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
摘 要: 《海上花列传》作为现代都市小说的开山之作,对于上海城市空间的书写是小说叙事研究的基础。从段义孚人文地理学中“空间”与“地方”的辩证概念出发,将人物对于地理空间的主观感受作为研究对象,聚焦他们在听、看、身体碰撞等诸多感官经验中,如何将上海这个“空间”建构成具有特殊意义和价值的“地方”。
关键词: 海上花列传 人文地理学 空间 地方
许多学者在探究《海上花列传》这样一部小说为什么会在晚清中国出现时,都不约而同地指向”海上”这个关键词:王德威(1954~)提出“上海这座城市在欲望与现实的戏剧中,发挥着核心的作用”①(112);陈思和(1954~)在《论海派文学的传统》中谈道西方文化强势输入之下传统精英文化消弭、民间次文化得以爆发,孕育出了“繁华与糜烂同体”②(2)的海派文化。《海上花列传》正是打破明清以来才子佳人的浪漫幻想、表现这座城市真实“恶之华”文化特征的海派文学开端作品;袁进(1951~)在《略谈〈海上花列传〉在小说城市化上的意义》③与《都市叙述的发端——试论韩邦庆的小说叙述理论与实践》中都强调了《海上花》是“现代都市的产物”,因为“都市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都与古代的农业社会大不相同,需要有一种新型小说结构来表现复杂的都市社会”④(184);栾梅健在《1892: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论〈海上花列传〉的断代价值》中同样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海上花列传》的文学价值在于,它留下了大上海开发早期难得的生活画面与文学图景”⑤(60-61)。
这些论述都说明,作为晚清中国独一无二的现代化都市,上海既是《海上花列传》故事素材的来源,又影响小说形成特殊的叙事方式和价值取向,可以说是《海上花列传》中最重要的元素。研究者们往往从城市的现代性或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观照这个问题,将上海看作一个近乎客观的时代背景或作者叙事技巧的展现,往往轻视作者在上海的书写中对于个人感官体验的非同寻常的重视和立体化的呈现。我尝试从感受和经验的角度重新看待这个问题,以段义孚(1930~)《经验透视中的空间和地方》这本书阐述的人文地理学理论进行探究,分析作者怎样表现“海上”及其中蕴含的态度和情感。
一、人文地理学中“地方”和“空间”的含义
段义孚原本是个传统的地理学家,在洛几山的地形學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单靠客观的地理知识无法表达地方性质的全部,开创了将人类对于地方的主观感受作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地理学科。在《经验透视中的空间和地方》一书中,他认为是“经验”将人与世界联结起来的:
经验乃跨越人之所以认知真实世界及建构真实世界的全部过程。经验的形式由比较直接而消极的,如嗅觉、味觉和触觉、至积极的视觉和间接的符号意象方式形成。“情绪”存在于人的全部经验中,甚至在高层次的思想时亦有情绪色彩……“思想”亦存在于人的全部经验中,包括冷和热、快乐或痛苦的基本感觉⑥(7-8)。
人们通过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等官觉去认知世界,却往往因为经验的主观性轻视它的价值。段义孚却认为就算最严谨的科学论述也是包含个人经验的。并且所有的经验中都存在情绪和思想,所以就算再怎样精确地测量、绘图一座山,都无法反映每个人对它的感觉和态度。不过正是因为经验的主观性,空间对我们来说具有独特意义。书中的另一个重点是让”空间”和”地方”两个概念互相界定:“‘地方是安全的,而‘空间是自由的。”⑥(7-8)简单来说当我们对某个“空间”足够熟悉和有安全感它就会变成“地方”,比方说“封闭的空间和人文性的空间被称为‘地方”⑥(49)。人文地理学为我们提供了至少两个解读《海上花列传》之“海上”的角度:一是人物怎样经验上海,其中包含怎样的情感?二是“海上”在书中到底是作为”空间”还是”地方”存在的?
