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真的是你?”
对话是这么开始的,既顺理成章又猝不及防。
夜晚明亮,但毕竟是夜,因而也有难得的、幽暗的角落。两人坐在一个过道里,头上缀满半街霓虹。滑不溜秋的台阶下,石板路通向熙攘的四方街。再往远看,那个标志性的大水车遥遥在望,白天也不动,这时却似随着光的流溢而缓缓旋转。
发起这场对话时,单眼皮男人已经给自己留好了退路——一旦对方感到冒犯,那么他可以声称认错人了,随即全身而退。而这又是多么陈腐的路数,甚至带有某种怀旧色彩。在他生活的北方城市,类似的一幕曾在不同时空反复上演。就连单眼皮男人本人也尝试过不知多少次了,在酒店大堂,在夜店舞池,在停车场里进口跑车的车窗内外。每次都是同样的话,一字儿不差: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说得多了,近乎箴言,更像咒语。但那往往是一句失效的咒语。大多数被搭讪的姑娘会翻个白眼儿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则自我安慰:这未见得说明她们讨厌他,毕竟都挺忙的。到了他这个年代,连拒绝也缺乏必要的仪式感。
哪儿像传说中的当年,“飒蜜”会啪啦抖开一柄扇子,上书两个大字:有主。
唯一有点儿意思的是在某所著名艺术院校的内部餐厅里,受其滋扰的姑娘立刻露出了八颗牙的标准微笑,转眼掏出一根签字笔来:
“我只能给你签个名,合影的话得问我经纪人。”
因此,对于这位搭讪爱好者来说,眼前双眼皮女青年的回答,不亚于一场意外收获。简直是对他锲而不舍的精神的奖励,天道酬勤啊。
单眼皮男人打了个激灵,至此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对方。刚才,他只是晕头转向地溜到酒吧门外,找个公共厕所卸掉膀胱中的残留物。酒吧有卫生间,但和他一起的那些人正在排队,老家伙们的前列腺多半又不太好。所以他才差点儿踢到台阶上这个单薄的背影,进而腿一软坐了下来,又进而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女的、活的——随后便甩出了那句陈词滥调。那话脱口而出,滑溜得像嚼过无数遍的口香糖。即使放在单眼皮男人那并不漫长的搭讪史中加以考量,这也是少有的、未经踌躇的率性而为。
在某种意义上,也要感谢他们所处的这块地方。古城里尽是陌生人,天南海北,虽然陌生却建立了熟悉的共识,因而同时具有陌生人的轻松和熟人的热络。记得刚下飞机时,他就看见了赫然写着“约吗”的广告牌。那时他就觉得类似的召唤过分直接了。
嗯,缺乏仪式感,是他这个年代的通病。
所以现在,单眼皮男人正在尽力补上那一课——郑重而不失谨慎地凝视着双眼皮女青年。对方眼神儿没躲,令他如受激励,愈战愈勇。除去长了一双明艳的大眼睛,这位女青年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清瘦、镇定,脑门儿还幽幽映着微光。头发半长、略黄,在脑后随意扎了个辫子,像喜鹊的翘尾。在他的印象中,类似面貌经常属于学校的女田径队员,脸部造型或如鹿类般温婉,或带有肉食尖嘴小兽的狡黠。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对上述两种脸型的异性着迷,还拖着书包郁郁寡欢地在操场外围来回假装路过。
可惜他只看见了半张脸,脸的下半部分蒙在蓝色医用外科口罩里。
这当然也不奇怪,这是今天世界的常态。在来时的大巴上,一车人只有半张脸;在民宿的前台,茶几背后端坐着半张脸;在载歌载舞的表演现场,篝火照亮的都是披金戴银的半张脸。防疫举措不能停,佩戴口罩常洗手。已经有多久了?身边的人们习惯了除去吃和睡,仅以半张脸示人,尤其是面对陌生人。也正是在诸如此类的不懈努力下,他这样的异乡来客才有机会离开半张脸的城市,登上半张脸的飞机,降落在半张脸的古城。
没错儿,此刻他的脸上同样蒙着这玩意儿。而对面的半张脸也在盯着他,并声称认出了他的半张脸。这才是令单眼皮男青年倍感振奋的原因,同时还有些许诧异。他不确定自己的半张脸是否有那么特征突出,分明也没有刀疤或者少了条眉毛嘛。
于是单眼皮男人清了清喉咙:“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不料,双眼皮女青年也清了清喉咙:“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听这话时,单眼皮男人忍不住竖起耳朵,试图辨别对方的口音。很可惜,那是一嘴纯正的、近乎播音腔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地域特征。经过又一轮的试探,对方的反问越发笃定,这倒令單眼皮男人有点儿心虚了。难不成他果然偶遇了一个故人,并且对方还先于他而认出了他?倘若如此,倒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儿,不过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这些年来,他匆匆忙忙见过太多的人,却与其中的大多数再未发生什么交集。他们变成了通讯录上的一个号码,抽屉底部的一张名片,或者社交软件上永不互动的一个好友。这是他的生活状态所决定的,也可以说,与今天人们的普遍状态相关。我们活得兵荒马乱,天知道哪个回合就被取了首级。那么话说回来,眼前这姑娘是谁?他到底在哪儿碰到过她?还有,尽管他是发起对话的那一方,但凭什么她对他有印象而他对她没有,她的记性怎么就那么好呢?
还是说,他具有某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特殊气质——起码对她而言?
