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晨悦
城市危机
“铜陵从3500年前开始采矿,万万没想到,在我这一代,到了铜矿枯竭的一天。”说话的是原铜陵铜矿矿工周传金,今年92岁。
2017年2月8日夜,铜陵恒兴化工厂发生燃爆事故,把这座默默无闻的三线小城推到了全国视线之下。鲜为外地人所知的是,这座恒兴化工厂,正是在铜陵铜矿日渐枯竭的情况下,依托当地的硫、磷资源,为摆脱单一产业结构,发展化工产业的缩影。
周传金将手指向近500米高的铜官山,回忆起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事。
他应铜官山矿务局的招募,从长江北岸来到安徽南部的丘陵里。那时,铜陵只有一片草山,四下荒无人烟,白天甚至可以放心地在路边洗澡。
1949年,时任华东工业部部长汪道涵着手组织人员,“我们现在要恢复建设铜官山,在安徽。”此时,中国还没有一块国产铜,国家决定通过技术人员调配、大学生分配、招工,从1949年到1956年,先后有4万多人,从东北、上海等地,来到这片江南丘陵支援建设。这4万人就此扎下根来,他们及他们的后代,成了现在这座城市的居民主体。
荣光接踵而来,新中国的第一炉铜水、第一块铜锭……都来自铜陵。1954年底,这片江南丘陵仅有3万人口,却得以先设“铜官山特区”。1956年,这里又被设为地级市,到2016年枞阳县划归铜陵前,是中国面积最小的地级市。
在新中国的工业建设中,铜陵与其他早期工业基地一样,为全国平价甚至无偿提供大量产品。在计划经济时代,铜陵供应的铜一度占到全国的一半。中国有数个因铜矿而兴起的城市。把这些城市连成线,正好压着一条沿长江蜿蜒向东的古铜矿脉,起于云南东川,经湖北,过江西,到长江尾的安徽铜陵。
然而,资源的诅咒也降临到因矿产而兴起的城市。铜陵在铜矿资源接近枯竭后,发展无以为继。
2009年,铜陵自请列入资源枯竭型城市。此后,铜陵一方面延展传统的铜产业,一面调整产业结构,不再与铜矿一损俱损。同时,把矿区上自然生长出的城市重新規划,治理开矿带来的环境破坏,并安置在资源枯竭的危机中,失去工作与生活的近10万人。
2017年2月,铜陵向国家发改委陈情,恳请将铜陵列为全国首批产业升级示范区,以争取更多的政策支持完成产业结构转型。铜矿开空之后,为开矿而来,定居在此的铜陵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铜陵人林妮离家数年回到铜陵后,那片记忆中有血吸虫的长江江心老洲,与当年堆满矿石污水横流的长江码头,已经修成了滨江公园。夕阳铺过半条长江,天朗气清的时候,铜陵尤其符合江南八宝之地的描述:“金银铜铁锡,生姜大蒜麻。”
只是林妮仍旧记得,家道中落来的猝不及防。
林妮生于1988年,是标准的“矿三代”。她回忆说:“1999年,铜陵有色公司的下属企业突然倒掉了,先是母亲所在的第一麻纺厂倒闭,随后父亲被退养,就是失去工作,用少量资金‘养起来。”
最高峰时,铜陵有色公司贡献了全市绝大部分的产值。然而资源枯竭的危机,就在20世纪90年代全国国有企业改制的浪潮里,骤然爆发出来。
铜陵市政府城市转型办提供的数据显示,那时仅12家资源枯竭、关闭破产的矿山企业里,就有89709人遭遇了与林妮父母相同的失业命运,彼时铜陵总人口不到70万。
在那场企业整顿的浪潮中,共有35家国有企业改制或关停破产。“协保”和以政府财政兜底“养起来”两类人员,他们参加养老、医疗保险所需资金无法筹集,所需资金达到16.4亿元。
林妮回想起来,那是整个铜陵最艰难的时候——企业关闭,大量失业,财税垮塌,城市没落。
延展铜产业链
在铜陵因铜矿而兴起时,铜是作为战略物资使用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际上对中国进行经济封锁,做枪炮子弹,都需要中国自己产铜。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国家对铜陵的定位就是生产粗铜,运往上海进行电解,在河南洛阳进行加工。
