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多少恨

2021-09-24 10:54李亮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岳家军黑猪火药

李亮

南宋绍兴三十二年,杀死抗金名将岳飞的秦桧寿终正寝,并追封申王;而害死他的皇帝赵构,也在这一年让位于太子,成了无忧无虑、颐养天年的太上皇。

岳飞,这个名字只在很少的地方、极少人的心里,是一根刺,时时刺出一两滴还不及凝固的血。

九月十五日,吕迟冲下金殿,奔上临安城的街道。

“昭雪了!昭雪了!”年近五十的他,高托著一卷黄帛,放声大哭。

“新君登基,明察秋毫!岳元帅的冤案,终于昭雪了!陛下下旨恢复岳元帅名誉,天恩浩荡,从此岳家军各地残部,全部免罪!”

——那,便是最后的战争。

1、

光州,宋金交界之处,有一座黑猪山。

山势平缓,丛生灌木,南坡上遍布着一块块巨岩,像是一头头卧在泥潭中的黑猪。巨岩表面平坦,边缘斩截,大的如同商船,小的也有棺材大小,中间更形成了一条条宽窄不一、深浅有别的石道。

此时此地,一场岳家军和官兵的决战,正一触即发。

云淡天高,石阵正中的一块巨岩上,斜插着一杆青旗。山风激昂,青旗猎猎作响,抖得笔直。旗面虽已破旧,但上面斗大的一个“岳”字,仍然清晰可见。

这面岳家军的战旗,升起在黑猪山里,已有十几年。摇摇欲坠,却终日不倒,飘荡在宋人与金人的眼皮底下,似是在笑话:

笑话宋人,从未消灭过他们这些岳家军;笑话金人,从未赢过他们这些岳家军。

而看着这个笑话的人,是一个疯子——

疯子盘膝坐在黑旗之下,左手边竖着一口长刀,右手边插着一支火把。他身材高大瘦削,巨大的骨架支撑着一身破旧的岳家军军装。他的头发卷曲焦黄,胡乱用根草绳扎在脑后,一张脸满是黑灰,难辨面目,只能看见两只巨大的眼白,和两排森森白牙。

——那么他是在笑着的?

——好端端的,没人问没人理,他仍然是在笑着的?

在山坡下方,官兵的统领秦病虎冷冷地望着那个疯子。

他躲在石阵偏西的一块巨岩后,距离那疯子大约二十余步,中间又隔着两块小一些的巨岩。藏他的巨岩高约丈许,和旁边的一块巨岩形成了一条窄窄的石道。石道中间长着半人高的灌木,将秦病虎和手下的形迹彻底遮蔽。

“小心行动。”他对手下士兵低声道,“我们今日,一定要杀死此贼!”

五十名官兵——光州最好的弓箭手、刀斧手——穿布服、着轻靴,背背刀弓,腰悬水袋,又以头巾包住了头发,神色严峻,背心紧贴着大石,恨不得把自己挤进最细的岩缝。

他们为了今日的决战,早已不知操练了多少回,从兵器到装扮皆有用意,今日过来,就是要与这疯子决一死战。

秦病虎与这疯子交手,已有十年。十年前,秦病虎官升校尉,他是秦相爷本家,一路仕途也颇有人照拂,调驻光州第一个拿来立功的任务,便是剿灭盘踞在黑猪山里的一小股岳家军。那时他以为,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任务——这天下间岳飞早都没了,哪里还有岳家军?