这么想着,单眼皮男人不禁稍微有些得意了。但想想又是多么可笑,他这个岁数的男人了,居然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自我陶醉的机会。妈的,油腻。除去建立必要的仪式感,我们生活中的另一要义就是避免油腻。单眼皮男人纠正了他的“北京瘫”,改为正襟危坐,姿态略显谦恭。他还有意无意地把右手放在左腕上,遮住了伯爵手表和硕大的紫檀手串。与此同时,他继续打量并努力辨认着对面蓝色医用外科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半张脸。
无数人影从他眼前飘过,无数场景在他心里重组。他像个积极配合警方调查的目击者,正在尝试根据草图复原嫌疑人的长相——然而未果。
这又让他焦躁起来,与之伴随的还有惭愧。
终于,他抬起手来,伸向耳畔的口罩系带——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对方也应报以同样的坦诚和互信。世界骤变之后,也只有真正的熟人之间才能裸脸相见。再打个夸张的比方,就像老夫老妻才敢不带避孕套去过性生活。
而按她的说法,他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都熟到仅凭半张脸就能彼此相认了。
但立刻,单眼皮男人听见双眼皮女青年说:“别,千万别。”
他听出她话音打战,如同畏惧。难道她是一个防范意识极强的抗疫模范?这当然也不稀奇,他的生意伙伴里就有那种开门之前都要用酒精擦拭一遍把手的老大姐。只不过倘若如此,她又何必来到这个古镇,出现在摩肩接踵的酒吧街呢?
单眼皮男人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他示意给对方留出了安全距离,并再次揪住了口罩。然而双眼皮女青年也警觉地站了起来,背手靠在墙上,眼光流向台阶之下,一副随时要逃之夭夭的模样。酒吧里的光换了个角度照在她的半张脸上,如同兵刃出鞘。突如其来地,单眼皮男人有了似曾相识之感——他的确认为自己“仿佛在哪儿见过她”了。但陡然,他又听见双眼皮女青年的口气软了下来,甚而是在哀求:
“……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单眼皮男人愣了一愣,反问她。
“我们就戴着口罩聊会儿吧。”双眼皮女青年沉吟片刻,又说,“反正我们也早就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了……不是吗?”
单眼皮男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使得双眼皮女青年松懈下来,但她又像怕冷一样把外衣拉链往上提了提。这个动作其实没有必要,正是高原的春季,白天阳光肆无忌惮,留下的余温尚未褪去。单眼皮男人自己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形同道袍的定制款亚麻衬衫,还热得微微冒汗呢。他也注意到她穿得挺“潮”,尽管是一身破洞牛仔裤配运动帽衫,但牌子相当讲究,做工也不像淘宝上买的冒牌货。而纵观他在与异性交往方面取得的成就,又有多久没被这种“痞帅范儿”的女青年另眼相看过了啊。
尤其这两年,在他彻底改头换面以后,贴上身来的就尽是些肉隐肉现的十八线网红,以及少数靠装疯卖傻来博取关注的女文青。没劲,俗。他一边和她们周旋却一边避免琢磨她们,他的周旋是套路,他却为她们的套路而感到乏味。
随即,双眼皮女青年的另一个动作又让单眼皮男人心里怦然一跳。何止是怦然,简直是轰然。只见她反手拽了拽运动衫背后的帽子,从里面掏出一包香煙与一只打火机来。那动作灵巧而滑稽,让人想起猴子在挠痒痒。女孩身上兜少,如此这般携带不值钱的零碎物品也情有可原。不过,她干吗宁可不背包,倒把帽子当成了百宝囊呢?
双眼皮女青年从烟盒里掏出一支,两指夹住,另一只手正要点火时却扑哧一笑。她好像这时才想起自己也戴着口罩,而口罩除了防止病毒以外还可以防止吸烟。她耸了耸肩,把那盒混合型的“中南海”放在他们之间的台阶上。
单眼皮男人接手捡起烟来,也掏出一支。
他不抽烟,但他宁可夹起一支陪着对方,尽管对方同样有烟抽不了。经由那个反手从帽子里掏烟的动作,他开始回忆。
大概是七八年前了吧。地点是他所来的那个北方城市。二环里,金融街,两栋玻璃外墙的写字楼之间。人在这种地方会幻觉自己的影像被重叠倒映,一直反弹到天上去。那时单眼皮男青年已经在一家银行工作了若干年,刚从柜台转为大堂经理。
他总会在午休时间来到写字楼之间的小花坛。花坛没花,一圈儿水泥台子,对面的垃圾箱前放了两个半满水的可乐罐,权当吸烟处。写字楼里不让抽烟,因而此处人们络绎不绝。前面说过,他不抽烟,但他愿意过来透透气。
他相当累,但越累越得拿出振奋的模样。不仅人前如此,独处更不能松懈。他会脱了西装,小心地叠好装进塑料袋,然后蹦蹦跳跳,在没有花的花坛上压腿。午饭有时也在这里解决,吃的是从自助餐厅里拿出来的三明治。中午不要摄取过多的糖分和脂肪,那会造成下午犯困。饭后他还会打开手机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像个中学生一样做操。
这一天,身后恍然多了个人。当他停下来,扭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位双眼皮女青年。不是半张脸而是一张脸,像即将上场比赛的女田径队员一样清瘦、镇定。对方从容地收拢胳膊,并起双腿。她刚跟他一起完成了一套“调整运动”。
做个操也有人凑热闹。单眼皮男人似乎这才从疲惫中醒过神来,话也滑了出来:“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在那时,他还没培养起和异性搭讪的勇气,更没有随时随地找点儿乐子的闲情逸致,因而这话仅仅是它字面的意思。他单纯地感到双眼皮女青年有些眼熟。
而对方朝一旁甩了甩头:“没错,就那儿。”
顺着尖下巴的指向,他越过对方的肩头,往垃圾桶和可乐罐望去。那个角落簇拥着另外几个男女青年,岁数都比他小不少,虽然套着各式制服但一律衣冠不整,此外染着黄头发、打着耳钉,还有两个男孩胳膊上盘旋着大片文身。那些孩子抽着烟,嘻嘻哈哈地观望着他们。很显然,他们把双眼皮女青年的行为视为了一场即兴的游戏。
