经济头脑”代表着“对经济的敏感性”,符合他们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在《长恨歌》的翻译中,白睿文也是以多元文化观准确解读了原文中上海人的特质,透过文字表面的“虚荣心”“风头主义”和“崇洋情结”,展现了其背后所包含的上海人的“自信”“大胆进取”和“开放包容”,而这些精神也符合译者自身母语文化的心理。白睿文说:“我希望能有幸经由自己,将这个丰富的中国尽可能准确地展现给美国的民众,尤其是年轻人。”周飞亚:《美国汉学家白睿文:“中国的眼界比我们更开阔”》,《人民日报》,2013年12月19日。而上海男人的“惧内”在西方也有,美国的有些领导人就有“惧内”之名,西方人从一定程度上认为这是尊重、爱护妻子的表现。因此,在珍妮·凯利和茅国权翻译的《围城》中、在金凯筠翻译的《倾城之恋》中,上海男人的“惧内”被译者解读、展现为一种“体贴”。从意识形态和观念的价值标准上看,任何目标语文化都是倾向于积极接受和吸引与自己“恰恰调和”的表现式的。刘宓庆:《文化翻译论纲》,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年,第236页。译者看待异域文化中的负面文化形象时,会不自觉地接受符合自己文化准则的行为、思想等并进行适度提升。而如果是目标语文化与源语文化共存的现象问题,在翻译中就会倾向被保留,例如关于上海人的“自我优越感”。当代题材中总有一些人类共通的问题,较容易引发读者的认同感和共鸣感。花萌、白睿文:《多方努力,共促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阅读——翻译家白睿文访谈录》,《中国翻译》,2017年第1期,第80页。
五、 “上海人”形象再现的翻译方法及其意义
这些上海题材小说翻译在再现上海人形象的过程中使用了“浅化”“等化”和“深化”三种方法。“浅化”和“等化”是相对使用较多的翻译方法,使用“浅化”时将负面描写部分省略了,使用“等化”时有时选择偏正面或负面意义稍弱的表达代替原文的表达。我们在对外介绍上海人、上海文化时都可以选用这些具体的“变通”方法。这种提升并不是对原文的偏离,因为这些小说描述的大多是旧时代的上海人,由于一般的英语读者可能缺乏文化、历史的背景知识,若直接翻译,就可能引起外国读者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误解。这些变通和转化,仍基于原文所塑造的上海人形象之上,只是在具體英文表达的选择上语义色彩有所提升,明显呈贬义的部分有所简略或抑制,这种变通其实也是译者主体性的凸显,体现了对上海人形象评价的“双面性”和对原文文本解读的多元化。适度将上海人的某些负面形象提升为中性或正面形象,并不影响小说情节的展现,反而能更有效地实现跨文化的交流。中华文化“走出去”,不能仅仅停留于文化展示,需要跨越中西文化心理的障碍与叙述模式的差异,成功进入西方的主流赏析语境。陈圣来:《疫情改变传播格局,文化“走出去”如何另辟蹊径》,上观新闻,https://export.shobserver.com/baijiahao/html/349194.html,2021年3月14日。
对于异域文化的再现也是译者自身文化背景的反映,是原文书写的异域文化状态和译者的主观想象结合的产物,读者的文化背景影响着他们对异域文化的解读、翻译方法的选择等。本文中现当代上海题材小说的译者大多数是以目标语即英语为母语的,看待源语汉语文化形象时,会带着自身文化即英语文化的价值观来分析汉语文化中的形象。同时这些汉语小说书写的上海是与欧美国家历史有着较多交集的地方,这种亲近感会促使译者对上海人的形象进行正面化的处理。我们可以利用这种对上海人的亲近感,运用适当的翻译方法,激发欧美人进一步了解上海文化的兴趣,有了与上海文化、上海人的直接接触,就会纠正对上海人的偏见和误解,形成良性循环。
此外,关于中国小说外译的模式,如果外国译者翻译的同时,有中国学者合作、协助,特别是翻译该中国小说时,这些中国学者就生活在国内,那么中国学者的解读对外国译者的翻译将会是一个有益的补充,可能会更加准确地表达汉语原著的内涵。中国翻译史上中外译者合作的模式一直存在,除了他们分别翻译不同章节,也可以外国译者译完后,印刷前再由中国学者审校。中外译者如何分工协作,还可以尝试其他方式,通过翻译促进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构建融通中外的中国故事。
六、 结 语
研究发现,这些小说的翻译在原文塑造的上海人形象特征的基础上进行了加工,起到了在外国读者中改善上海人形象的作用。译者使用了“浅化”“等化”和“深化”的翻译方法,展现了上海人“勤劳务实”“大胆自信”“开放包容”“开明体贴”以及“自傲排外”等特征。译者对上海人形象的处理与上海特殊的租界历史,译者的汉学家背景、文化背景有关,这些译者大多为英美人,他们面对与欧美文化有着种种联系的中国文化、上海文化,心理上有着亲近感,他们本身由于工作、学习、生活等经历,又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对中国人有好感,同时带着自身的母语文化心理和对他国的想象,对上海人的形象进行了解读和构建。
海派文化的精髓,就是开放、自由,总体来说在翻译中我们看到了上海人继续发扬着兼容并蓄的传统,将摩登时尚与传统江南有机融合。需要指出,文中所分析的这些原著作品除了王安忆的《长恨歌》外,主要都描写的是20世纪初期和中期的上海,与现在的上海距离较远,反映的上海人形象也有点旧。现在的上海更为国际化,更具包容性。如果更多描述当今上海人的作品被翻译为外文,翻译的处理方式可能会有所不同,上海人形象的展现也将会更为客观立体。上海人的形象本身就具有双面性,也在发展变化之中,例如上海人既心思细腻,又海纳百川,既浪漫奔放,又谨慎矜持。我们可以通过更多译者、作家对上海不同角度的英文书写,进一步塑造上海人积极的对外形象;通过上海这个欧美人亲近的城市作为纽带,传播中国文化,提升中国形象。除了上海人,我们可以思考如何更好地把北京人、山东人、广东人等中国人的故事讲好、传播好,让世界更全面了解、深入认识中国,让中国全方位融入到国际交往中,助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现。
Th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hanghai-Themed Novels
DONG Xi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Th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are portrayed in a series of contemporary Shanghai-themed novels written in Chinese. The translators have employed various translation methods to ameliorate th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these novels, which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motivations behind their translation action. Th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in the original Chinese novels have included not only the positive aspects, but also the negative aspects, i.e. “cunning and calculating”, “vain and snobbish”, “overconfident in things foreign”, “henpecked and cowardly”, and “arrogant and cliquish”.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the first four images have been respectively ameliorated into “industrious and pragmatic”, “bold and confident”, “open-minded and inclusive”, and “liberal and considerate” in the eyes of English readers, but the fifth image - “arrogant and cliquish” - has been retaine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Shanghai culture and western culture due to the citys special history of an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 has rendered the translators a sense of psychological affinity to Shanghai people. The familiarity of the translators as sinologists with Chinese culture has enabled them to develop a good impression of Chinese people. In addition, the translators imag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exotic cultural images is based on their own native cultural values, and certain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Shanghai people and Shanghai culture accord with the translators native cultural psychology. The three factors jointly lead to the translators tendency to ameliorate th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these contemporary Shanghai-themed novels. The translation methods adopted by the translators, i.e. generalization, equalization and particularization, shed some light on the introduction of Shanghai people to the world. Today they are conducive to the positive images of Shanghainese and the city of Shanghai.
images of Shanghaines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hanghai-themed novels; image amelio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