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烟 由王金声存藏忆知堂长物

2021-09-26 08:26朱航满
藏书报 2021年50期
关键词:黄裳张中行周氏

朱航满

近购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金声长物》,系海上收藏家王金声的藏品集锦。王先生着重收藏现代文人的遗物,虽是一鳞半爪,却可窥中国现代文人之神采。陆小曼的画作、林语堂的烟斗、徐志摩的照片、胡适之的手泽、郎静山的摄影、陈巨来的印章,如此等等,都系精品无疑。我最感兴趣的,亦最为惊讶的,是王先生着意收藏知堂手泽,汲汲经年,颇为可观。在此书中,王金声写道:“寒舍二代均好知堂文章,更喜知堂手泽,无论立轴、册页、扇面、书札均有庋藏。”又写道:“知堂虽非书家,而字神清骨秀、温润可喜,不乏晋唐人风致,卓然成一家面目,时常拿来欣赏……”《金声长物》中收录了几幅知堂墨迹,系佳作矣。其一是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这是周作人赠给林语堂的手迹,被林氏刊登在《人间世》杂志上,一时文坛纷议,乃是珍贵文献。这帧手迹写在一张红线竖格纸上,名为“偶作打油诗二首”,署名“苦茶庵”,钤印“苦茶庵知堂记”和“知堂礼赞”各一枚。另一幅手泽,系周作人写给艺术家刘既漂的一首杂诗,王金声认为此系“知堂生平中颇为关键和重要的诗稿”。还有一幅手迹,是1941年农历冬至赠给“内田先生”的,内容系周作人的一首自作诗,亦是极漂亮。

王金声着重介绍了他收藏的这幅赠给刘既漂的杂诗,内容为:“柳绿花红年复年,莺飞草长亦堪怜。于今桑下成三宿,惭愧浮屠一梦缘。”认为此诗颇能看出周作人的思想风貌,而诗后的一段题跋,则尤显珍贵:“廿六年六月三日晚,绍原招饮于玉华台,归途想起浮屠三宿桑下之诫,而不妄流连光景,随处苦住,正合于绍原所说之旅于处,但未得其资斧耳。车上偶得廿八字,适刘君贤伉俪以纪念册属题,因录之以博一笑。知堂。”此处很能反映1937年周作人在北京苦住的心境,还应是他的一篇集外诗文。故此,王先生没有重点介绍有名的“五十自寿诗”,以及周作人抄写给内田的自作诗:“饮酒损神茶损气,读书应是最相宜。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编未忍披。”在这册《金声长物》中,我分外看重王先生收藏的这几幅知堂手泽,还在于自己对于知堂文章的偏嗜,更为惊讶的是,周作人的遗物和手泽在民间存藏甚少,远不及其兄鲁迅遗物的保存收藏,故而能够存藏一件知堂的遗泽,自是极有缘分的事情。王先生在此书中写道:“寒斋原藏周氏著述甚丰,惜多失诸劫灰,现今架上的大都为自己新近搜罗来的初版原著,而刚抽出的那本合订本《人间世》杂志,却是家中所存的旧藏,就是它让当年只有十五六岁的我邂逅了周作人。”

由王金声的存藏,倒是想起一些关于周氏手迹与遗物的记载,亦可见今日知堂旧物稀见之因由。黄裳在《漫谈周作人的事》一文中,写道1949年后周作人因生活拮据,苦雨斋藏书按斤出售,并写及他在北京东安市场的书店里,就曾见到知堂手稿《关于鲁迅》等数通待售,从而感慨不已,“大张自制稿笺,毛笔书写,精妙非常。”黄裳还写道,他有次到戏曲学者傅惜华家中,看到书房的角落,地上堆着一堆旧书,上面的一本正是乾隆刻一卷《陶庵梦忆》,有苦雨斋藏印,“不禁黯然”。黄裳说,那时的市场书摊上,崭新的知堂著书,有知堂闲章名印者,也是很不少,估计都是从八道湾流散出来的。黄裳的这些文字,可以看出1949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特别的政治环境,导致了周作人的东西并不珍贵,甚至是少有被人珍视。在《漫谈周作人的事》一文末尾,黄裳意犹未尽,又写了他在20世纪50年代初,有次去《亦报》社,找副刊编辑唐大郎,“大郎打开抽屉,里面满满一堆原稿,说可以随意选些去。原来都是周作人的手稿,《亦报》重抄后发排,原件就积存在这里。”黄裳选了一批周氏手稿,“都是用日本红格书笺纸,毛笔,一色小行楷,漂亮极了。”这些手稿后来订为一册,因未钤印记,亦未作跋。“‘文革抄家,偕群书俱去。”