于是他带着五百人冲进了黑猪山,去消灭那十几个由马夫、厨子、杂兵组成的“岳家军”。

再然后,他的人生,便被那十几个人拖住了。

他轻而易举的便将那一群丧家犬打得落花流水,但却没办法真的消灭他们。那些“岳家军”一触即溃,全无什么“撼山易,憾岳家军难”的硬骨气,根本不及让他们做出什么杀伤,便已消失在黑猪山漫山遍野的石缝之中。

可是等到秦病虎的人撤出之后,他们却又立刻聚拢起来,重新立起了“岳”字旗。

于是那面旗就那么明晃晃地立在这个宋金交界的地方,恶心着宋人,也恶心着金人。对宋人来说,仿佛岳家军从未退却;而对金人来说,仿佛这个敌人他们从来没有赢过。

金国震怒,宋廷羞恼,上头的命令一道道地追下来。秦病虎剿匪不力,十年来屁股上已挨了几百军杖。他一次次率军杀入黑猪山,慢慢地终于有所斩获,将那些本已寥寥的岳家军陆续杀死……可是那面岳家军的大旗,他却从未缴获。

而这两年多以来,黑猪山中的岳家军,其实便只剩了那疯子一个!

——可哪怕只有一个人,那面大旗也不会倒。

——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们也不停止恶心金人、朝廷、秦病虎!

2、

秦病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年间纠缠不清,愤恨难平。如今秦相已然离世,他没了背后的靠山,也早已错失了一切升任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解决了这个麻烦。

六月间,太上皇退位,今上登基。秦病虎远在光州,也不由诚惶诚恐——那意味着他在太上皇在位之时,也未能剿灭黑猪山残匪。这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不是打打军杖便可以过关的。他因此才精心操练了这五十人,要将这打着岳家军军旗的疯子彻底剿灭!

烈日当空,军旗猎猎,那巨岩上端坐着的疯子,忽然换了个姿势。

他一手托腮,右肘支在膝上,空出来的左手忽然斜斜向前伸出,掌心向上,四指一曲,向着秦病虎的位置勾了勾。

秦病虎一愣,几乎本能地就往后一退。

——难道那疯子已经发现他们了?

“轰”的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官兵的队尾处,已忽地发出一声巨响,一股黑烟冲天而起,两个官兵被炸起飞出老远,连叫都没叫一声,便已一命呜呼。

那是火药制成的雷炮——那是这疯子及他的同伴们,连续十年立于不败之地的另一个原因。

秦病虎狠狠咬牙。

——仅剩的这个疯子,偏偏是个岳家军中的火炮手!

“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密烧之,焰起,火尽屋舍。”

炼丹师所发明的火药,在唐时便已用于战阵;本朝神宗时建立火药作坊,专门研制火器,火药箭、蒺藜炮、震天雷,在对辽国、金国的战役中都曾大显神威。岳飞在郾城大捷中,便是用了火炮开路。

而黑猪山中的这个疯子,便是当初岳家军中精通火药的火炮手。

岳飞死后,岳家军就此解散,大部被编入张俊等将军部下。但却有许多执拗好事之人,趁机作乱,打着为岳飞鸣冤的旗号,四处滋事,引来官家震怒,不断镇压。而在光州,便是黑猪山的这十几个人、一面旗,兴风作浪,时时碍眼。

秦病虎多年的围剿,终于将这支匪兵中的大部分人逐一耗死,而只有这疯子,兀自生龙活虎,一个人也将岳家军的军旗,扛了下来。而不仅如此,他作为岳家军中火炮手,偏偏还利用黑猪山中盛产的硝石硫磺,做出了许多火药武器,令秦病虎一次次损兵折将。

近两年来,他的火器威力越来越大,而进退之间,更有岳家军排兵布阵的章法。黑猪山到处都设下了机关,偌大一座石阵,已被他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疯子放声大笑。

炸飞了两个官兵,那简直像是一个信号,疯子在巨岩上一跃而起。右手一晃,已提起了身边的火把。那火把无疑也是他硝制过的,大风之中,几乎不见火苗,但一个膨起的顶部,却红彤彤的像是一整块燃烧的红炭。

火把向下一沉,已在他的脚下绕了一个圈。“嘶嘶”声骤然响起,青烟冲天而起,巨岩上一瞬间已腾起几个火头。

——那是火药的引信!

——他这一次,又是点了多少个火药捻?

秦病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再也不顾隐藏形迹,大喝道:“冲!”