很显然,那些孩子虽然和他同在一片写字楼里,但却属于另一个族群。他们不是金融机构的雇员,连公司前台都不是,而是些楼下商店的售货员、服务员和外卖员。通常情况下,单眼皮男人也只有在叫快餐、和客户喝咖啡或者结束加班后去便利店买夜宵的时候才会与他们发生简短的对话。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也是这片楼里活得最悠闲的一个族群了,所以有大把的时间溜到外面来厮混,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烟瘾。他不仅会在每天中午的休息时间瞥见他们,有时呆立在银行大堂里,以肃穆的站姿两手捂裆茫然望向窗外,也会看见他们正凑在花坛旁边打闹——夸张的造型夸张的表情夸张的动作。
在那时,他又会做出经典的政治经济学判断:这些孩子活得如此悠闲,并不是因为有着悠闲的资本,而是因为注定无法获得“不悠闲”的资格。而为了不沦为这一族群中的一员,他又曾经付出过多么持久、勤奋的努力啊。
所以他再看回双眼皮女青年时,分明带有隔阂的冷漠,目光是俯视性的。
对于他的言外之意,双眼皮女青年当然有所察觉。对方本已露出了半个笑脸,突然眼里一凛,两颊也绷了起来。在对方看来,他这人起码“不太识逗”。
双眼皮女青年搪塞了一句:“我看您天天做操,也想跟着动弹动弹……”
说完转身,走向她的同伴。她一定吐了吐舌头或撇了撇嘴,男孩女孩们哄笑了起来,还有人噗地喷出一口烟。这无疑让单眼皮男人不快,如果是在对方工作的店里——通过她罩在运动帽衫里的围裙,他已经知道她是一楼茶餐厅的服务员了——那么他很可能会发起一场投诉,就像那些银行里不耐烦的客户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投诉他一样。
也就在这时,啪啦一记声响打断了他的迁怒。
地上落着一枚打火机,它掉出来的地方,居然是运动衫的连体帽。单眼皮男人这才看清,双眼皮女青年正在做出一个灵巧而滑稽的动作,试图反手从帽子里往外掏香烟,好像一只猴子正在抓痒痒。不巧围裙绷得太紧,碍手碍脚,于是没拿稳。基于条件反射,单眼皮男人捡起了打火机,递回给对方。他在银行大堂里总这么做。
双眼皮女青年接过打火机,点了颗“中南海”:“谢谢啊。”
单眼皮男人顺势问:“东西干吗放这儿?”
“店里有规定,上班不让带包,身上兜儿又少。”
单眼皮男人又接口道:“这是哪门子规定?”
“老板宣布的,怕我们往外‘顺吃的。”
双眼皮女青年好像在说一桩天经地义的事儿,单眼皮男人却忍不住替她委屈了起来,同时顾影自怜。他联想到了自己工作中的种种规定。有些当然是白纸黑字,还有些就是领导的潜规则了,旨在拢住优质客户,防止被他这样的小年轻“挖角”。因为犯过此类忌讳,他还遭受了排挤,否则也不会在此时孤零零地晃悠到写字楼外。而在那一瞬间,他甚而感到和这个打搅了他的女青年同病相怜了。他们都像贼似的被人防着。
所以他面无表情,牙缝里呲出一个“操”;气流很轻,听起来像“擦”。
一“擦”之下,双眼皮女青年眼里似有火苗晃动,两人之间的温度也提高了似的。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对于某些事情的态度会让他们拉近距离,好像突然认出了“自己人”。双眼皮女青年也“擦”了一声,然后把话头拽回去:
“你做的是第八套广播体操吧?”
“您”变成了“你”。单眼皮男人问:“你也学过?”
“那当然。”她说:“不过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改成第九套了。”
回忆着上述场景,单眼皮男人和双眼皮女青年正在古镇里踽踽而行。他们漫无方向,不时躲避着身穿纳西服或汉服或破洞乞丐服的游人。也不知是谁先走起来的,反正他们下了台阶,开始游荡,每人手上夹着一支无法点燃的香烟。除去吃喝以外,迎面飘来的满街男女也尽是半张脸,这是一座昼夜不分、今古不分、中外不分的半面之城。
对话是由单眼皮男人发起的,但换了个地方,就变成了双眼皮女青年喋喋不休,而他顶多在对方喘口气的时候“嗯”“哦”“啊”一声,像个滥竽充数的捧哏演员。但也怪了,双眼皮女青年所说的话却跟往事无关,她的注意力似乎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当然也可以从眼下的特殊时期来理解:整个儿世界都在经历萧条,国内也刚复苏不久,因此仅仅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就足够令人兴奋的了。
她的话音缠绕在他耳边:
“这种‘云腿煲汤反而浪费,按伊比利亚的做法,切片配乳扇就挺好。
“国际友人寥寥无几了哈?民俗贩子们的生意不好做了。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尽是敲鼓唱民谣的?哼,千篇一律的时髦。还有那些门脸的装潢,用昆德拉的话说,这就叫脱俗也即媚俗吧?”
她似乎对这地方很熟,透着来过还不止一次的样子。而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昆德拉感兴趣的?这就有点儿不像印象中的双眼皮女青年了。即使是他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是近年来才开始恶补那些拗口的文化符号——主要目的是为了混进另一个圈子,同时也有提高搭讪品位的功效。但话说回来,毕竟时隔已久,或许在这些年里,双眼皮女青年也经历了一些变化。此外还可以猜测她过得不错:昆德拉、服装牌子以及来到古镇这个行为本身,都说明她八成不再是一个职高毕业、薪水日结的服务员了。
单眼皮男人一边走神,一边揣测,一边继续回忆。如果她果真过得不错,也就说明那件事情并没对他构成什么影响。这令他心安,甚而可以说是今晚的另一个惊喜。而那件事情又是怎么发生的呢?临时起意还是酝酿已久?他仿佛第一次有了反思的愿望。
在此之前,还得说说他们在那段日子的日常交往。还和广播体操有关。有了第一次,在日复一日的午休时刻,双眼皮女青年每每会不打招呼来到他身后,和他一起做操。可见她不仅以模仿他来取乐,她的确是一个广播体操的拥趸。这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的孩子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复古爱好,还有人在网上收集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语录》呢。
不光是她,就连她的那些同伴也加入了进来。孩子们在他身后列成阵势,随着手机洪亮的功放,扩胸、踢腿、下腰。初时还是凑热闹,到后来居然一个比一个认真,打完收工,每人额上一层薄汗。这就构成了两栋写字楼之间引人注目的一景。人多势众,连他都觉得此时的做操又和往日不同,不再是宣泄,倒像示威了。
同事都问他:“你怎么跳上广场舞了?”
