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东海龙女

在远去的童年时代，从信号模糊导致的电视機满屏雪花里，艰难地辨认高来低去、纵横飞跃的身影，是关于“武侠”的最初记忆。

第一次看武侠小说，是身为教师的母亲从课堂上收缴来的学生“不正经的读物”，厚厚的一本，是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随意丢在家中屉桌上。我好奇地翻开，谷之华与厉胜男，这白玫瑰与红玫瑰相映之美，连同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冲进了年少的心中。

那时母亲没有想到，几年后的我，也成为这些“不正经的读物”的拥趸。向同学偷偷借来卷角已破烂的武侠小说，于课间睡前挤出的些许空隙里，如饥似渴地读看。同学间激烈的讨论，在作业本的掩护下偷偷学写小说，是贯穿整个青春的往事。

现在想想，最初对武侠世界的向往，实是因学业实在紧张，可又无处可避。从学校到家中，从老师到父母，所遇之人或事，似乎总难逃脱分数的罗网，因此分外向往书中的江湖。江湖多好呀，那些低微的、普通的、相貌寻常的、看上去似乎一无是处的人，就因为善良、义气和机缘，上天入地，毫发无损，见过无数的奇珍异葩，交游过各种有趣的人，最后成长为一代大侠，立不世功勋，叫万人景仰。善良、义气，对一个孩子来说，简直是最寻常不过的长处——谁在那个年纪时，不曾有琉璃般通透的心呢？

吸引人的，还有那些爱情。李寻欢与林诗音，杨过与小龙女，乔峰与阿朱……黄蓉到底该不该嫁郭靖？楚留香最爱的是谁？都会引得一波女孩子争执半天。年岁尚稚，不过是情窦初开，并未懂世间的风尘。但武侠世间里那些凄艳温柔的故事，却是少年人初窥人性的一缕真貌。

热血意气，千金一诺，两心不渝，刀光剑影……那些叫“武侠”的传奇，连同他们所生活的江湖，成为年少之心常常寄驻之所。

也是在那个时候，读到黄庭坚的《寄黄几复》，瞬间便爱上了诗中意境：“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前一句中，春日煦暖，桃李明媚，在花下、春光中，与朋友爱人共举杯饮酒，共赏这四季中天地最美之景，何等潇洒快活。那不正是武侠小说中，人人羡慕的人生吗？

后一句，却让人想起秋天。秋雨绵绵，一船泊于芦苇岸。船不是普通的小舟，而是画舫，上面高高挂起一盏华灯，在满天雨丝中，闪耀着一片寂清中的璀璨。舫中人应该是高傲的、孤独的，遗世独立的高人，不屑繁华热闹，冷眼看世间。这，正是中二少年心中，那与众不同、高蹈于世俗之外、自由来去的“侠”呀。

这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煦暖的、孤傲的，便成为我最初涉猎武侠小说时，最爱塑造的人物形象。

从2008年，写到2019年，我的武侠作品并不算顶多，不过恰好也是十余年的时光。以文会友，留下过许多难以磨灭的美好时光。那一年，和几个志同道合热爱武侠小说的笔友，驱车数小时，穿越大半个湖北去探望一个好友。时值初冬，寒雨潇潇，满山枫栌已然红遍。在好友所居的小楼之中，我们团团而坐。半旧的长沙发、茶几上置一只陶罐，插满怒放的雏菊。微暗的灯下，无所不聊，从聂政到李慕白，从金庸到黄易，从纸上传奇到朋友相契，纵情意气，高言笑语，满怀热血，字字句句，都融入细碎的雨声中，至今尚在耳边，淅沥不绝。

近年来忙于生计，连看书也很少看了。今天写这篇文，这些记忆，忽然就涌上了心头。

时光如梭，流年偷换。昔年的侠友们，年岁渐长，或许早散落于生活的琐碎。如今各大网站排在前面的畅销文，大多是重生、争霸、电竞、快穿等。在这样眼花缭乱的密集爽点面前，昔年也曾成就传奇的武侠文，显然有些拙朴而平淡，几乎是难以列在榜前。便是如今也沾了一个侠字的仙侠，讲的却是法宝与密境的机缘、不同修真境界的升级打怪。各类上神、上仙贵气冲天车载斗量，小人物的善良与义气，在残酷的修真世界里，并不能成为飞升的助力，似乎倒是不合时宜的累赘。如此，武侠的势微也在意料之中。

但若说武侠势微，似乎又不尽然。任审美如何变化，红白玫瑰双女主仍然是YYDS（永远的神）；任文中如何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良知”的刻画，依然是一篇好文的底线；任故事元素如何变幻，那些蔑视礼法、束缚，追求个性自由但又兼济天下的热血、侠义和天真，并未因在新的题材中散失。

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正如电影《神鞭》里说的：“鞭没了，神还在啊。”

如今在江湖久矣，踽踽前行的身影，因负有生活之重，自不复当年的快意潇洒。重读那些珍爱过的武侠小说，亦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侠，真可以任性潇洒么？英雄如乔峰，只手有可擎天之力，却无法对抗时代与理想。奸猾如韦小宝，有如鱼得水的前程，却终结于良心未泯。爱，真可以成就传奇么？杨过与小龙女的最终相守，掩不去人性的多变与贪婪，以当前眼光来看，杨过可真算不上什么良人。黄蓉与郭靖的中年婚姻，一地鸡毛与无奈迁就，又是多少真实夫妻的缩影。

江湖风波行不易，一时回首已半生。然而，在很多前路的彷徨处，在孤清的雨夜中，总是有那一盏从少年时便高高挑起的华灯，照耀着从《白马啸西风》中学来的侠骨和倔强：“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