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汉芸
武汉这座城市有着“半城江色,半城湖光”的美誉。早前,汉口沿江虽然也有着租界的万国建筑,但汉口的江边不如上海的外滩开放。上海的外滩是通透的,张扬着海派的绅士与情侣的浪漫。汉口江边当年则是封闭的,沿江的堤防筑成一道墙,将席地而坐的情侣隐秘在堤内。尽管如此,当年粤汉码头的江边却是不一样的……。
我的同学林海,与我同读一所小学,一个年级,中学时我们同班。他和我同年,但好像小我一两个月,他是班上最小的同学。
林家有四个孩子,他是独子,下面有三个妹妹。当年林海的父亲是武汉市政府的一位处级干部,妈妈是汉正街办事处的副主任。良好的家庭条件及独子的地位,爷爷及长辈对他疼爱有加,也就有些溺爱。林海聪明,温顺,写得一手好字,但不是特别上进,因此并不是我崇拜的男生。
初中二年级,我给班上排了舞蹈《毕业歌》在学校演出。歌词是:同学们,大家起来,奔向那抗日的前方。听吧,抗战的号角已吹响,看吧,抗日的红旗在飞扬……。也许因为他的形象较好,我安排他第一个出场造型。演出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很开心。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我。一天,他和班上的另一个男生来到我家,我和爸妈正在用小石磨磨米粉。那时,我很单纯,又是学生,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便自己跑到隔壁家,让弟弟告诉他们家家(隔壁的老太太)让我有事去了。两个男生帮着爸妈磨完了糯米粉,回家了。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
尽管如此,林海还是关心着我。我的母亲因家庭的历史问题下放至洪湖,父亲也发配拖板车。一个知识分子沦落到那般田地,极尽摧毁了人的尊严和承受极度的辛苦。 小小的我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除了上学,我承担了家里的洗衣做饭等生活杂事及两个弟弟的生活起居。那时,父亲每月工资48元,除了全家人的生活,还要给母亲寄钱买口粮。家里不宽裕,生活就要节俭。大白菜的边皮很便宜,一毛钱一大篮子,我常常买上一篮子,洗净晾干做成咸菜。一次,林海和另一位男同学来到我家,居委会戴红袖章的干部到我家巡视,他们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们这些五类分子子女,要规规矩矩,今后不要在院子里晒此类东西。他们在我同学面前对我羞辱,我的眼里顿时含满了泪水。林海与另一位同学杨洪元看到此景,气的攥紧了拳头。居委会干部走后,他们说恨不得上去狠狠的揍她们一顿。
后来,林海的爸妈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小女生,怕影响他的学习,便将他转了学。
林海转学后,我们没有见过面。初三时,有一天我在教室办黑板报,我看见林海从前面过来,我怕他见到我,赶紧从后面溜走了。初中毕业了,我因家庭出生不好,分配上山下乡。林海在另一个学校,继续读高中。临行的那个晚上,我们一帮同学在另一个同学家中告别,林海也去了。结束时他和一个男生与我同行,从桃园坊行至前进二路,他请那个男生离开了我们和我做了单独的告别,他说,他喜欢我,他对我依依不舍。
第二天,当我们的大客车在夹道欢送的锣鼓声中缓缓前行时,我在车里看到了他。我很惊讶,他对同学说,他是来送我们班的同学的。我的心被震动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他为我而来。车至东西湖,带队干部让他下了车。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去的,我有一点点的心疼。
到农场后,他在下乡的同学中要到了我的通信地址,我们书信往来保持着纯洁的同学友谊,也增加了一些信任与了解。在这些书信中我体会到了他的聪慧及善解人意,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下乡后的一次回武汉,知青点的同学沈俊托我给他家带物品。我去沈俊家了。沈俊是资本家的儿子,他们家住在楚宝街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路过一楼的走道,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英俊的、有着厚厚小嘴唇、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他看见了我,惊喜地说:你来了。我说:沈俊托我给他妈妈带点东西。上了楼,将东西交给了沈俊的妈妈,与沈俊的妈妈简单的聊了聊农场的情况,便告别伯母下楼了。