还有人评价:“没想到这哥们儿是个搞行为艺术的。”
说时用力挤眼,好像意在证明他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不合群的人。
单眼皮男人无言以对。的确,他也知道自己在原来的群落里不受待见,同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开拓出了另一个群落。在新的群落里,他拥有发言权,可以决定是做第八套广播体操还是第九套广播体操;他展示了慷慨的气度,可以把留着招待客户用的“软中华”拆开两盒分给大伙儿;他还建立了不怒自威的仪态,现在那些孩子称呼他时,都是在姓氏后面加个“哥”了,透着亲热与敬重。令他稍感可悲,孩子头儿不都是那种甘愿自降身份的成年人吗?但这个角色又给他带来了一丝欣慰。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爱跟在工厂宿舍区里的几个青工屁股后面转悠,人家多看他一眼就能让他激动不已。只可惜当他也到了可以培养一群狐假虎威的小跟班的年纪,宿舍就拆迁了,连他父母都一并搬到遠郊去了。
他甚而还获得了行侠仗义的机会。做了约摸一个多月的操,包括双眼皮女青年在内的几个孩子试用期满,拿到了劳务公司发下来的合同,围在花坛旁互相比对。而他扫了一眼就发现了纰漏:基本工资低于法定标准,没有节假日的加班费,更关键的是连保险都没上全。他把问题指出,引得众人一片“擦擦擦”,但也表示没辙,还怕一有怨言就把他们换掉,连班儿都没得上。都是本地孩子,看着挺“野”,骨子里还是老实,既好管又好骗。单眼皮男青年笑了笑,给他们讲清形势:依照劳动法,这种情况一告一个准儿;再说打工的需要店,开店的需要人,说到底都是博弈,你以为现在低端劳动力就不紧缺吗?
又是“博弈”又是“紧缺”,说得孩子们直犯愣,连那个戳人的“低端”都给忽略了。后来就决定,去找劳务公司闹一闹,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他还给他们介绍了一家跟银行有业务关系的律所,那种地方为了扩大影响,会做点儿法律援助之类的公益事业。一杆子下去,果然打下来仨瓜俩枣,各人的合同条款纷纷得到了改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大家表示,他这个“哥”可真不是白当的。
有了战果就要庆祝,众人同去撸串,不过后来还是“哥”请的。那天他也没少喝,晕头转向地走进西二环里狭窄的胡同,身边只剩下双眼皮女青年。
前面还没说吧,这时他跟她已经很熟了。两人除了中午做操,还养成了晚上溜胡同的习惯。他们每天结束加班的时间刚好相似。溜的时候往往也没话,各怀心事。胡同其实不黑,头顶就是通体放光的写字楼,还有那些网红店的半街霓虹。他们踽踽而行,不时侧身避开迎面飘来的魑魅魍魉,就和多年以后单眼皮男人在古镇所经历的情形相仿。
往复几个来回,一个奔了地铁站,一个去赶末班公共汽车。
只是那天他没想到,双眼皮女青年会突然一拍他肩膀,接着就把脑袋拱到他胸前,在他的制服上发出了类似于擤鼻涕的声音。然后他才发现这姑娘哭了起来。不过这同样没什么好奇怪的,谁喝多了情绪都不稳定,哪个酒吧门口没坐着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果儿”?
接着,双眼皮女青年就说:“你有对象吗?没有我去你家。”
就连这也不奇怪。混得久了,他知道她那个族群在男女关系方面相当随意,身边没合适的还能网上约。这就和他所处的环境不一样,起码占了个磊落,不像他的前女朋友,在一家赫赫有名的公司做销售,自打好上就没让他碰过,有一天正逛着街突然血崩了,送到医院急救,才知道子宫都快被刮漏了。
单眼皮男青年反问:“我要有对象呢?”
双眼皮女青年就说:“那咱们去宾馆。”
说得单眼皮男人咯咯一乐,随即摊开一只手掌,按在双眼皮女青年的天灵盖上。她的脑袋在他手里像个小皮球,而按她那个岁数人的流行用语,这个动作被称为“摸头杀”。杀了一会儿,他把那只小皮球轻轻挪开:
“我看咱们还是聊点儿别的吧。”
也和多年以后的情况相仿,当他们走到古镇的另一端站定,单眼皮男人突然提议:“我看咱们还是聊点儿别的吧。”只不过事先省略了那记“摸头杀”,这是因为对方不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胡撸脑袋的孩子了。唉,她也大了,而他都快老了。
对面的半张脸问:“咱们不是一直都在聊吗?”
单眼皮男人说:“但聊得太务虚了。我是说,可以聊点儿具体的,跟我们有关系的……”
“我们有什么关系?”双眼皮女青年突然怼了他一句,又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问道,“那你说吧,你想听点儿什么?”
单眼皮男人既搪塞又试探:“可以聊聊你这些年……”
“我这些年?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双眼皮女青年咄咄逼人地再次插嘴,俄尔一笑,古怪而讽刺,头颅也随之微微转动,向他露出了侧脸弧线。刚才的一路上,单眼皮男人注意到,她总是乐于将侧脸朝向他,或许她对自己这个角度的视觉效果更有信心。根据他所了解的知识,这叫作“侧颜杀”。只不过印象里的双眼皮女青年是没有这个习惯的,此外如果从侧面看去,眼前的双眼皮女青年似乎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怎么说呢,她的耳朵变尖了,腮部轮廓呈现出近乎西方人的棱角……不过他好像也记不住她以前侧面的长相,再说人都在变……单眼皮男人这么说服着自己,打消了蠢蠢欲动的疑虑。
“瞧你说的。我是挺忙的,但还是会时不常地想起你来,毕竟我们……”他继续搪塞并试探着,“对了,你后来去哪儿工作了?”