面对疯子的火器,他们已吃过太多的亏,深知退却反而会失却先机,唯有前冲,才有一线生机。

剩余的四十八名官兵历史齐声怒吼,不顾隐藏形迹,一起冲前。可是“轰”的一声巨响,通向那疯子的石道中,突然同时炸开冲天的火光。烈焰浓烟,将官兵前行的路彻底堵死。

“过不去啊!”有人已不顾军令,惨叫道。

可是隆隆巨响再次从他们身后传来,夺目的火光从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炸裂开来。石道之中,一前一后的两堵火墙,如同一双巨掌,猛地向官兵们合拢过来。

3、

——他是如何计算好了官兵队伍的长度,令得石道里的官兵前后全有火焰逼近?

——他是如何在巨岩上,用一支火把几根引信控制了这次爆炸?

——甚至更进一步,第一次的爆炸,他是如何引发的?

秦病虎被困在熊熊烈火火中,一时猝不及防,只觉又恨又怒。火焰跳动,赤火黑烟的后面,巨岩之上,疯子的身影一手高擎火把,一手倒提长刀,趾高气扬。

这两年来,秦病虎率军围剿,每次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一片,便已被他给炸得焦头烂额,丢盔卸甲。此次只带五十精兵突袭,也是万不得已的下策。

可是,却一交手便吃了这么大的亏。

秦病虎相信,哪怕岳飞在世时,这疯子对火药的运用,都绝对没有今日这般纯熟。

——那根本是在一次次的围剿里,用官兵的性命练出来的本事!

“准备浇水!”秦病虎叫道。

在这无处不在的火声、风声中,他发出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秦病虎不及多想,单手一拽,已将腰间布袋扯了下来,高举过头,再反手自箭囊中取箭,“噗噗”几声,在布袋上刺了几个透明窟窿。布袋内所盛清水倾泻而下,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疯子的火药虽然声势赫赫,但其实威力有限。若非被它炸个正着,只要全身淋水,便可令之威力减半。秦病虎所带的官兵都随身带水,这便是他和那疯子多次对战后,想到的对策。

秦病虎迈步向前,脚踏烈焰,周身水汽蒸腾。

一瞬间,他双目剧痛,几乎无法呼吸,可是纵身一跃便已跳出了前面拦路的火墙。

紧跟着,火光分合,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他的官兵,也陆续跳出了三十来人。

——那么,这一次只折损了十几人!

秦病虎先前围剿疯子,带的人越来越多,徒劳无功不说,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今年终于确定一般人在那疯子的火药面前几乎没有作用,因此改以精心训练的小队人马为主,立刻就有了起色,数次击退那疯子。

——想不到他竟被“一个”岳家军,逼到了这种地步!

——可是所有的损失,他都会让那“一个”岳家军用他的鲜血偿还!

“杀了他!”秦病虎怒吼道。

秦病虎一面疾呼,一面快步上前,揚手摘弓,一箭就向巨岩上的疯子射去。

他仓促发箭,又是以下击上,箭势自然迅速衰竭。疯子信手一挥,已用火把将来箭格开——可是没关系,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秦病虎已经又已经逼近丈许。地上碎石被他踏得“咯咯”作响,第二箭、第三箭也连续射去。

以他的箭为引导,他身后的官兵整队已毕,一面与他保持距离,一面也同时放箭。

火光掩映,几十支箭结成小小的阵势,从天而落,向疯子汇聚。

“哈哈!”巨岩上,疯子迎着飞箭大笑一声,向前大跨一步,狠狠一抡,已将手中的火把甩了出去。

那根被掷出的火把,打着跟头,在秦病虎的注视中逐渐落下。

秦病虎忽觉不妙,顺着火把来势低头一看,只见地上的碎石中间,隐隐地,又有几根灰色的引信不知蜿蜒去了何方。

4、

马不停蹄,吕迟一路在驿站换马,直奔黑猪山。

这些年,那些散落各地的岳家军被陆续剿灭,他心痛万分。而黑猪山的岳家军,居然一直坚持了下来,他怎能不亦喜亦忧?他们从未联络过,但吕迟知道许多他们的事。岳家军的血脉令他们宛如兄弟,那令临安城朝野上下都颜面无光的黑猪山岳家军,吕迟知道他们是张马童、王七、方恒国……他们都曾是岳家军里,和吕迟一起吃过饭,流过血的人。

——吕迟甚至见过张马童!