楼下,小男孩等着我,这次他不再腼腆了,温柔的坚定地说:“小芸,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看着对面的小男孩,突然我发现自己经没有勇气拒绝他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牵着我的手走到了江边,而且走到了粤汉码头的江边,那地方有点远。我俩席地而坐,月亮在天边的云层中静静地慢慢地穿行,透着些光亮。江风拂来,有了一点凉意。他搂住了我,和我喃喃细语,我感受着他的温暖,有着十分的感动,我的心被他的温情融化了,忘了我们两个家庭的差距,忘了我们天各一方,忘记了他还是一个高中生。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与月亮,又看着他盯着我时他的俊朗的脸,我在想,这么一个钟情于我的帅气的男孩,这么一个执着的喜欢我的男孩,我被他打动了。18岁的我,在那个风清月明的江边的夜晚,接受了他的初吻。
后来,他家搬到了汉正街电影院对面最好的高楼,他请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玩耍,他的父母见到了我,知道了他们的儿子喜欢上了怎样的一个女生。
19岁时,我的父亲含冤去世了。父亲住院的十天里,他啥也不顾的去看我的父亲,他始终站在我的背后,支撑着我柔弱的双肩和一颗破碎的心。我沉浸在极大地悲哀之中。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悲痛的我准备返回下乡的农场。他想淡化我的痛苦,那晚,他说,我们去粤汉码头坐坐。于是,我们乘坐公交车到一元路,沿着市政府侧面漫步到粤汉码头的江边。他取下了我辫梢上的白纱布的蝴蝶结,我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那个夜,有他在,我不冷。
他的父母与林海一道到家来看望了我和母亲,表达了对家人和我的关切。而后,又带我和林海去人民剧场等地散心用餐,给予我安慰与温暖。
我回到农场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在武汉高中毕业。我们鸿信往来,互为关心与鼓励。我给他寄去各种书籍,鼓励他好好学习。其中有一本书是《列宁是怎样学习的》。那一年,他给我发来电报,说我的母亲生病,需赶快回家。我回家以后母亲并没生病,原来他希望他的父亲帮我办病转回汉。我觉得下乡几年要回汉也得正常的抽回去,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基于我的上进与我的潜质,他的父母是喜欢我的。然而我的家庭的困境和家里的历史问题使他的母亲不得不为孩子的前程考虑,我也要为他们着想。在我面对人生选择的时候,我退却了。临离别时,他的父亲深感遗憾的对我说“如果把小海交给你,我们就放心了”。而后,我的家庭、我和他不同的處境,最终我们没能走到一起。
再后来,他结了婚。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结婚后,他与另一个男生到我的小家去看过我。他希望我们有时间可坐坐。我考虑忠实于我的小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联系。由于不在一个学校,同学们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前些年,我和同学一道去看望我的小学老师。小学老师的先生是他父亲的同学。老师告诉我,林海已经因病不在人世了。我惊呆了,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早的离我们而去……
平时,忙于自己的工作、学习及小家,很少去想那些逝去的过往。而当那一切突然失去,顿感如雷轰顶,激起了对他无尽的思念与悲哀。我跑到美丽的江滩粤汉码头我们初恋的那块地方,看着滚滚的江水,乌云遮没了天上的明月,我眼前浮现出年轻俊朗风华正茂的小海,我仿佛听到他的喃喃细语,仿佛他深情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否想过我。我只知道她同事的妈妈我原来的同事说他一直非常的喜欢我。
我好后悔,那个我最困难的时候爱我帮我呵护我的小海,我为什么对他那么绝情,我与他喝喝咖啡聊聊往事有什么不可?我与他再见一面又何妨呢?
我好后悔。如果……,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人世间有些人和事错过了,便是永远……。
那年清明,我带了一束鲜花到江滩的粤汉码头去看望林海。江风吹拂,小海已去多年。站在浩瀚的长江之滨,他青少年时的俊朗白皙风华正茂随着乐曲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蹲下来将花瓣一片一片放到水里,泪水滴落在花瓣上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愿这花儿以及岸上悠扬的乐曲带着我的怀念飘向远方,愿他在遥远的天国不再孤寂……。
2019年6月6日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