这时他听见双眼皮女青年说:“去了深圳那家公司,做媒体运营。你给介绍的门路还挺地道,没忽悠人——所以我得谢谢你呀,师兄。”
单眼皮男人也正是在这时意识到事情不对的。他按住了口罩,也按住了口罩下面尚未合拢的嘴,近乎惊悚地瞪着双眼皮女青年。
跑偏了,两岔儿了。单眼皮男人仿佛看到两条缠绕在一处的曲线,原本越来越近几乎重叠,突然间却往相反的方向滑去。
比方说,他记得他们是在距今更为久远的年代认识的,那时银行还可以称为一个热门行业,苹果手机也刚出到第五代。但按照双眼皮女青年的说法,当他们开始“交往”之时,大批纸媒已经开始纷纷倒闭转型了,而他送了她一台iphone 8 plus。再比方说,他们从没去过那座城市北部的上地和西二旗一带,可在双眼皮女青年的叙述中,两人的见面地点却总在“联想”总部斜对面的“孵化器”附近。所谓“孵化器”其实也是一栋写字楼,楼下恰巧也有一个吸烟处。还比方说,他明明记得是她先来招惹他的,如果不是她跟他有样学样,他们才不会结成一个做广播体操的小分队。然而双眼皮女青年却把他描述成了一个相当孟浪的形象——径直把手伸到她的帽子里,掏出烟来点上,然后眉飞色舞地等她相认。
更孰论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师兄”和“师妹”。
一言以蔽之,认错人了。刚开始是她认错了他,后来他也认错了她。现在就像肥皂泡被戳破,留下一片真相大白的空洞。
至于认错的原因,首当其冲当然是口罩喽。他们所露出的半张脸一定与对方以为的“那个人”高度相似,无论是眉眼、年龄还是神色。其实自打习惯于戴着口罩出门,单眼皮男人就总在怀疑,如果只看半张脸的话,人与人之间的相似程度会陡然增高。你完全有可能把丑陋的认成俊俏的,把猥琐的认成端庄的,把晦暗的认成明艳的。除此之外,口罩也过滤了他们的声音,一律失真地发闷,都变成了老款收音机里的质地。他还有一个经验,在口罩的掩护下,碰上不想打招呼的人完全可以坦然地視若无睹。
可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非要如此积极地“相认”呢?这就不能不涉及两人的另一个心态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许同时渴望着他乡遇故知的戏剧性效果。
回看方才走过的那段路,也堪称一个小小的奇迹:他们不仅不明就里,而且还像真正的熟人一样相互鼓劲,已经远离了人烟稠密之处,顺着崎岖的台阶,直爬到一座半山腰上来了。朝远方望去,白天银装素裹的雪山成了一团暗影,漂浮在墨蓝色的云里。身边是一家新开的客栈,门可罗雀且散发着新木头和油漆的味道。到底氧气稀薄,双眼皮女青年两手撑膝喘了会儿气,而后走进那道门里。
临进门她说:“师兄,我们坐会儿吧。”
客栈自带回廊露台,提供茶水饮料,他们相向坐在靠边的桌旁。
也奇怪了,在单眼皮男人的视线中,刚才怎么看怎么熟稔的半张脸,现在就怎么看怎么陌生了。可见在某种意义上,“认识”只是一个心理概念,要先“认”后“识”。不識庐山真面目,只认他乡作故乡。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迟迟没向对方指出那个错误。现在的情形是他心知肚明,对方却还一派懵懂。这就有点儿成心了。难道他还指望着以“师兄”的身份和“师妹”发生点儿什么吗?当然,事情虽然略显诡异,但还不至于发展成一出拙劣的喜剧,“谁家师妹上错床”之类的。当双眼皮女青年喘息甫定,又开始继续她的讲述时,单眼皮男人便屡屡涌起冲动,想要结束眼下的尴尬场面了。看着对面的半张脸,他还隐隐担忧会不会陷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别人的事儿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尤其是陌生人。只不过他又发现,局面已经变得骑虎难下——如果此刻贸然戳穿,对方又会怎么看他?会不会认为他实际上已经将错就错地窥探了自己的隐私,进而认定他是个居心叵测的变态呢?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双眼皮女青年刚一落座就声称,当初她和“师兄”交往也并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对方”,而其实是“另有所图”。
“所以你大可不必自我感觉良好,至于我呢,说得损点儿跟‘卖也差不多。”说这话时,她的口吻变成了近乎恶毒的坦率。
这让单眼皮男人越发心悸。他又寄希望于外界因素能帮自己脱困,于是向吧台招了招手。什么都可以,看着上就行。上来的又是啤酒,对待仅有的一桌客人,服务员反而心不在焉。但这就够了,喝什么是其次,关键是“喝”这个动作所伴随的必要条件——单眼皮男人再次将手伸向口罩,并尽力装得像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又听见双眼皮女青年断然厉喝:“打住——停。”
双眼皮女青年冷峻地盯着他,眸子像猫眼一样扩张放大。对于单眼皮男人的小把戏,她洞若观火。对于只能“戴着口罩聊会儿”的原则,她保持着毫不通融的坚守。单眼皮男人忍不住叫起屈来:“这又何必呢?一定要蒙着脸吗?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向你出示我的健康码,比绿帽子还绿……社区还要求我做过好几遍核酸,都没问题……”
双眼皮女青年说:“你别装傻了,我不摘口罩可不是因为这个。”
“那为了什么呢?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单眼皮男人试图说服她,“你觉不觉得闷得慌?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啦——”
双眼皮女青年又说:“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当初不是你答应,我们再不见面的吗?”
单眼皮男人恍惚道:“你是说——只要戴着口罩,那我们就不算见面?”