二、冲撞与冲击——外乡人的上海初体验
早期的读者之间流传这样一句话——“未到上海者而与之读《海上花》,未到北京者而与之读《品花宝鉴》”⑦(310)。小说家在某种程度上抓住了城市的真实性,这一点是得到公认的。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为狭邪小说溯源时所举出的例子像是《教坊记》《北里志》《板桥杂记》⑧(184)等都不是虚构的小说作品,而是一些纪实性的文人笔记,这些笔记的一个重要主题是作者对地方的感知经验和人文关怀,《板桥杂记》中这一点尤为明显。韩邦庆当然没有像余怀(1616—1696)那样直接和强烈地评判一个地方,恰恰相反的是,读者往往会觉得他对于“海上”保持完全客观而中立的态度,想来段义孚肯定不会同意这点。虽然在《海上花列传》中韩邦庆致力于做一个“最弱化的叙事者”极力隐去自己的声音,但事实上他将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知转嫁到人物身上,通过他们的眼睛看、耳朵听、脚步丈量、心灵感受……他刻画了形形色色生活在上海的人物,也可以说从千千万万个角度勾勒了上海这座城市。
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人们往往失去感知变得麻木,小说常通过刻意营造陌生感或一个外乡人的目光刻画故事发生的地点。乡下青年赵朴斋显然是带领读者体验上海的绝佳媒介。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如读者期待那般,用饱含好奇的目光将上海租界的街道、房屋、茶馆巨细无靡地勾画出来。事实上书中描写景色的部分很少,张爱玲曾说:“作者最不擅长描写风景。写景总是沿用套语。”⑨(23)猜测韩邦庆是在藏拙。但我认为比起直接的景色描写,韩邦庆似乎更乐于利用角色的身体官觉反映环境。赵朴斋初入上海的这几回,作者以最直接但往往被我们忽略的方式描绘了现代城市对他的冲击,那就是一次又一次不经意的冲撞。
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挞”地跌了一交,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第一回)
正碰着拉垃圾的车子下来,几个工人把长柄铁铲铲了垃圾抛上车去,落下来四面飞洒,溅得远远的。朴斋怕沾染衣裳,待欲回栈……(第二回)
朴斋站在门前,向内观望……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嘴里不知咕嗜些甚么,从里面直跑出大门来,一头撞到朴斋怀里。(第二回)
在短短两回中,赵朴斋已经与人冲撞两次、差点冲撞垃圾车一次。表面上看来,这显示了赵的个性冒失,但这种身体上的冲撞也是城市对他心灵上冲撞的一种具象化,同时反映出乡下人在大城市上海格格不入的冲突和摩擦:乡下并不会有如此密集的人群,更不会有准点出现的垃圾车,长三书寓的帮佣们也预料不到上午会有人上门。段义孚说“冲突导致拥挤的感觉”⑥(59)——空间给人的感觉是空旷还是拥挤,不一定与面积大小直接相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韩邦庆没有直接说上海有多繁华热闹,而是利用赵朴斋不断与人发生冲撞的经验建构大城市这种特有的拥挤感和人与人之间密切又冲突的关系。其中暗含作者的一种观感和态度:城市是充满危机的,跌跌撞撞的外来者极容易在城市的冲击下,落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的狼狈下场。
在视觉经验这方面,赵朴斋并不对上海的繁华景象多作流连,目光只聚焦于最能刺激他的事物:
一张雪白的圆面孔,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脣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第一回)
见他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的嘴脣,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第二回)
赵朴斋眼中的陆秀林和王阿二都是白脸、红唇、灵动的双眼,长相似乎别无二致。但仔细分析还是有区别的:第一段描写的修辞明显更具古典韵味和文学性,有《红楼梦》的影子。第二段更白话,而且基本上是以“白、黑、亮、红”四种对比鲜明的色彩表现长相。这分别对应他看陆秀林时“忘乎所以”被美震慑;看王阿二时“心里热得像炽炭一般”,因为先前色欲已经被挑起所以目之所及只剩下最强烈的色彩刺激。这种细微的心境变化或许是作者长期浸淫于狭邪环境的观察体会,说明城市对外乡人的诱惑正走向越来越直接、聚焦和感官化的方向。
