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词汇的本土化及背后的策略考虑

2021-09-24 12:43李璐溪
辞书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本土化

李璐溪

摘 要 文章以马礼逊《英华字典》中的基督教词汇为切入点,结合明清之际的西学新书和英汉辞书,从“外来词汉化”和“外来词泛化”两个角度探索了这批词汇的形式本土化,以便厘清词汇的形式变动脉络。分析不同阶段下基督教词汇呈现的形式特征,即渐由“合道亲佛”转向形式自主,其背后包含着人们在词汇引入和应用时的文化心理变动和策略考虑。有助于认识近代西学新词在汉语系统中的系统化演变及缘由。

关键词 基督教词汇 《英华字典》 本土化 造词策略

一、 引  言

19世纪至20世纪前半叶,近代中国掀起了一股英华字典的编纂之风,为我国的学科史和术语史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同时这批辞书也成为中国乃至整个东亚打开西方窗口的重要渠道,它们囊括了西学译著、报刊杂志中的众多西洋词汇,其中还不乏编纂者的独创。在这些移植来的新词里,基督教词汇作为一类特殊的成员逐渐受到了学人们的关注。说其特殊,是因为基督教不像其他学科那样可在中国找到自己的原型,也不易获得汉族人民的文化心理认同。故而,相较于其他词汇的创制要显得更加艰难,其本土化的进程也颇显曲折。

就当时对基督教词汇收录的情况看,马礼逊字典的收取数量已远超后期中外辞书,这似与他的传教力度有关。作为19世纪第一位新教传教士,马礼逊开启了基督教在华传播第四期的大门。为宣扬基督教义,他创办报刊、汉译《圣经》、编纂字典。其中《华英字典》是马礼逊毕生的辉煌之作,全典共分为三部六卷,其所涵盖的基督教词汇集中存于它的第三部分《英华字典》中。依据来源,这些基督教词汇可大致分成两批:一批是对前期天主教传教士所创新词的批判性采纳;另一批则是由马礼逊个人新造,且为后来的传教士们所继承、发展。可以说,《英华字典》中的基督教词汇正是处在该类词汇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我们以此为轴点,观察它们的承继和发展状态,可清晰地看到基督教词汇是如何一步步完成本土化的。

“本土化”常言于外来词研究当中,涉及“汉化”“泛化”两个阶段和形式、语义两个方面(因囿于篇幅,本文仅讨论形式一面)。形式即为在本土化过程中词形逐步固定,译名渐由多样而单一;意义即为外来词汇基本内涵的汉译阐释更为精当,其中部分词汇的基础意义又会在今后的语用中发生词义偏离,衍生出非专门的修辞义项,(冯海霞,周荐2018)基督教词汇即是如此。由马礼逊及前期传教士创造的基督教词汇形式都颇为保守,而后才一步步走向现代之形,逐渐完成本土化,这背后实际存在着某种造词策略的变动,需借助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来分析。

二、 《英华字典》基督教词汇的确定及来源

早期的基督教词汇有一个特征,就是尽量从词形上隐去基督教宗教的色彩,甚至直接借用儒释道词汇来表达基督教概念,以实现文化调和。但由此可能会因其形式遮蔽内涵,从而引发对基督教词汇的误解误释。因此,词汇的辨识工作就显得格外重要。

对于那些同现代词汇形式相同,或形式虽异,却在释语或例句中带有明显基督宗教标记的语词来说,其判定难度不大。真正困难并需要进行文献验证的是那些汉译形式与现代不一致,其后又无宗教标记的语词。我们通过借助数本经典的明清西学新书,以此来确定马礼逊的汉译形式是否在宗教文献中有基督教用法的存在。例如马氏将prophet汉译为“圣人”。而《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9版中的prophet共分五个英文义项,其中只有第一和第五个义项是表基督教义的学科义位,其余各项是与该基督教义近似的普通义位。所以“圣人”是否是对基督教义项的译借,就需要通过明清西学文本来验证。经查阅资料发现,在《齐旨》《七克》等耶稣会士文献中都有将“先知”称为“圣人”的译法,由此我们可将“圣人”一词归列到基督教词汇范畴之内。