当初他奉旨在岳家军监军,张马童才十五岁,蔫蔫的,瘦瘦的,头发上永远有草料的碎屑。他叫张马童,因为他姓张,干的就是个马童的差事,专司给岳飞喂马、备马。

谁又能想到,那小小的马童,十几年后,竟会是令大宋头疼不已的一方匪首呢?

吕迟很心疼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看见张马童一身血地来找他。国家不幸,自毁栋梁,岳家军中名将如云,可是最后扛旗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个没读过什么书,也没练过几天武的乡下少年。

而一直围剿他们的秦病虎,则是将门出身,吕迟听说过他的凶狠。

一直以来,吕迟在朝中为岳飞翻案之事奔走。当初他虽然是监军,被许多人视为岳家军的“外人”,可是吕迟却坚信,一日是岳家军,便终生是岳家军!

受人白眼,几度险些丢了性命。为了避嫌,他不能与流亡在外的岳家军联系,可是他的心中一直记挂着他们。新君继位,朝中的风向不定,他们一群老臣,终于为岳飞翻案成功。当赦免黑猪山岳家军的旨意终于下达,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吕迟心中的不安忽然越来越强起来。

张马童他们明明已经支撑了那么久,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觉得害怕,仿佛自己赶到的时候,注定会见到他们尚有余温的尸体。

——仿佛他们注定会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箭射中,死于污名之中。

那不安挥之不去,越来越强,几乎要令吕迟疯了。

——不要死啊!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

吕迟快马加鞭,挥汗如雨,在心中不断地大叫着。

5、

“轰轰轰轰”!连绵不绝的爆炸,在乱石阵中,响彻天地。

黑烟滚滚,碎石纷飞如雨,惨叫声不绝于耳,四十余名官兵,一转眼已死伤大半。剩下的十几人,也已被分隔数地,被无处不在的火焰和巨响,撵得东躲西藏,四处逃窜。

他们之前在校军场中的操练,却在那疯子肆无忌惮的火器攻势下,根本全无还手之力。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火药、那么多火器!

有火的、冒烟的、无声的、巨响的,石道旁、巨岩下、草丛里、岩壁上,埋藏的、投掷的、点燃的、碰撞的……他太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火药。他布置下的火药,根本无人能防。

甚至,秦病虎他们连离开石道的机会都没有。秦病虎亲眼看到,他手下最为悍勇的一名官兵,拼命想要抢到高处,一路扛过的三次爆炸,终于踏上了巨岩。那的一瞬间,他脚下却腾起了比之前三次都大的火光,将他直接从两丈多高的岩顶上又掀了下来。

那人血肉模糊,疼得在地上翻滚不休,最后又触发了一枚雷炮,这才死去。

这样的惨状,秦病虎却已不知见过多少次。

为了这支岳家军,为了这个疯子,他们已有多少手足,惨死在这黑猪山中——那些忠勇的、善良的、开朗的、年轻的官兵,片刻之前还是国之栋梁,还是与他同吃同住,一同操练的手足同袍,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死于非命,化作一摊模糊血肉。

即便只是给他们一个交代,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秦病虎也必须要将这疯子杀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疯子猖狂的笑声,在爆炸的间歇响起。

而伴随笑声的,便是一阵阵更为猛烈的爆炸。

笑声和爆炸声,在石阵中不断转移。这个十余年未踏出黑猪山半步的疯子,实在太过熟悉这石阵了。他在巨岩上跳跃飞奔,片刻不停。火光与巨响,直似他的两翼,令他在巨岩上如履平地,只靠一个人,便将官兵全部压制在了石道之中。

秦病虎和几名官兵,被困在一条窄窄的石道中,身上的水几已蒸干,衣袖更是沾着点点火星。

但在周遭的惨叫声中,秦病虎终于从背后取下弓箭。

弓开如月,箭如毒蛇,他侧身斜指,箭头却是指向了石道正上方的天空。

那几名跟着他的官兵,一言不发,也如他一般,什么也不顾地将弓箭指向头顶的那一道青天。

——以静制动,守株待兔,这便是他们此时的选择。

“哈哈哈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忽远忽近,忽然消失……又突然自他们的头顶掠过!