三、亲切与陌生——“地方”感和“空间”感的不断拉扯
严格意义上讲,包括作者韩邦庆在内,《海上花列传》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客居上海的外乡人。但大部分人似乎已经在上海的生活中如鱼得水——无论原籍何处都用吴语交流,对租界的空间位置了如指掌,仿佛闭着眼睛都能走路。比如第二回中,赵朴斋和张小村正好走到“景星银楼”门前,两人原本是要回客栈的,但因为赵执意要嫖娼,小村只好带他去比幺二堂子更”實惠”的花烟间。他意识到花烟间在另一个方向,于是马上领他回转上路,娴熟应对突发而偶然的路线转换。段义孚说过空间转变为地方的过程:
我们在城中的陌生部分,前面是未知的空间,但当我们知道几个地标后,联系而成熟而成为路线,而所谓陌生的城市和未知道的空间也变成熟悉的地方。抽象的空间,除了陌生之外还缺乏特征,变成具体的地方后,充满了意义⑥(193)。
这样看来,张小村等人已经对上海产生了地方感,上海对他们来说好像变成了第二个故乡。除此之外,声音是地方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某些特殊的声音能够将自由的空间界定为熟悉的地方。方言小说对此有不同寻常的重视和表现力,因为作者将人物对话也纳入了听觉意象的范畴中,使其既能承担情节的作用,又能渲染地方感。地方感代表一种熟悉、安全、安定的心灵感受,小说中的每个书寓都试图营造出类似家庭的感觉,仿佛每个异乡客人都能在上海有一个安乐窝。
但这种精心营造的地方感是否真的固若金汤,故事中那些没有故乡的人真的可以在上海找到家的感觉吗?书中的陈小云是一个底层的买办商人,他在欢场花事中穿针引线的作用与洪善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比洪更进一步地挤入了齐韵叟的社交圈,成功为自己谋取了更大的利益和更广的社交人脉。即使他的性格已经极理性和自制,但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别有深意的情绪。第十一回中王莲生家附近走水小云陪他回家查看,所幸外国巡捕用“药水龙”快速灭了火。事情结束后他们便各自赴宴:
小云忙回步而西,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一箭多远,马路上寂然无声。这夜既望之月,原是的皪圆的,逼得电器灯分外精神,如置身水晶宫中。小云自己徜徉一回,不料黑暗处好像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立。正要发喊,那鬼倒走到亮里来,方看清是红头巡捕。(第十一回)
陈小云被蒸腾的热气逼得折返,想继续与王莲生同行,一回头却发现上一刻亲密交谈的朋友已经离去甚远,刚刚热闹嘈杂的救火场面仿佛一瞬间被“寂然无声”取代,他只是独自一人走在马路上。热闹退场的孤独感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显露无遗。但是很快他便被四周的景象转移了注意力——满月的明亮月光与电器灯互相映照,将街道妆点出水晶宫一般华丽梦幻的美感。这也是小说中少见的涉及自然景观的描写,在这里人造的灯光与自然的月光互映生辉,似乎有种互相包容的和谐美感。小云”徜徉”其中,仿佛自己也和谐地融入这城市的繁华之中。但是突然,黑暗中出现一个”无常鬼”(印度捕快)将他从梦幻中惊醒。
吕文翠认为这段“无常鬼”的情节“象征了现代城市中恐怖怪诞的感知(uncanny)所勾连的异己(他我)经验”⑩(268-269),代表了文化中华洋对立的意涵。从人文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城市的亲切感在一瞬之间被黑暗中未知的恐惧取代,地方感被空间感取代。这表明人物对于上海既熟悉又陌生,既爱又怕的复杂感情。作者似乎故意在做这样一件事:一边辛辛苦苦地动用一切手段将上海营造成家一般的乐土,一边不断猛然放出“无常鬼”,撕碎美好华丽的表象。
类似的主题在书中被反复表达。小说第十回,沈小红大闹一场打了张蕙贞后,心烦意乱的王莲生受邀来到周双珠处赴宴: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热闹得不耐烦,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莲生心有所感,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当中间,高声喊”绞手巾”。一时,履声、舄声、帘钩声、客辞主人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却不知去的是谁,祇觉得台面上冷静了许多。(第十回)