基于以上判定方法,笔者共确定了《英华字典》中的146项基督教词汇单位,并记录如下:

神诫 十诫 信 信德 复活 再生 复生 罪 论神之理 外道 异端 邪教 圣经 圣录 信经 信录 福音 七十士译出的圣经 洗身之事 领洗 付洗 祝福 言福 保佑 酬神 酬谢神 奉献与神 祝圣 早晨的祷告 弥撒 拜神 礼拜 拜 礼崇 崇拜 祈祷 求神 祝告 祷告 耶稣圣体 圣灰日 安息之日 礼拜日 主日 修道院 修道堂 寺 天主堂 庙 天1(与“天堂”义同) 天堂 地狱 圣所 圣会 天主会 女修道长 师太 修道长老 主寺 使徒 信士 弟子 基利斯当 教友 背教的 反教的 归信之人 门徒 徒弟 好娲 耶稣会士 摩西 牧者 监临 和尚 僧 比丘 师姑 妮姑 女尼 先知者 达未来者 祭者 主祭 圣人 助祭 神使 天神 仙 天仙 神仙 天使 基利斯督 创造天地万物者 造物主 恶神 邪神 恶鬼 魔鬼 神 上帝 天2(即“天主”) 天主 天后 圣母 圣神 圣风 神像 耶稣 主 救世者 魂魄 生魂 觉魂 灵魂 神明 三位一体 天主教 十字教 西洋教 新教 正教 圣教 神台 十字架 圣物 神龛 无所不能 全能 背教 反教 赎罪 劝化 教化 创造 受造 被造之物 天地所生之物 天道 诱惑 煽惑 天帝化人 代天宣化 悔 悔过 忏悔

在这些基督教词汇中有一批是对明末清初天主教传教士所编译著里用词(语)的沿袭。我们目前尚未找到马礼逊《英华字典》的蓝本,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曾在翻译《圣经》期间参考过天主教教士大量的宗教译文。而他的译经工作和字典编纂又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因此在《英华字典》出现的众多基督教汉译词中,有相当一部分可在明末清初的西学文本中找到对应,但在使用分布上却有广狭之别,由此也可见各类译名在当时的使用情况。据不完全统计,《英華字典》所沿袭的译词出处如表1所示:

除以上词语外,“天主教、主日、教友、赎罪、礼拜日、信经、使徒、新教、圣会、悔、悔过”也可在明末文献中觅得踪迹。而“庙、和尚、仙、天仙、天道、神仙、魂魄”则出现在更早的文献里。

陈力卫(2019)指出,19世纪前期,英汉字典中的汉译词多是对明末或清初耶稣会士西学新书中的词汇汲取,但也不乏编纂者的新创。作为英汉辞书编纂的先驱,马礼逊当年并没有可供参考的底本,所能依靠的也只有利玛窦以来的零星文献和自己苦心得来的中国古书,面对新引入的概念,独立创词便成了自然之事。由马礼逊创制的基督教词汇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用新语词来表达新概念,这些新概念在马礼逊之前的西学译著中都未曾有之;一类是用新词(语)形[1]来表达旧概念,以实现与旧词语的同义替换,并与相应的旧译词等价置于同一英文词目之后。

三、 《英华字典》基督教词汇的阶段性本土化

本土化是一个漫长的历时质变过程。此过程可分两个阶段:一为“外来词汉化”;一为“外来词泛化”。前者指的是外语词初入汉语系统时发生的语码转换,后者指的是外来词在汉语词汇系统中的嬗变,又含“分化”和“固化”两种。“分化”即在日后的发展中,词项出现了形式或语义方面的变动,“固化”则反之。本文只观察这批基督教词汇在后世英汉辞书中的形式变动,原因是词形可以最直观地展现词汇的本土化和其系统化的形成。基督教词汇作为外来移植词汇,笔者同样分两个阶段来观察它们在汉语词汇系统中的流变。