1966年,杨智在铜陵出生,父母从上海来支援开矿,杨智记得父亲那一辈人,“讲究奉献,看重的不过是几句表扬,一张奖状,”敬业到矿下三班倒的工人来换班,却因为前一班工人还不愿停止工作,拿不到开矿用的钻头。
到杨智成为凤凰山矿山的一名电工时,铜陵有色公司尚在辉煌期。杨智与父母去临近的安徽安庆,当地人一家人吃一笼包子,他们没心疼过吃包子的钱,一个人吃几笼,直到笼屉在桌上叠了一摞。
到了90年代,工资开始一个月拖一个月,最后发不出来了。
对铜陵有色公司来说,自从外贸放开后,资源枯竭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没有矿石。因为铜陵地处长江下游,面向华东平原,靠江近海,运输条件优越。最大的问题在于,铜陵长时间处在产业链的底端,无法获得加工带来的高附加值。以采矿为主的生产结构,在资源枯竭后,无法转移只具备采矿技能的员工。
十一届三中全会市场放开后,铜陵有色公司才开始发展电解铜,从生产粗铜变成电解铜,目前年产量达到了130万吨,居于全国首位。后来,以安置职工为主,又建了一家小厂生产漆包线,这种铜线在机电、家电行业中有广泛应用。
随着铜矿越采越少,急需新的产业接替,通过大量市场调研、反复论证,铜陵有色公司决定上马替代进口的高精度铜板带,最薄只有0.05毫米厚的铜薄片,比一张纸还要薄,多用于导电、导热器材中。
杨智和他的同事,“开始都是一张白纸。”他跟着一个从沈阳请来的师傅学习,自己“轧不过去,一轧就断带,就再看师傅怎么轧,张力有多大,速度是多少,板型怎么调整。”公司后来能够生产工艺较高、最宽1.25米的铜板带,以及黄铜、紫铜、合金。
从采矿场进入金威铜业做铜产品加工后,杨智从电工转型成为轧铜工,现在转岗做质量检测。有人劝他不必为公司拼命,他回敬:“你懂什么,我们全家几代人都靠这个(铜陵有色公司)生活。”
据杨智介绍,目前,铜产品已经出现了结构性产能过剩的新问题——高端的铜产品供不应求,而低端的铜产品卖不出去。
铜陵有色公司就从电解铜开始研发,研究电子产品所需的铜板带,以及工艺更为复杂的异型铜带,以此替代进口。2013年之后,铜陵有色公司开始生产用于新能源汽车中的铜箔,目前市场上也是供不应求。
自资源渐渐枯竭后,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产业结构转型的路已经走了30多年,杨智随着改革浪潮走到现在,却觉得“转型才刚刚开始。”“铜箔等相对高级的产品,都是国外垄断的产品,能够研制出铜箔已经相当不易,研发所需的人才和信息,仍然缺乏。”
摆脱“一铜独大”
2016年,为了发展铜陵的旅游服务业,铜陵与意大利华侨商会签约合作,从意大利“原装进口”100家商户,在铜陵建一条意大利风情街。
在铜产业因为资源枯竭而无法提供就业时,铜陵并没有足够规模的服务业来吸收就业。自铜矿枯竭的危机过后,铜陵一直在提升第三产业的比重,避免铜陵因铜矿而诞生发展,却也因铜矿而衰落消亡。
在1990年前后,铜陵已经在发展地方产业,形成了建材、电子、有机化工等主要产业,来摆脱铜产业“一业独大”的局面。
与铜产业配套,铜陵把目前政策扶持的新能源汽车作为新的发展重点,铜陵经济开发区已有年产10万台新能源汽车、投资5亿元的沃特玛新能源汽车电池,以及投资5亿元的康智生物、世界500强企业艾默生电气等25个重点工业项目签约并开工。蓝源科技金融、神州易达供应链等6个重点服务业项目也开始了实际运营。铜陵还规划发展了六大战略新兴产业:铜基新材料、新能源、先进装备制造、节能环保、文化创意、现代物流。2015年,这些新兴产业的产值占规模以上工业比重达到32.9%。
截至目前,铜陵已完成15个历史遗留废弃矿山治理项目,连同治理矿山地质环境,投入资金约1.5个亿,城市大大小小的矿坑,大多也已经被填平。铜官山铜矿也修建成了公园。
现在,92岁的周传金还住在他曾开过矿的山上,在离他家住处不远的啤酒厂旧厂房附近,林妮和母亲沿着一条土路上山,想再看一眼曾经生活的矿区。那条老路坑洼不平,很费车胎,终于在半山中断,不能再通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