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兰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院长,重庆大学风景园林学科学术带头人
“让对岸留在对岸,让未知留在未知。”
——杜春兰
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及城镇化水平的快速推进,“设计尊重自然”的景观设计观点愈发受到关注。进入新时代,在“生态文明建设”理念指引下,如何将景观设计与自然生态相结合,使城市规划融入别样的“风景”?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院长,重庆大学风景园林学科学术带头人杜春兰提出以下思考。
杜春兰出生在风景秀美的青海西宁,在她儿时的记忆中,自然风景就在身边。“小时候在周末、放暑假、节假日都要随家人去牧区、去草原游玩(见图1)。草原距离我们很近,草原的气息、场景、阳光会扑面而来;藏区的酸奶是我的最爱,牛羊肉是我们主要的营养补给,以致回西宁时每天都馋着牧区的酸奶,总想着记忆中的牛羊肉,清晨会早早起来排队去吃那份记忆中的羊肉汤。”即使不去草原,她记忆中的生活也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城中的日子也与自然离得很近,自家院子中、各家房前屋后都种了很多高原的花卉及水果,由于阳光充足,花开得十分鲜艳。小时候在中秋节前,母亲带我们摘玫瑰、做月饼,也做元宵的馅儿。还记得有种植物叫凤仙花(俗称指甲花),将它捣碎出汁,加一点白矾,用桑树叶裹在指甲上,一晚上不敢动,第二天起床,就有漂亮的红指甲了(见图2) ”。
图1 西宁草原
图2 凤仙花
杜春兰还记得第一次去青海湖的情景,“我们带着冰凉的馍馍,车子走了8个小时,穿过海拔3300m的倒淌河,脑海中浮现出文成公主入藏的传说,引领我们去追逐青海湖那一抹纯粹的蓝!当时尽管是夏季,但是高原气温多变,我们经历了下雨、狂风、彩虹,看到青藏路上许多朝圣者一路磕着头,表情坚定地走向其目的地,心中十分震撼。序列感、神圣感随着内心对目的地的期盼越来越清晰,这种心理的自然崇尚在这一次旅途中悄然建立……”这些都成为她记忆中最鲜亮的颜色。后来因为学习和工作需要,杜春兰也去过很多地方,其中不乏高楼林立、绚丽繁华的现代都市,便捷高效、精彩刺激的城市生活被人们津津乐道,相比之下曾经“凤仙花”的乐趣、草原的辽阔、湖水的圣洁却渐渐模糊,自然似乎悄悄远去。
时光荏苒,常年在重庆工作生活的杜春兰切身感受到城市“风景”的变化。她坦言,随着国家生态文明建设战略的不断推进,各个城市在建设规划及更新时对于自然与生态的重视程度不断提升。从自然环境角度,身在重庆的杜春兰带领团队将研究和实践的视野锁定在长江上游地区。“从历史上著名的山水画作中,可以看出长江这一宏大的自然地域范围,既是自然也是风景。”长江全长6300多公里,长江上游是指巴塘河口至湖北宜昌一段,长约4000公里,包括重庆、四川、贵州、西藏、青海、云南等地,流域面积几乎占长江总面积的一半以上(见图3)。在她眼中,“这里有纯粹的自然风光,也有风景名胜、人居聚落,重庆的广阳岛亦是长江风景之一,它是重庆主城区面积最大的江心绿岛,日前开展的广阳岛生态修复工作让我对风景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
图3 长江流域
什么是风景?“要有风景,首先要有自然。”杜春兰解释说,“景,古语解释是光,日光,后逐渐引申为景色、景致。‘景’始终承担了人的相对物——自然环境的含义 ;‘风’作为独立文字,在甲骨文一期已出现,时间是在公元前1195 年。‘风’原为空气流动,随着文字含义的演变,‘风’越来越多地融入人的因素——在个体为情感,在群体为文化,引申为风土、风俗、教化、感化之意。因此,‘风景’除了指纯粹的自然,更多用来描述人为教化,或感化后的自然环境,风景是人工、人文与自然完美融合的结果 ”。
在谈及“生态”时,杜春兰指出,生态的“生”,本意是作为动词使用,是一种动态,指“生长和发展变化”的动态形象,犹如草木破土而出一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其能发展、变化,不断地演进。“态”的繁体字为“”,心、能两范式叠加。心若有怀之而显现之倾向是“”之范式。从词源分析角度看,生态与自然意义相近,皆用以描述一种环境关系,同时也具有文化意义。