(一) 第一阶段:基督教词汇的汉化[2]

《英华字典》收录的基督教词汇分别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表现出了不同的汉化途径,从而形成了三大词汇构造类型。第一类是音译词汇,仅8例。字典中的音译词汇占比不多,所译对象主要是基督教中的人物,如耶稣、摩西、好娲等。第二类是意译词汇,共55例。意译的汉化程度要高于音译,但为了表义的明晰性,译者在计划通过有义汉字来传递基督教概念时,就不免会用词组来阻断词的出现。第三类是基督化汉语词汇,共83例,是指因用汉语既有词指称基督教中的事物或现象,从而被基督教化的汉语词汇。“基督化”的方式细分有三种:第一,用汉语既有词形负载全新的概念,意义上与汉语既有词完全断联;第二,汉语既有词中的某一义项与该词形后来负载的基督教义相近或相关;第三,原汉语既有词的意义基本未变,只是为其中某一义项增添了基督教色彩义。我们依据基督化的方式,又可将基督化汉语词汇继续分成单纯借形类和借形取义类。前者的形成来自第一种基督化方式。这类词也同样体现出了传教士的造词能力。它们利用汉语的古典词去对译西方的宗教概念,使词义发生转换。后由于新概念的借入,导致旧概念消亡,被新概念替换后的汉词又作为近代新词为后人继承下来。

如“主日”本为汉语历史词,指太阳为诸神之主。《英华字典》所收的“主日”则指基督徒纪念耶稣基督复活的日子。借形取义类的汉化程度最高,它们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磨损了词汇的舶来品色彩。但“取义”存在程度的问题,其中多数是不完全取义,它们由第二种基督化方式得来。在这种方式下形成的基督化汉语词汇,其意义一般与既有汉语词在历时发展中出现的某个义项相近。如“僧”本属佛教用语,指男性佛教徒,基督教传教士用其自称,但指称对象已发生了变化。当然也有少数词汇处在完全取义行列。同形的两类词语在语义上几乎无别,只是取义的一方会附上基督教这一宗教附属义,属于第三种基督化方式。若从义项的整个意义结构出发,这类汉语基督教词义与对应同形的汉语既有词义间也并非完全等值。

(二) 第二阶段:基督教词汇的泛化

《英华字典》中出现的基督教词汇译名在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其他传教士英汉字典中,呈现出了一条明显的形式继承和变动轨迹。自马礼逊以来,很多辞书收录的译名基本都是从《英华字典》中继承而来,抑或是以其为原形另加改造。例如麦都思、卫三畏的字典就是以马礼逊字典为编纂基础,实现了词汇的传承和发展。大概于罗存德时期以后,各英汉辞书中的基督教词汇形式渐趋有了现代之影,一些儒释道类的词汇表述也在逐渐减少,直至赫美玲《官话》一典出版,基督教词汇的“定形”工作基本全部完成。

经统计发现,《英华字典》中被沿用下来的基督教词汇共有60例,如下:

十诫 信 信德 复活 罪 异端 圣经 信经 福音 领洗 付洗 祝福 祝圣 弥撒 礼拜 崇拜 祈祷 祷告 耶稣圣体 圣灰日 礼拜日 主日 天主堂 天堂 地狱 使徒 教友 耶稣会士 摩西 祭者 主祭 助祭 神台 神像 天使 造物主 魔鬼 上帝 天主 耶稣 主 灵魂 三位一体 天主教 新教 正教 十字架 神龛 修道院 圣物 圣所 无所不能 全能 背教 反教 赎罪 创造 受造 诱惑 忏悔