有一个人猛地从石道左侧的巨岩跳上右侧的巨岩,人在半空的时候,腰间忽然掉下了一串鸡蛋大小的葫芦。

——是马蜂葫芦!

在这一瞬间,秦病虎的手抖了一下,已然认出它们的款式。

那疯子的火器有很多种类,其中一种恶毒的,便叫做“马蜂葫芦”。小葫芦中装满火药与三角碎石,一经碰撞,立时便会炸开,碎石即如马蜂出窝,一片一片地伤人。

疯子如天马行空,从石道的一边,跳向另一边,毫不停留。他显然已经发现石道中有人,却悄无声息地先在一旁准备好了,然后才大笑现身,一闪而过。那一串葫芦连贯落下,要将秦病虎他们一举歼灭。

“嘣”!就在一瞬间,连秦病虎在内的五名持箭官兵,却同时松弦。

五个人,射出了七支箭。

七支箭,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与那串葫芦擦身而过,一起射向从他们头顶跳过的疯子。

疯子的人影在石道上方一闪即逝,但秦病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张狂的人影在落地的时候身子一歪,至少已中了两箭。

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便已失去了躲避马蜂葫芦的机会。

那一串葫芦落到他们面前,圆滚滚的葫芦肚上,反射阳光。突然炸开,“砰”的一声,碎石飞溅,一瞬间已不知有多少打在他的身上、脸上。

方才还和他一起,张弓搭箭稳若磐石的士兵,登时惨叫着翻倒在地。

秦病虎咬牙大吼,忍痛拔下插在臉上的几块石片,环顾那些倒下的官兵,终于一跺脚,爬到了巨岩之上。

视野大为开阔,他立刻找到了那兀自在石阵上方奔跑的疯子。疯子的左腿与右肋中箭,这时再想奔走,已极为艰难。秦病虎发现他的时候,这人刚好回到了正中的巨岩,岳家军军旗之下。

——他为什么还不死!

——他怎么才能死!

“你跑不了了!”秦病虎怒不可遏,大叫道。

疯子在军旗旁回过头来,阳光从头顶上明晃晃地照下来,他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然后黑洞中闪过一丝寒光,疯子突然一转身,飞快地将那面大旗从旗杆上解下,草草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跳下山岩,又消失在石道的阴影里。

“别跑!”秦病虎怒吼道。

他一面射箭追击,一面连续几个跳跃,来到方才疯子停留的巨岩之上。

刚才还插着岳家军军旗的地方,旗帜已然不见,但那旗杆,却还斜插着。

“呸!岳家军!”秦病虎叫道。

他一脚便将那旗杆踩得彻底倒下。可一脚落下,却又忽觉那旗杆触感有异。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嘭”的一声,一记爆炸已在旗杆的根部炸开,将他也震得摔下石去。

6、

——近了,近了!

——他已进入光州、已进入黑猪山,已经离岳家军很近了!

残阳如血,胯下新换的快马又早已汗透全身。吕迟已不眠不休,疾驰了两日一夜,可是他仍咬着牙,鞭鞭打马,不住加速。他已到过光州府衙,听说了秦病虎正与岳家军决一死战的事,登时更觉自己的预感即将灵验,岳家军仅有的香火即将熄灭,不由得心急如焚。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拼尽最后的力量,最后的速度,一人一马猛地冲进了石阵。

“圣旨到!”吕迟大叫道,“圣旨到!”