“是这个意思。”
“这就有点儿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吧,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说了不见就不见。”
“那你又干吗非说认出我来了呢?你明明可以掉头就走,像碰上一个臭流氓一样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如果你那么做,朗朗乾坤我也不敢造次吧?”
“你当然不敢。但我一直好奇,如今你对那件事是怎么看的?”
“哪件事?”
“你又装傻,该不会连那件事都想否认吧?”
两人语速越来越快,又在一瞬间定格,迷茫地看着对方。
那是半张脸与半张脸的面面相觑,单眼皮男人越发猜不透对面的口罩下藏着什么了——可能并不是一个鼻子一张嘴,而是空洞,是云团,是他从未到过也难以想象的未知之境。他还心惊胆战地意识到,原来他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个“那件事”。在这个异乡之夜,令他们互相吸引的与其说是误会、是寂寞,倒不如说是“那件事”。
与双眼皮女青年那半张脸上的锋芒毕露相反,单眼皮男人的半张脸上写满了无奈。不仅无奈,还有疲倦。事实上,他已经装不下去了。他缓缓站了起来,扫了双眼皮女青年一眼,然后迟疑地转身,朝客栈门外走了两步。既然他掉进了一场错乱而对方又不给他纠正错乱的权利,那么还是适时地抽身而出吧。再多说一句,他已经察觉到这个双眼皮女青年有点儿不正常了,他很后悔自己选错了搭讪对象。
临走前,他拿起啤酒,在另一瓶啤酒上碰了一记,权当是个告别。
但他又对自己失算了。当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回来”,立刻就回来了。对面的口罩里传来一声“坐下”,他立刻就乖乖地坐下了。他怎么变得这么听话?像被慑住了一般。慑住他的是双眼皮女青年那偏执的、不容争辩的态度,还是古城之夜亦幻亦真的氛围?抑或仅仅是“那件事”——藏在他们心里但又呼之欲出的“那件事”?
正当单眼皮男人既战战兢兢又魂不守舍之时,双眼皮女青年便开始了新一轮的讲述。她的嗓音不再尖锐,语调也变得和缓。她眼里的光芒熄灭了,口罩上方的半张脸也好像暗了一层。与之相应,连她所说的话都不再没头没尾,而是逻辑清晰地串联在了一起,前后照应且环环相扣。就像一个醉酒的人忽然醒了,或者一个癫狂的、胡言乱语的家伙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报告。但也恰因如此,单眼皮男人心里又升起了一个疑虑:如果她是在对“师兄”讲述,而师兄又是“那件事”的当事人,她又何必事无巨细地从头讲起呢?是时隔久远因此她怕“师兄”忘了,还是说,她其实早已知道他并不是她的“师兄”?
念头划过,像触电一样,令单眼皮男人脑中嗡然一响。
但还没等再深想下去,他已经被裹挟进了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故事。他半推半就,随波逐流。故事的内容,乍听起来不过是一场常见的男欢女爱,简直常见到了男不欢女不爱的地步。双眼皮女青年也是在写字楼下的吸烟处遇到了“师兄”,她那时刚毕业,正在熬过如履薄冰的试用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留下,此外还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异地恋。乘虚而入,当“师兄”认出了她,两人就此好上了。也按照她此前的说法,双眼皮女青年之所以会开始这场逢场作戏的办公室恋爱,图的无非是在公司里有个靠山罢了。他们那个新媒体公司是做“内容服务”的,写手们采访热点事件,写成报道出售给网上的公号,再按照点击数量从广告费里分成。谁的报道上头条,谁的报道动用更多资源去推,已经混成策划总监的“师兄”还是有发言权的。毕竟不是在学校里的时候了,游戏规则大家都明白。
这样的关系,两人谁也没真当回事儿。事实上,没过多久,双眼皮女青年就不再到“师兄”那兒去过夜了。相看两厌,连自己都讨厌。又然后,“师兄”替她介绍了一个薪水不错的新职位,地方在深圳。这说起来是“替她打算”,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免得为个“萌新”在公司里落人口舌。游戏规则大家都明白。
听到这里,单眼皮男人几乎在口罩后面打起哈欠来了。晚上第一场没少喝,又鬼使神差地出来溜了一圈儿,酒劲儿返上来了。对于那位“师兄”的做法,他不仅理解,而且还认为处理得相当得当呢。有那么两次,他也是如此这般摆脱麻烦的。
但他又听见双眼皮女青年说:“你也别觉得我是想缠着你,我现在不用靠……男人过日子了。我想说的还是那件事。”
单眼皮男人机械地重复:“那件事?”
“是啊。”双眼皮女青年再度无法压抑情绪,蓦地拖出哭腔,“咱们玩儿就玩儿,你让我走我就走,干吗逼我去害别人呢?”
