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君
若要存在,就要自由
毛姆长篇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一时期对整个人类社会都意义重大,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全球性经济危机。动荡的世界催生着剧变,人类在飞速增长的财富面前,渐渐从物质的创造者变成了物欲的奴隶,于是尼采惊呼“上帝死了”。
正是基于西方社会的剧变以及人们信仰的崩塌,毛姆写下了《人性的枷锁》。这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书中主人公菲利普早年的不幸遭遇,大多取材于作家本身的人生经历。故事讲述了菲利普从笃信基督教到怀疑宗教,最终与之决裂的过程。毛姆认为,世俗物欲是枷锁,宗教信仰更是枷锁。他借由菲利普表达:生活既毫无意义,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只有摒弃关于人生的幻想、挣脱精神上的枷锁,才能获得自由。小说的结局看似悲观,却是毛姆寻求精神自由,想从现实社会找寻心灵出口的初步尝试。
如果说毛姆在创作《人性的枷锁》时,还停留在迷失自我和反省中,那么《月亮与六便士》的发表,已然能够说明他找到了明确的“逃离”方向。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突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女、抛弃在伦敦的优越生活,先是去了巴黎不惜忍饥挨饿地追逐画家梦想,后又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南太平洋的一个原始的小岛上生活,最终创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惊的杰作。从毛姆对斯特里克兰命运的安排中,我们不难看出,主人公即便完成了从伦敦到巴黎的地理意义上的逃离,最终还是要全然抛弃文明社会,到原始、荒凉的小岛上去追寻并实现理想。斯特里克兰的选择其实就是毛姆内心的选择,所谓的“文明”就是限制才华和思想的枷锁,要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就要将之抛弃。
向“东方”寻求精神的“良药”
20世纪英国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对东方文化选择性地接纳,这也是当时西方知识分子面对本土文明危机,转而向东方寻求“良药”的探索手段。这一做法,在毛姆的主要作品中都得到了体现。
毛姆热爱旅行,1919年到1939年间周游了中国、泰国、印度等国家,东方文明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回国之后,他以印度为背景,写了长篇小说《刀锋》;以中国为背景,写了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和长篇小说《面纱》。
《刀锋》讲的是美国青年拉里因为好友在战争中为救自己而牺牲,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恶和不幸,于是从西方辗转到东方,终于在印度的佛陀经哲学中找到答案的故事。在该书的扉页,有一句引语开门见山地表明,“刀锋”一词正出自印度古代的典籍《迦托·奥义书》。因此有学者认为,《刀锋》是一部纯宗教性的小說,它展示了主人公抛弃西方文明对上帝的信仰,转而投向东方“四大皆空”的怀抱的意图。
《面纱》中的女主人公凯蒂因为不忠,被身为细菌学家的丈夫带到中国的一个叫“湄潭府”的霍乱肆虐的乡村接受惩罚。在这里,丈夫忙于平息霍乱,而凯蒂为了打发时间,去到当地的一家修道院帮忙,最终她在到处都是死亡的小城逐渐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对于丈夫的嫌恶,也在目睹其对灾民的尽心尽力之后渐渐变成了尊敬。这就好像是曾经浮华的生活和强烈的个人欲望变成了一张面纱,在生死交界、贫穷落后却美丽非凡的地方,面纱被揭开了,凯蒂像是睡了很长一觉,大梦初醒。
事实上,湄潭府是毛姆虚构的一个村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但这种对中国文化和乡村社会的构思,体现的正是毛姆将东方作为当时西方人可寻求解救之地的想法。小说中对湄潭府细腻精微的环境描写,如“曙光初露,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射进来,白色天光宛若雪花的幽灵照耀着寥落的晨星……突然,白蒙蒙的云雾里出现了一座巍然耸立、雄伟壮丽的堡垒。……透过薄雾,一排排绿黄相间的屋顶在斑斑驳驳的金色阳光中若隐若现……它是那么巍峨雄伟、虚幻奇异、虚无缥缈,它不可能出自凡人之手,而是梦的杰作”,这些美景,有的可能是幻象,象征着拨开迷雾般的面纱后,凯蒂才看清了生活的真谛。同时,也表达了毛姆对“前工业社会”(指一种重度依赖自然资源的社会形态)还没有被物质文明挤压的状态的怀念。
悲观主义下的爱情花朵
毛姆还写了许多婚恋题材的作品,但在他的笔下,大部分婚恋是悲剧和不幸的。一方面,毛姆对爱情的悲观态度受到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观点的影响;另一方面,毛姆自幼丧母、丧父,缺少关爱的童年和寄人篱下的岁月,长久地影响了他的一生。此外,毛姆还是一个双性恋者,但其同性取向并不为当时的社会所接受。更悲惨的是,虽然有过同性恋人,但对方并不忠诚。
因此,毛姆很早就明白,金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存条件,而爱情是不可靠的,金钱和婚姻的本质都是枷锁。他看透了这些欲望,试图用文学对抗。我们可以从《贵族夫人》《装聋作哑》《恶性循环》这三部喜剧作品里窥探一二。
《贵族夫人》中,婚姻是用来交换权势和地位的筹码:女主人公之一的贝尔为了得到勋爵夫人的头衔,嫁给了自己并不爱的勋爵。在《装聋作哑》中,男女主人公虽然有爱情基础,但他们的婚姻没有逃过“欲望”的作祟和腐蚀:婚后第五年,丈夫厌倦了平淡乏味的生活,开始寻花问柳,不断出轨。而《恶性循环》中的婚姻,因男女双方无法满足对方的需求,也不得不走向破裂:妻子抱怨丈夫过于拘谨沉闷,丈夫则埋怨妻子对自己的喜好漠不关心。
这三部作品虽然写的都是婚姻,但毛姆聚焦的仍然是金钱、名誉等欲望对人的束缚和影响。事实上,欲望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但在悲观主义的影响下,毛姆过分放大了欲望对爱情的影响,也表现出对女性的偏见,这一点当然颇受争议。但即便如此,这三部戏剧仍然引发了人们对社会伦理、两性关系的深思。
纵观毛姆一生的创作,题材之多、涉猎之广,恰如一把锐利的“刀锋”,为我们的精神世界割出一线的皎洁“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