石阵之中,满是硝烟与鲜血的味道。触目所及,到处是乌黑的焦痕,半干的血渍,一动不动的尸体……吕迟只觉心惊胆战,继续拼命打马,在石道中转来转去,却始终不见一个活人。

突然,那快马马腿一软,猛地栽倒在地,将吕迟从马鞍上甩了出去。

吕迟不及反应,便已重重摔在地上,连滚几滚,才勉强止住去势。晕头转向地一抬头,立刻便看见两头困兽!

石道的尽头,一条死路。

两个人,浑身血污,正各倚一块巨岩,喘息对峙。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的岳家军军服,身上插满羽箭,活像一个刺猬;而另一人则穿着现在宋军的军服,周身烟熏火燎,血肉模糊。

但这两个人一个手持卷刃之刀,一个拄着断弦之弓,四目充血,咬牙切齿,隔着一条窄窄的石道,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似是随时准备,再扑上去咬对方两口。

吕迟定了定神,叫道:“不要再打了!”

但那两个人喘息着,却没有任何一人因他的话而放下武器。

“圣上有旨!”吕迟接着叫道,“岳将军冤案昭雪,不日便有追封的赏赐。所有岳家军既往不咎,所有人都可领取过去十几年的饷银,回家过日子了!”

——岳飞昭雪了?

一瞬间,秦病虎只觉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都没有了。

与这疯子反复厮杀,从晨到暮,几次险些获胜,数次死里逃生,五十名官兵战至只剩自己……一直顶着的一口气蓦然泄了,所有的伤痛、疲惫霎時间以几倍、几十倍的分量,突然涌上心头。

“嘎巴”一声,他手中的断弦之弓,终于承受不住他的分量,弓身折断。

秦病虎重重地坐到了地上,一瞬间,已是万念俱灰。

他终究还是失败了,花费了十几年,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死去了那么多的手足同袍,可是他们还是输了。岳家军终于没有被他们杀完,从此以后身沐皇恩,光宗耀祖——虽然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个疯子而已。

——只是一个疯子而已!

——这疯子已经中了七八箭,又被自己砍了两刀,他为什么就不死、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赢了?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作对?

秦病虎颓然坐在那里,如果皇上都赦免了岳家军,那他这十几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想到自己直到今日仍与这疯子苦斗,并枉送了几十名兄弟的性命,更觉一片悲凉。

但是一切都已过去,如今对方已不再是匪兵,而是天下闻名的岳少保麾下余部,他看着那个疯子,喃喃道:“恭……恭喜。”

但那疯子,却仍然手持长刀,警惕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我们没有罪了!”吕迟望着眼前这个虽已伤痕累累,但仍如猛虎的岳家军,叫道,“新主圣明,终于还了岳家军、岳元帅一个公道。”

疯子愣愣地看着他,乌黑的脸上,两只眼睛的眼白白得瘆人。

“你……你叫什么名字?”吕迟见他警惕,知道他受过了太多的苦,心中越发酸楚,道,“张马童呢,我听说他是这里的首领来着?其他人呢?你们这里,还有别的岳家军的兄弟吗?”

疯子歪了歪头,手中崩口卷刃的长刀忽然指向了吕迟。

“我是吕监军啊!你见过我吗?”吕迟叫道,“当初我奉旨到岳家军中监军,大家一开始以为我是来监视岳元帅的,纷纷与我作对。可是后来,我们是一起的啊!岳元帅蒙冤的这些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他,我们一直在帮他翻案,如今新主登基,天恩浩荡,我们终于能还岳元帅一个清白了!”

他把手中圣旨高高举起,喝道:“光州校尉秦病虎、岳家军余部将士接旨!”

“扑通”一声,秦病虎跪倒接旨,以头抢地。

可是那疯子仍然站着,看到吕迟手中的圣旨,他反倒向后退了一步。

吕迟又气又急,低喝道:“快接旨!”

那疯子突然笑了起来,他站直身体,长刀一转,忽然横刀在颈。

“去你妈的。”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然后,只一瞬就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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