张中行是周作人的仰慕者,也是知堂文章遗风的传承者。因其毕业于北京大学,加之趣味相近,故而与周氏有过密切的交往,也曾存藏周氏的著述和手泽。在文章《再谈苦雨斋并序》一文中,张中行写他存藏了几乎全部的周氏著述,有些还是周作人赠送的,这些书因为极为喜爱,他用厚纸包作两大包,插上卡片,写上“1966年8月某日封存,待上交,供批判用”,竟躲过一劫。而周氏的手泽,就没这么幸运。张中行写道:“先是手札,都烧了。其他手迹,记得有用日文写的日本俳句,两纸,《侠女奴》和《玉虫缘》扉页上的题辞,等等,也烧了。连带一些印件,如《先母事略》和《破门声明》(明信片式),也烧了。还有个陶器花瓶,见于《苦茶随笔》的《骨董小记》,是在日本江之岛对岸的片濑所烧,因为上有‘知堂署名,砸了。”不过,有几件“漏网之鱼”,如一件手书陶渊明《杂诗十二首》立幅、小型斗方一对、扇面等,还有砖石拓片、俞曲园书联、沈尹默立幅等知堂存藏。另有一个旧物,系周作人特别赠送张中行的,乃是寿石工刻的一方长方形石章,文字是杜牧句“忍过事堪喜”。这是周作人80岁左右,收拾旧时的所谓“长物”,分赠给喜爱这些东西的故旧的。

读张中行先生的文章,或可知晓,我们今天能够得到的知堂长物,大多应是这种“漏网之鱼”吧。黄裳在《珠还记幸》一书中,写及知堂手泽失而复得的故事,笔触之下,惊喜交加,与30年前的态度,大不相同了。那份手泽,原本夹在早年所购的《药味集》之中,“文革”中随群书散去。“文革”后,这本书由巴金在旧书店购得,又送给了他,幸运的是,其中的知堂手迹,竟然还夹在书中。旧藏失而复得,堪称奇事矣。相比黄裳,锺叔河的存藏,便是心头痛事了。锺先生1963年曾给周氏写过一封信,求后者为他写一张条幅,当时锺先生已是遭劫之人。周作人不但回信,还抄写了两首最诙谐的打油诗,赠给了锺叔河。这两首诗,均抄自《儿童杂事诗》,其中之一为《书房》,另一则为《带得茶壶》。颇为无奈的是,周作人赠送锺先生的两张条幅,因“文革”避祸,“转移时所托非人,被他隐匿占有了。”1989年夏末,锺叔河为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笺注,应亦有特别报答之意。后来在《儿童杂事诗笺释》新版序言中,锺先生回忆了这段旧事,又特别强调,周作人赠送给他的条幅,题有上款,他的子女和年轻的朋友们总会留意的。他还特别写道:“周作人的作品,包括他的诗和他的字,确實会有人喜欢,确实有欣赏的价值。”

猜你喜欢
黄裳张中行周氏
黄裳姑娘
皇帝任性,状元到手
蔡元培母亲教子慎言
四次搬家带上百岁邻居,1万天行孝他是“中国好邻居”
张中行的两次自责
张中行的悔:只知她的寒素,忽视了她的狷介
张中行的两次自责
门外有长者车辙
虎毒不食子,净胡说
高法的“周氏”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