《英华字典》中的每一英文词条后往往对应着数个汉译词语,从而形成了多组同义聚合体。但在每组同义组内,也只有一个或两个基督教词汇单位会作为优势形式被后世采纳,其余成员则会因缺乏形式代表性而从基督教词汇系统中汰出。具体情况如下所示(斜杠左侧为继承成员,右侧为淘汰成员):

复活/再生 复生;圣经/圣录;信经/信录;祝福/言福 保佑;祝圣/奉献与神;礼拜/拜神 拜 礼崇;祈祷/求神 祝告;修道院/修道堂 寺;天主堂/庙[3];天堂/天1; 使徒/徒弟;天使/神使 天神 仙 天仙 神仙;造物主/创造天地万物者;上帝、天主/神 天2;灵魂/生魂 觉魂;诱惑/煽惑

另外,字典中还有30个词汇成员于后世继续发生着演化并逐渐与现代形式勾连,我们对这批词汇在马礼逊之后汉外辞书中的表现进行了面貌梳理,悉做流变考察,并借此观察其演化规律。

可以说每一基督教词汇在近代各汉外辞书间都呈现出了继承和发展的关系。除此之外,在词汇继承的过程当中,其形式也被渐次规约,并呈现出以下特点:

第一,并存译名数量由繁趋减。我们通过观察《英华字典》到赫美玲《官话》期间出版的各类中外辞书,发现同一个基督教词汇单位的译名数量基本呈现出了一种先波动性增长而后又波动性减少的变动趋势。马礼逊及之前的译名因尚处初创阶段,译者选取的构词材料不相一致,常存译名争议,导致汉译形式复杂不定。《英华萃林韵府》以后,部分词语因使用范围过狭而被淘汰。时至赫美玲时期,基督教词汇的译名形式已基本得以确立。

第二,非詞单位词化。我们把从非词到词的过程看作是一种“词化”。以非词形式呈现的众多基督教词汇,由于形制较长,表达起来不经济,于是人们就倾向于将其简化为词。而且词化也是一个结构内部形式理据性逐渐弱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形式和意义间的关系会变得迂曲,意义也会趋向特异性。总体来说,整个词在词化阶段的语义抽象等级会逐渐提高,符合人们从具体到抽象的认知规律。

第三,优势译名确立且使用频率增高。笔者发现在清际的英汉辞书中,译名重合并最终延续下来的形式多被当时的中国报刊采用,且时代越晚,基督教词汇被采纳的概率就越高,尤其是在《英华大辞典》和《官话》出版的年份,更是高频次地出现在各大报刊当中。对此可反映出两个事实:一是人们对基督教词汇的态度已渐渐从排斥走向接受;二是译名形式的逐步确立成为其广泛应用的基础。

四、 基督教词汇形式变动后的造词策略

外来词汇本土化通常会涉及词汇结构、用字和意义的转变,而词汇研究者也多爱从语言的角度去分析出现上述变化的原因,常忽视背后的文化机制和策略分析。外来词的传入涉及异文化的接触和融合,且文化碰撞的结果往往以词汇的形式直观呈现。传教士在造词时通常要有语言和文化两方面的兼容考虑,其过程始终内嵌着某种造词策略,而策略的改变又推动着这些基督教词汇本土化的进程。下文试从造词策略的角度分析《英华字典》中基督教词汇的形式特点及后来流变的原因。