“风景有2个永恒的要素,自然和人缺一不可。”她坦言,“风景是人和自然之间互动关系的显现;风景具有审美价值,而如今的‘风景’往往超越审美价值,还具有生物多样性保护、科学研究、环境教育及社会、经济等多方面价值,尤其是对其生态价值的挖掘”。
风景是如何形成的?杜春兰以长江上游风景为例,探索其成因。
首先,需要孕育风景的自然环境条件。长江地形地貌是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它的形成源于历史上多次造山运动,演变发展跨越2亿年。如今长江上游主要包括通天河、金沙江、川江、三峡等河谷段;地貌形态多样,包括高原、盆地、平行岭谷、峡谷、喀斯特地貌等。由于丰富的水源和地貌变化,才有杜甫诗作“西南万壑注,敌两崖开”的意境。这里有高山流水、奇山异水、高原雪山、崇山峻岭、巉岩绝壁、幽深峡谷,成为长江上游最好的风景要素和营建基础。
其次,需探究形成风景的人文要素。“谁”创造了这些风景?杜春兰认为,风景离不开人的要素。神话人物是长江上游“风景”的元素之一,因神女传说而出现的巫山神女庙、神女峰;因大禹疏浚三峡传说而出现了遍及长江沿岸的禹王遗迹;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先贤烈士也创造了“风景”,诸如武侯祠、白帝庙、张飞庙、巴王庙等纪念性建筑及园林的修建,形成大量的人文风景名胜;更多的是当地百姓在生产生活中形成的如民居、码头、古桥、渡口、巷道等日常风景。
第三,需探究形成风景的文化成因。巴渝地区的“八景文化”是西南地区先民在历史长河中形成,并代表山地城市典型自然人文风貌的城市风景。八景营造时格外重视文学与风景的统一。“八景文化”起源于古代文人为景物定名、咏叹现象,后演变为官方建设行为,最终成为约定俗成的风物景观。“八景”的“八”是个虚数,实则包括“八景”“十景”“十二景”“二十四景”“三十六景”“四十八景”等景观集称。巴渝“八景”的形成是明清时期重庆地区地域性的自然山水和城镇生产、生活相融合而产生文化景观场所的过程。此外,巴渝地区千百年的征战留下大量的雄关漫道遗址和历史典故,也为巴渝的城市意象增添了“佛图夜雨”“武侯阵图”“诸葛遗垒”等历史沧桑与厚重。”
近年来,杜春兰进行了诸多景观设计及生态修复工程实践,如重庆两江(长江—嘉陵江)四岸滨江生态调查及景观设计、滨江景观与城市公共空间相融合的九龙外滩广场景观设计、适应水位变动的消落带景观设计重庆北滨路、建设破坏后的景观修补与生态修复的重庆嘉陵江金海湾公园、生态修复与科普体验相结合的重庆九曲河湿地公园、生态与景观相结合的重庆广阳岛PT-6概念设计方案等(见图4~7)。通过实践,她对风景与生态的关系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图4 九龙外滩广场景观
图5 重庆北滨路景观设计
图6 重庆嘉陵江金海湾公园景观设计
图7 重庆广阳岛
杜春兰引用法国哲学家加塔利在《三重生态学》中描述,“自然不能与文化分离,为理解复杂的生态系统及社会和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我们必须学会跨界地、生态地思考,即把人纳入自然系统中去思考”,提出可以从环境、社会和心理3个生态要素来构建现代人类生态系统,跨界整合自然、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构成更为动态整体的人类生态系统。
在此基础上,杜春兰给出了其对“风景”与“生态”关系的认知。生态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事,生态与风景需彼此尊重,互为成就。在漫长的人类进程中,我们经历过对自然的敬畏、依赖,再到与自然的互动、耦合与共生,从而形成基于地方自然人文过程的审美范式。“不管我们称之为生态的风景还是风景的生态,它就像一个地方的‘八景’深深刻入我们的文化基因中。生态给我们的是遵循地脉,风景告诉我们地方文化不容忽视,因此好的设计应是遵循地脉与文脉,自然与智慧的呈现。”她还强调说,“我们需要留白,不要过度建设,但也需警惕泛生态化或全盘风景化,给未来留出时间与空间,去平衡人与自然、生态与风景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