这个情景或者说书斋的空间不是由画面构成的,而是以声音表现的。罗兰·巴特说:“对于空间的占有是带声响的:家庭空间、住宅空间、套房空间(大体相当于動物的领地),是一种熟悉的、被认可的声音的空间,其整体构成某种室内交响乐。”{11}(252)现实环境每个空间都被特殊的声音占据,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声响环境。文学作品对此有一种逆向的运作——用声响建构一个空间。这段声音的描写除了给读者“耳”临其境的感觉外,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台面上的划拳唱曲声本是妓院标志性的背景音,王莲生对它的不耐烦正说明了他对它的熟悉,书寓对他来说已经是像家一样的“地方”,而不仅仅是“空间”。可是这种令人不耐烦的热闹,随着“准备送客”的一阵嘈杂过后,客人离去,热闹骤然消逝。声音随着人物的退场骤然而逝,是书斋这个脆弱“地方”的瓦解,对王莲生来说也是爱情和家亲切感的瓦解。《海上花》一开场,旧上海租界的妓家热闹到令人烦躁的地步。可就当你还在烦躁时,逐渐有人患病离世,有人升官远迁,有人从良上岸……众人纷纷离散,仿佛只是一场幻梦,只留下一片虚无的冷清。声音带来稍纵即逝的感官体验,就像小说开头花也怜侬在繁花之上一脚踩空跌入海中那样同时令人惊惧和怅惋。
从段义孚人文地理学中从“空间”和“地方”的辩证关系出发,本文分析了《海上花列传》中如何通过异乡人的经验,对上海这个都市空间进行主观性和感官化的再塑造:身体的冲撞展现城市的拥挤和冲击,色彩的聚焦呈现情欲愈渐直接的诱惑,身体位觉的记忆表现对城市生活的融入,声音的嘈杂沉寂衬托人际关系的聚散无常……用他们的身体感官为读者呈现变幻无常又多姿多彩的上海。他们抱着好奇与向往来到这座城市,试图建立和经营一个家一般的“地方”。“地方”一次次破碎,展现都市难以真正融入的疏离感。
注释:
①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②陈思和.论海派文学的传统[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01).
③袁进.略谈《海上花列传》在小说城市化上的意义[J].明清小说研究,2005(04).
④袁进.都市叙述的发端——试论韩邦庆的小说叙述理论与实践[J].社会科学,2007(05).
⑤栾梅健.1892: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论《海上花列传》的断代价值[J].文艺争鸣,2009(03).
⑥段义孚.经验透视中的空间和地方[M].潘桂成,译.台北:国立编译馆,1998.
⑦梁启超.小说丛话.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9.4.
⑧原文为:”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故伎家故事,文人间亦着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钦《教坊记》及孙棨《北里志》。自明及清,作者尤伙,明梅鼎祚之《青泥莲花记》,清与余怀之《板桥杂记》尤有名。是后则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艷,皆有录载;且伎人小传,亦渐侵入志异书类中,然大率杂事琐闻,并无条贯,不过偶弄笔墨,聊遣绮怀而已。”见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⑨张爱玲.海上花开[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2.
⑩吕文翠.海上倾城:上海文学与文化的转异,一八四九-一九〇八[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9.
{11}罗兰·巴特.显义与晦义[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基金项目:本文为台州学院2019年校培育项目“《海上花列传》中的海上经验与构建上海”(Z202006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