话题终于绕回到了“那件事”上。而单眼皮男人意识到,他等的其实是这个。他叹了口气,任由双眼皮女青年疾风骤雨般地倾吐着言语。这时她就没有能力故作镇定了,话含在嗓子眼儿里像一口滚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排空,否则会把她烫伤。单眼皮男人也终于听明白了:“师兄”还希望她做一件事,就是把她所在的微信“写手群”里的某些聊天记录截屏发给自己。群里有个老写手,姓岑,报社做深度调查出身,爱发些不合时宜的牢骚。而那位老岑死钉着不放的两个案子,正好与深圳那家公司有些利益冲突,人家忌恨他很久了。如果能找个由头敲打敲打老岑,让他收手,也算是双眼皮女青年带过去的投名状。
就连“师兄”也有好处:趁机整顿一下写手团队,将来做事更顺畅些。对于这一点,“师兄”未曾讳言。毕竟有此前的关系在,谁也不必遮掩什么了。
“所以你后来还不是……”听到这里,单眼皮男人插嘴道。这话几乎是替那位“师兄”说的了,他还想开导双眼皮女青年:做都做了,就别事后瞎琢磨了。
但双眼皮女青年说:“对,我答应了你……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毕业以后漂了两年,房租还得管家里要,我爸我妈唠叨得我脑袋都快炸了。那时我也没想到那么做会有多大后果,觉得顶多是内部警告老岑两句罢了。可谁想到你们把他的话断章取义放到网上去了呢?又谁想到正好赶上了一个网络风潮,那帖子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还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旷日持久地声讨他人肉他,导致公司不得不开除了他——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单眼皮男人只好再替“师兄”问道。
“你们没问过吧?我打听过。他没再找着工作,别处都不敢要他。他老婆本来就有抑郁症,后来崩溃了,从楼上跳了下去,脸都摔没了一半。去年他来到古城隐居,租了间房子住着,文章也不写了,靠在工艺品商店给人看摊儿糊口。也不瞒你说,我刚去看过他,都戴着口罩,半张脸也没被认出来……不过就算认出来也没意义,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初是谁把那些截屏传了出去,再说我也不敢承认……”
双眼皮女青年的语速慢了下来,音量渐小,但她的两眼又开始灼灼放光,死盯着单眼皮男人。她还做出了一个举动,划开手机找出一张照片,展示在单眼皮男人面前。照片上是一家古城常见的商店,做旧的木门脸,柜台旁坐着个黑瘦男人。单眼皮男人下意识地一闪。他与此事无关,尽管被迫听了但他与此事无关,他这么提醒着自己。而再回过头去,却看见双眼皮女青年面色潮红,太阳穴上凸出了淡蓝色的青筋。
她霍地起身,连手机也没拿,快步冲向一侧的卫生间。
木板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呕吐和冲水声,单眼皮男人这才意识到对方其实也早喝多了。两人身上的酒味儿混在一处,此前竟未留意。风一吹,她终于也上头了。而他刚刚经历了什么?酒后吐真言吗?她又希望“师兄”作何反应?忏悔?道歉?无地自容?此外还有,此刻在她眼里,他又是谁?到底是不是“师兄”?如果是的话,方才的问题又回来了,她何必把“那件事”画蛇添足地再讲一遍呢?
在酒与重重疑虑的共同发酵下,单眼皮男人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他的手却做出了一个明确的动作:拿起双眼皮女青年落在桌上的手机,点亮屏幕。刚才他就看见了对方的解锁密码,只要在沿着九个小圆点画出一个“Z”就行,也幸亏双眼皮女青年没给手机设置面部识别。这动作充满了冒险,也很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此外他还觉得吧台后面那个半张脸的服务员正在鄙夷地审视着他。然而单眼皮男人不由自主。
微信里没什么好看的,她看起来没有男朋友,交际面也很窄,和他这种人恰好相反。关掉微信后,单眼皮男人又扫了一眼双眼皮女青年的常用软件,这才发现了那款他从没用过也没听说过的APP。一个蓝色的小方格子,中间有片不规则的红色印记,看了一会儿他才辨别出那图案是一张嘴。软件的名称叫作“说出秘密的一百万种方法”,从商业推广的角度考虑,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名字,太长了。
单眼皮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几秒,正犹豫着是否点开那款软件,卫生间的木门吱扭响了一声。他迅速按灭了手机屏幕,重新放回桌上。完成了一场倾诉和呕吐,双眼皮女青年又复归了平静。她闭上眼睛,似乎养了会儿神才开口: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说完了。”
她也不管他叫“师兄”了。她吊起了他的胃口,但这时单眼皮男人才明白,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做何感想。她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悬念制造者,说完了就完了。
果不其然,双眼皮女青年站起身来,其姿态不仅如释重负,简直身轻如燕。她拿起一瓶啤酒,在另一瓶啤酒上碰了碰。他们消耗了两支没抽的烟和两瓶没喝的酒,终于迎来了毫无仪式感的告别。但此时,他绝不能将双眼皮女青年视为一个没有仪式感的人了,相反,他认为她的仪式感有些太强了。他想劝告她,这其实不一定是个好习惯。
他还想问她:我是一百万分之一吧?
但连这也没说,他只是答道:“是有点儿晚了,还有人等我。”
“……你不会怪我吧?”双眼皮女青年指了指半张脸下方的口罩。
单眼皮男人摇头:“说好不见就不见,这不是大家都同意的吗?”
“谢谢你。”
“不客气。对了,还有件事……”
“您说。”
“当初你那位‘师兄……哦不,就是我……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说了点儿什么呢?”
“就一句: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两人点了点头,双眼皮女青年拿起手机,转身出门。她的身影缓缓飘向山下,逐渐融入黑暗之中,但在即将完全隐去之前又停下,亮起了一小团光。点烟的时候,她的口罩总算可以摘下去了吧,但单眼皮男人已经看不见她执意深藏的另外半张脸了。
坐了很久,单眼皮男人才结了账,从客栈里出去。
这才发现回去的路其实不远,十来分钟就走到了。这也与夜彻底深了下来有关,街上稀稀落落,道路变得畅通,半面之城正逐渐接近一座空城。
酒吧的包间里塞满了人,那场流动的盛宴仍在继续。朋友,朋友的朋友,天知道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异乡还能遇到多少拐弯抹角的熟人。他那个圈子的人们每逢这种季节大都是要出国的,但今年特殊,假如你不想滞留在哪个海滩或者哪艘邮轮上有家不能回,那么最好把相对安全的国内景区当成备选方案。
也和他所来的那座城市一样,类似聚会上总少不了几个来路不明的“果儿”,而在人困马乏的下半场,老男人们的兴趣就只剩下了跟她们穷“撩”:
“别看我现在就一俗人,当年也算知识分子,还有教授职称呢。”
“您这身板儿,搁教授里绝对是比较壮硕的类型吧?”
“别听丫瞎扯,他是体育系的教授。”
“妹妹也读诗吗?”