(一) “文化求同”的造词策略

在马礼逊收录的各项基督教词汇单位中,有大部分词语或直接借用佛道术语,或结合儒释道文化另加创造。这其中不仅有来自耶稣会士文献中的词汇,同时也包括了马礼逊自己的用词。需要说明的是,这一造词、用词特点并非起自于马礼逊,而是在基督教徂华之际就奠定了根基。基督教在中国的第一期传播是景教入唐时期,那一时段的传教士就已经有了教义传播的本土化意识。他们认识到两种不同宗教的激荡,必然会产生文化斥力。一个新的教种要想在异文化中生存演进,就必须要寻找可使二者相谐的接口,其中最直接的一种表现方式就是通过文字符号来消除本土人的隔异心理。可以承认的是,为了使基督教的信仰要旨与中国文化契合,景教确实试探性地走了一段艰辛的路程。他们企图利用或仿制儒释道词汇来阐述全新的基督教教义,以此方便统治者乃至民众的理解。如“天尊”“寺”“无为”“受戒”“玄妙”等释道用语在景教文献中随手可摘。景教入唐时的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颇高,可谓万国朝拜。因此西方的传教士们是以一种“文化仰视”的视角来传播西学的。所以基督教词汇本土化的第一阶段是在中国文化的制约下顺应完成的。其中使用的术语以汉语既有词为最,而完全利用汉字新组合出的词汇单位却很少。

总的来说,基督教入华的前两期并未给中国带来真正的基督哲学思想,其影响力并不大,但是当时文献中宗教用语的“合道亲佛”色彩却一直影响到了之后基督教词汇的造词风格。不得不说由景教传教士开启的这种译词译语方式,对当时乃至19世纪中期以前的基督教传播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种作用就是通过语词的贴近和融合,尽可能从文化上去求同,以达到方便教义传授的目的。

16世纪以后,侵略者以枪炮轰击中国大门,一些传教士假布道之名,成为殖民扩张精神工具的操纵者。因此,这一时期的传教更多带有一种侵略性质,并有煽惑民心之嫌,自然会遭到统治者和百姓们的拒斥。于是以利玛窦为首的耶稣会传教士便以僧人(后又转换为“西儒”)的身份开始传教活动。他们继续在所编书刊中罗列佛道词汇,以此说明基督教和中国的宗教有相通之处。虽然利玛窦的这一做法被后来的很多传教士们诟病,认为失去了基督教的本真,但在如今看来,这也是利玛窦的无奈之举。包括后来的马礼逊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其实,在伦敦会派遣马礼逊去中国传播福音之前,他就深知此去一行的困难。汉族人民的心理排挤和清政府的严格管控,使其传教的难度绝不亚于前期的景教和天主教。对此马礼逊借鉴前人经验,首先刻苦学习中文,博览中国传统经典,深入了解中国文化,这都为他后来编纂字典和汉译《圣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有了这样的语言和文化知识背景,马礼逊自我的翻译系统也就有了中国文化这一參照体系,导致他在翻译和收录译词时产生了一种倾向,即尽量贴合中国文化,实现文化求同,这在宗教传播上尤为重要。因为佛、道两教发展到明清时期已经深入人心,故而基督教的输入必然会产生文化心理上的强烈冲突。为了减少宗教间的摩擦,马礼逊只能采取求同策略,在教理传授和词语翻译上适当地迎合儒释道思想。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英华字典》中的“基督化汉语词汇”数量会有如此之多。虽然其中有很多是对前人的继承,但也说明了马礼逊对这种“文化求同”式翻译策略的认同。当外来概念植入异文化域时,选取什么语言形式作为其外壳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音译虽最大程度上对外来概念进行了“保真”,但在布道初期对教义的理解是不便的,所以意译以及对借入语言的术语借用就成为了传教士重要的译词手段。(卓新平2013)意译词具有透义性,但有时为了更加清晰地阐述概念,或受制于传教士自身的汉语水平,就会以词组代替之,《英华字典》以及之后的传教士辞书中,以词组形式表达基督教概念的现象是很常见的。而字典中的基督化汉语词汇更是构成了当时基督教词汇的主要部分。这种对佛道术语进行形式借用的做法,既减轻了传教士的造词困难,又通过词语互通的方式实现了宗教义理上的交流,不得不说是一种智慧。通过语言符号来达到文化求同,缓和了异族人民间的心理冲突,是包括马礼逊在内的明末清初传教士重要的造词策略。

