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
故事从一个梦开始。
据说汉明帝刘庄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神仙飞到了大殿上。那神仙通体金黄、头上闪闪发光,好似奥斯卡“小金人”,看着就不像本地神。第二天,汉明帝向群臣谈起此事,大臣们经过一番分析,得出结论——这八成是西方的佛吧!
汉明帝对这个梦相当重视,亲自导演了一出汉朝版的“西游记”,派人到佛祖的老家——天竺,去求取佛法、佛经,最终请到了摄摩腾和竺法兰两位高僧来中国布散讲佛。为了表示重视,汉明帝还在首都洛阳为他们盖了一座白马寺,佛教就这样在中国落地生根了。
一
作为一个外来宗教,佛教的因果、轮回等思想在中国很有市场,而且还针对中国用户的需求不断进行着本土化的改良。经过三百多年的“开枝散叶”,到了南北朝时,佛教已十分盛行,收罗了包括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在内的广大信徒。南朝梁武帝萧衍就是众多信徒中的狂热分子,人称“菩萨皇帝”。
要说萧衍对佛教到底有多狂热,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修寺,修寺,再修寺,堪称“造寺狂魔”。唐代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说法虽然是虚指,但这个数字也相当保守。据考证,萧衍统治时期,南朝的佛寺多达两千八百多所,仅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就有五百多座寺院。在萧衍的支持和推动下,梁朝还完成了僧人数量近乎翻两番的“小目标”。在它之前的刘宋、南齐两朝(刘宋、南齐、南梁、南陈四朝统称为“南朝”)都只有三万多僧人,到梁朝时人数则一下突破了八万。无数百姓看破红尘,投身寺庙当起了“佛系青年”。
此外,萧衍还是一名积极的动物保护志愿者和戒酒师,对杀生坚决说“NO”:不仅自己不吃肉、不喝酒,而且要求出家人一律吃素戒酒。为表虔诚,他还亲自写了一篇《断酒肉文》颁行天下。也是从这个时候起,除了南宋那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济公,和尚们明面上都成了素食主义者。
信佛,萧衍绝对是认真的。作为佛祖“最虔诚”的弟子,萧衍在位四十八年内,曾先后四次前往建康同泰寺。他既不是去观光,也不是去上香,而是去献身的!没错,他要把自己从头到脚、从心到身都献给佛门,到寺院里过苦行僧的生活。信佛信到连皇位都不顾,这也算前所未闻了。但问题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寺庙里可以少个敲钟的,朝廷里却不能没有个拍板的。无论如何,必须把皇上接回来。于是皇上要献身,大臣们就得赎身,前前后后共折腾了四回(也有“三回说”),光赎身费就花了四亿钱(相当于今天的十亿元左右)。
然而佛祖并没有保佑这位“菩萨皇帝”。在萧衍八十六岁那年,他被自己收留的北朝降将侯景囚禁。侯景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萧衍送入他梦寐以求的西方极乐世界——活活饿死。
二
与南朝的和尚相比,北朝的和尚可就倒霉多了。
在梁武帝出生前与去世后,北朝也出现了两位“武帝”,一位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tāo),另一位是北周武帝宇文邕(yōng)。除了谥号中都有“武”字,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讨厌佛教。
拓跋焘不喜欢佛教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这群僧人不老实,有谋反嫌疑。445年,陕西的卢水胡人盖吴聚众起义,声势浩大,让拓跋焘很是头疼。第二年,他决定亲自出马收拾盖吴。当大军经过长安时,拓跋焘的手下在一座寺庙里发现了大量兵器。要知道私藏兵器可是重罪,拓跋焘当即大怒:“这是和尚该用的东西吗?总有刁民想害朕,他们肯定是跟盖吴一伙的!”(“此非沙门所用,必与盖吴通谋,欲为乱耳!”)
拓跋焘下令彻查此事,这一查可不得了。寺院中不仅有兵器,而且有酿酒的器具和达官贵人藏在这儿的私房钱,和尚们甚至还凿了一个地下密室用来淫乱妇女,俨然是一个大型犯罪现场。拓跋焘于是坚决要灭佛:和尚,杀!佛经,烧!寺庙,拆!
长安的和尚被斩尽杀绝后,拓跋焘又下诏令全国各地照办。太子拓跋晃向来信佛,他劝老爹三思而后行,但拓跋焘不为所动。太子虽然没能劝住暴怒的父亲,却也延缓了灭佛诏在各地的施行,许多和尚听到风声立即出逃,幸免于难。
尽管拓跋焘给北朝佛教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他死后,佛教又满血复活,并迅速卷土重来。根据张箭《三武一宗灭佛研究》,到北周时,北朝僧尼数量已经占到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
为何灭佛诏不能使北朝佛教归于沉寂,反而“变本加厉”呢?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这是导致“佛系青年”激增的重要原因。很多人为生活所迫,认为与其不明不白死在屠刀下,不如遁入空门寻求佛祖的庇佑,这是当时许多百姓的真实想法。
此时,另一位龙椅上的人也感到很郁闷,他就是宇文邕。因为和尚是不用交税的。这么多适龄劳动人口都扎堆寺庙,那以后谁来种田?谁来干活?谁来当兵呢?于是他下定决心禁佛。
与拓跋焘的粗暴做法不同,宇文邕采用的方法是“温水煮青蛙”:先给儒、道、佛三教排“座位”,把佛教排到了最后;接着强征寺院里的粮草,将僧人的积蓄掏了个底朝天;最后才开始大刀阔斧地禁佛。不过,他虽然也烧经书、毁佛像,但并没有要和尚们的脑袋,只是勒令他们还俗,再次成为劳动人民。此举很大程度地推动了北周经济的恢复和社会生产力的提升。如果有机会,隋文帝杨坚应该好好感谢宇文邕。因为隋朝脱胎于北周,如果没有宇文邕让和尚们还俗复工攒下的家底,杨坚绝不可能那样顺利地结束南北朝,一统天下。
三
一百多年后,诗人杜牧来到江南旅游。这里是南朝故地,寺庙佛塔林立,杜牧不禁想起了南朝时的崇佛盛况。在他生活的年代,崇佛与反佛问题又登上了“时政热搜榜”。819年,向来信佛的唐宪宗想把佛祖的一节指骨迎到宫中来供奉,结果反佛“大V”韩愈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论佛骨表》针锋相对,把唐宪宗气得够呛,于是韩愈被贬潮州。然而二十余年后,唐宪宗的孙子李炎却跟爷爷“唱反调”,他下诏禁佛、拆寺庙,僧尼们又一次遭了殃。有趣的是,这个讨厌佛教的皇帝的庙号中也有一个“武”字——“唐武宗”。兴衰皆是缘,和尚们与“武字辈”的皇帝真是缘分不浅。
杜牧漫步古刹,此刻江南正值春回大地,天空飘着细雨,但他兴致未减。看着眼前优美的景致,杜牧不禁诗兴大发,一篇“游记”脱口而出:“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是单纯为眼前的美景倾倒,还是借南朝佛寺意有所指?后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是诗人的真实想法,早已随着佛寺楼台湮没在蒙蒙烟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