“我特喜欢徐志摩。”
“你不必欢喜,更无须讶异——”
当单眼皮男人出现,酒桌上立时飞升起一串儿杯子:扎啤杯,红酒杯,威士忌方杯……单眼皮男人也捏起一只色彩斑斓的珐琅杯,与众人相碰后把白酒送到嘴边,这才发现隔着一层口罩。他惶然着半张脸,看着四周那片或通红或惨白、或浮肿或干枯、或涂粉或冒油但一律完整的脸,尴尬地把杯子放下,找了个溜边的沙发座,将自己缩了进去。
立时又有人大呼着“没劲”要把他揪起来,还有人咬定他不肯摘口罩是因为“在哪儿刷糨糊让人挠了”。单眼皮男人既客气又虚弱地应付着,叫来服务员添了轮酒,这才得以脱身。他点开自己的手机,下载了一个程序:“说出秘密的一百万种方法”。
再次印证了单眼皮男人的判断,这绝对是个毫无市场前景的软件:注册人数极少,其内容也类似于过时的论坛,无非是几个或真或假的心理咨询师在对会员进行义务疏导。按照那些人的说法,秘密在心里存久了会影响身心健康,就像过期食物会在地窖里腐败发酵,最终把整栋房子搞得臭气熏天。因此他们建议,要尽可能地把秘密倾倒出去,但他们又提醒大家,尽可能地不要在网上尝试这种行为,那毕竟不安全——而这也就是那个软件存在的真正意义了,会员们集思广益,互相交流着“绝对不会造成麻烦”地向陌生人说出秘密的方法。这些方法又被统称为“找树洞”,这大概来源于一个童话,而在那些人看来,世界上行走着无数个活的、可靠的、可以随时发挥作用的“树洞”,只看你能不能在恰当的时间以恰当的方式将他们激活了……
单眼皮男人瘫在沙发里,诡异地笑了一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故弄玄虚的网上游戏。多幼稚啊,几乎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所能理解的。但他确实被激活了。像个开关咔嗒响了一声,他的酒也醒了,脑子里一派澄明。
趁着酒桌上掀了新的混战,他抽了个空又溜了出去。夜凉如水,让他坦露的半张脸感到寒冷,但他隐藏的那半张脸却还闷得发热。营业场所纷纷关门,剩下的门脸就像嘴里寥寥无几的牙。在一条仿佛来过的街上,他看见了那家仿佛来过的商店。门脸不大,内里也不幽深,摆设的尽是一些“民族风”的手工艺品,东巴纸、刺绣或木雕之类的。
门口的方凳上坐一黑瘦男人,面目不清的半张脸,仿佛也是在哪里见过的。单眼皮男人走过去,累垮了似的坐在店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
黑瘦男人用普通话问:“要点儿什么?”
单眼皮男人说:“喘不上气,我歇会儿。”
黑瘦男人打量他一眼说:“你口罩该换了,戴一晚上又没少说话吧?都潮了,不透气。”
说完欠身,从柜台里拿出几只口罩递给他。当地作坊做的,缎面刺绣,并不符合防疫标准,但聊胜于无。口罩上绣着各色图案,有鸳鸯戏水,有东巴文的字句,单眼皮男人挑了一副格外显眼的换上。那图案是张血红的嘴,微微开启,似在言语。空气果然透亮了许多,单眼皮男人问了价,用手机扫了款。
然后他问:“你不是本地人?”
黑瘦男人一笑:“这儿就没什么本地人。”
一群外地人在外地接待外地人,构成了这座半面之城。这的确是一个适合吐露秘密的地方。黑瘦男人掏出一盒烟来,放在两人身边——对于半张脸,烟只是个摆设,但同时意味着一场对话的开始。
大家都有过往,此时恰巧又都没事可做,聊聊就聊聊。
然而单眼皮男人心里虽然涌起了一些话,却还是打消了把它们说出来的念头。和那位双眼皮女青年不一样,他已经过了吐露秘密的年龄。他的生活需要仪式感,但就像墓前的贡品罢了,宣告着墓里的内容虽然永远存在但又被永远埋藏。
就像另一位双眼皮女青年,其实单眼皮男人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别说半张脸,就算看见了整张脸他也认不出她。然而他知道,和她相关的故事不是感伤,而是欺诈。当他还是个银行职员时,就清楚地判断出那份职业没有再做下去的价值了——网点正被大量清撤,未来的风口属于那些野蛮生长的新行当。他也早和寫字楼里的一些机构的人接洽过,如果带着足够数量的客户投奔过去,可以在人家那里占据一席之地。包括双眼皮女青年在内的那些孩子都成了他的投名状。他们既缺钱又乐于相信他,是新风口新行当里难得的优质资源。至于此后那些孩子又会经历什么,却与他无关了。追债,威胁,“社死”,都是下游产业的勾当。在“金融科创公司”的账面上,他们都是报表上的漂亮数字。
单眼皮男人还记得当年,在那个同样明亮而又突然空旷下来的夜里,他们松松散散地说了几句话。被一记“摸头杀”推开,双眼皮女青年点了颗烟,随口问他想聊点儿什么。单眼皮男人说聊聊你吧,这份工作你还想一直做下去?双眼皮女青年说当然不想,她只是想攒点儿钱。单眼皮男人说,攒钱做什么?双眼皮女青年说了古城的名字。她想来,因为人家来过。单眼皮男人告诉她,何必攒钱呢,参加一个金融计划就可以,也不用抵押也不用证明。他还说如果能介绍更多的参与者,她的利率可以打折。但他从没告诉过她,在那份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合同里,利率算法和人们通常以为的不一样。
在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那个双眼皮女青年。他也从来不指望能见到她,直到今晚。而今晚实际已经结束,手表显示,已是第二天凌晨了。他度过了旧的一天,又换上了新的半张脸,和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坐在一起,像古城的所有过客一样内心沉默。那两个双眼皮的女青年却早已离他们远去。
街边突然又嘈杂起来,一群夜归的游人经过,被单眼皮男人吸引了视线,旋即侧目而视着匆忙离开。那男人的半张脸上敞着一张血红的嘴,好像露出了秘密的一角。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