(二) “文化存异”的造词策略

基督教在中国传播路径之困难,自不待言,早期基督教词汇的保守译法就可侧面说明这一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群传教士们的目的始终是要在这个东方大国布道宣教,施以“救赎”,并不可能完全向中国的文化和思想妥协,所以译词翻译上的迁就只不过是给自己所做工作披上的一层“保护衣”。(朱志瑜2008)鸦片战争失败后,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再度燃起,基督教各派纷纷强入中国,开始了被后来不少人认定的“文化侵略”。因此在宣扬基督教教义方面不再竭力与中国文化相契,渐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当时中国的各社会阶层带去了不小的影响。例如受新教的启发,太平天国运动领袖洪秀全创立了“拜上帝教”,开始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中国的士大夫们为实行社会改良,主动学习西学,也出现了同传教士交互往来的情况。中西文化间的交流在摩擦中日益加深。继马礼逊以后,卫三畏、麦都思、傅兰雅、卢公明等传教士也在不断通过创办报刊、修建学堂、设立印刷所来获得中国人的承认。19世纪后期,和合本《圣经》在中国问世,因文字内容贴近官话,“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白话文体十分契合”(唐逸1999),便受到了中国信徒的偏爱。在这一背景的作用下,传教士们在译词的改造和翻译上逐渐放开,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基督教词汇的形式开始有了“存异”倾向。前文已统计,在马礼逊字典中已有60个基督教词与现代形式取得了一致,占了收词总数的41%强。马礼逊之后的英华辞书更是日渐趋向形式的自主化,褪去了儒释道的保护外衣,尽显专门术语的表达色彩。如上文所说,直至赫美玲的《官话》,汉语基督教词汇已基本完成了现代化的进程。就词汇类型构造看,原来占有大幅度比例的基督化汉语词汇只有十几个词留存了下来,其余各词或被淘汰,或为音译词和意译词替代。由此可以看出,基督教词汇形式从依附汉语既有词形转向自主化造词,是伴随着文化态度的转变的。

五、 余  论

基督教词汇是汉语外来词中较为特殊的一类,其翻译在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较大的争论。马礼逊作为新教在华传播的先驱,他的《英华字典》已经很全面地收录了当时的基督教译词,并为后来的传教们继承和改造。通过19世纪各英华字典间的比较,可以清晰地看出基督教词汇在汉语中的本土化进程。当然,当时基督教词汇的翻译工作主要是由传教士们承担,他们在译词的时候更多的是去考虑这个词怎样翻译才能被中国人接受,才能更贴合基督教的要理而不失其本真,而不是先考虑这个词的结构和形制。基督教词汇本土化的进程固然体现了一般外来词汉化的规律,其变化过程也伴随着语言因素的影响。但基督教词汇为何在不同的本土化阶段下会产生不同的特点,其词汇引入时的历史文化背景是不能不考虑的。

附 注

[1]“新”词形中的“新”指的是明末天主教未曾用来表达基督教概念的词形,其中既包含马礼逊新造的词和语,也包含一些汉语的既有词。

[2]若严密讲,外来词的汉化理应追溯到该词首次借入的时期。但鉴于本文属专书研究,故暂以本字典的词汇面貌来说明汉化类型。

[3]目前在中国某些地方还有把教堂称为“庙”的习惯,例如位于山东青岛台东的一所基督教教堂(原名“路德堂”),因其建筑外形与中国传统的庙宇相似,故称“台东大庙”。

[4]本文参照了近代影响力较大、代表性较强的几本中外辞书,分别是:《英华韵府历阶》(卫三畏1844);《英华字典》(麦都思1847—1848);《英华字典》(罗存德1866—1869);《英华萃林韵府》(卢公明1872);《英华大辞典》(颜惠庆1908);《官话》(赫美玲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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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责任编辑 刘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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