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诗钰
摘 要: 从上古时期到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产生了较大的发展变化。《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作为近代汉语早期比较有代表性的白话文献,重言词数量突出,能够大致反映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基本情况。与上古时期相比,重言词内部结构更紧密,语义融合起到了较大的推动作用。与此同时,词性和语法功能更多样,新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名词、副词和动词。从与单字的派生关系来看,假借其义的重言词明显减少。文献口语性较强,包括重言词的临时性组合表达。
关键词: 取经诗话 重言词 词性 句法功能 词汇意义
重言词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现代汉语中仍然保持着较高的使用频率,同时,重言词的外部结构、语法范畴、词汇意义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总体而言,重言词在汉语词汇系统上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与先秦时期相比,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使用的绝对数量和相对数量明显减少。笔者研究发现《楚辞》约三万四千字,其中含重言词227个左右,约出现340次,《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约一万一千字,重言词35个,约出现43次。事实上,近代汉语早期文献中的重言词在数量和使用频率上比先秦时期显著减少。在形式方面,AA式仍然占大多数,AABB式结构更稳固,ABB式中A与BB的结合更紧密,开始出现虚化现象。同时,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出现了数量较多的名词、副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下面简称《取经诗话》)是晚唐五代时期重要的话本文献,语言通俗、口语性较强、重言词数量相对较多,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语言面貌。
一、《取经诗话》重言词的性质和形式
重言词是口头上由两个完全相同的音节、书面上用两个形体相同的单字构成的双音词。重言词是传统语文学使用的名称,清王筠《毛诗重言》从重言词内部结构出发进行分类,现代学者从语素角度进一步区分,例如赵克勤《古代汉语词汇学》(1994)将重言词分为短语转化而成的合成词和与联绵字性质相同的单纯词,他将前者称为叠词,将后者称为叠字。
重言詞的研究最早集中在收录、整理、释义上,《尔雅·释训》最早开始进行收录释义工作。直到近现代,随着西方语言学理论的传入,学者对重言词的深层次研究才逐步展开,主要集中在语法分类、语义类型上。总而言之,针对重言词的探讨还不够深入,重言词的演变机制等问题往往被研究者忽略。《取经诗话》重言词的研究,可以在借鉴前人理论的基础上,利用穷尽式统计法,从重言词的形式结构入手,进行深层次的词汇分析。
《取经诗话》中重言词共35个,约出现43次,其中AA式占绝大多数,ABB式2例,AABB式1例。一直以来,AA式的数量都占据着绝对优势。在汉语复音化进程中,AA式是双音节词的最基本形式,AABB式与AA式都以此为基础发展而来。
《取经诗话》中ABB式出现2例。如:(1)大孩儿闹攘攘,小孩儿袞毬嬉嬉。(《取经诗话》第15节)
案:攘攘,纷乱的样子,“闹攘攘”形容孩子玩耍时热闹的样子,此例首见于《取经诗话》。闹攘攘出现后,开始出现不同的写法“闹嚷嚷”和“闹穰穰”,并在近代汉语早期文献中频繁使用。攘在上古时期就有乱的意思,如《淮南子·兵略》:“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这个意义承袭至近代汉语,重叠之后表示声音、场面杂乱。嚷和攘都属襄声阳部,嚷是攘的晚起分化新字,“闹嚷嚷”与“闹攘攘”只是写法不同,现代汉语中“闹嚷嚷”用例更多。穰本义是稻谷果实丰盛,《广韵》:“穰,禾茎,又禾实丰也。”“穰穰”在上古时期就有表示繁多的意思,如《诗经·执竞》:“降福穰穰,降福简简。”“闹穰穰”用例较少,疑似“嚷”与“攘”字形相近导致的误用。
ABB式重言词的出现,可追溯到先秦时期,能产性、传承性较强,现代汉语中仍有使用。先秦时期的ABB式重言词,可以看作一个单音节词加上AA式,两者之间词汇意义平列,石锓(2010)指出唐以前的ABB式重言词看做词组更合理。近代汉语时期,ABB式开始出现程度语义特征。例如“闹攘攘”,“攘攘”的语音相对比较模糊,词汇意义较虚,主要依附于前面的单音字“闹”。相对而言,这个时期的ABB式内部词义和整体结构结合得更紧密。现代汉语中相当一部分ABB式形容状态词,词义中都带有程度语义特征,徐正考、周瑜(2019)认为汉语ABB式状态形容词中的程度语义特征是ABB式词组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结果。
《取经诗话》中AABB式仅有1例,如:(2)战战兢兢,乃成诗谢曰……(《取经诗话》第5节)
案:“战战兢兢”形容小心谨慎的样子,在文献中出现的用例很早,如《诗经·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近代汉语早期,“战战兢兢”的使用比先秦时期要稳定得多。先秦文献中,与“战战兢兢”结构类似,词汇意义相似的还有“矜矜兢兢”“战战栗栗(慄)”,前者基本只在先秦文献中出现,后者在文献中可以进一步紧缩成“战栗(慄)”使用,“战战兢兢”则在结构上进一步凝固,逐渐成为一个固定表达。王继红(2003)指出,这种语言单位之间分界逐步弱化,直到不能再插入别的语言成分,也不能替换的现象,可以称为语义融合。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稳定使用,语义融合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视。
二、《取经诗话》重言词的词性和语法功能
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词性和语法功能更丰富。以《楚辞》为例,包括形容词约328个,拟声词29个左右,《取经诗话》中形容词性重言词约22个,拟声词3个,绝对数量和次数都有减少,不过从占比来看,词性上仍以形容词和拟声词为主,表明重言词的性质相对稳定。《楚辞》中仅包括少量叹词,《取经诗话》中还有名词、副词和少量的量词、动词,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词性更丰富。
上古时期至近代汉语早期,大部分重言词在句子中所处的位置比较灵活。总体来看,重言词首先大多充当名词的谓语,其次是动词的修饰语,再次是名词的修饰语和动词的补语。
《取经诗话》中形容词22个,约出现20次。其中大部分是承接先秦时期的重言词,如纷纷、茫茫等,还有新出现的形容词性重言词。如:
(3)我师不用匆匆。(《取经诗话》第7节)
(4)入见街市楼台,匆匆瑞气。(《取经诗话》第15节)
案:匆匆,前一例解释为忧愁、忧虑,后一例是形容瑞气纷繁的样子。异体字作忩忩,是晚唐文献习用的重言词,常作悲哀、忧虑义,《唐五代语言词典》收录并释义为“气盛貌”。现代汉语中,“匆匆”主要表达匆匆忙忙的样子,其余两个意思均不再使用。
形容性重言词主要是作名词的谓语,如波澜渺渺、白浪茫茫等,与先秦时期《诗经》《楚辞》等文献中的语法作用情况类同,后者主要受大致固定的诗句格式限制,《取经诗话》叙述性较强,重言词的语法作用主要集中在需要被修饰的叙述名词上,不可避免地出现类同情况。
《取经诗话》中部分形容词可以作补语。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类是动词补语,如小孩儿袞毬嬉嬉,另一类是情态补语,如不得迟迟。《取经诗话》中还有较少的重言词前置,作名词的定语,如森森耸翠。
近代汉语早期文献中出现不少名词性质的重言词。《取经诗话》中出现7个,如日日、代代等,在语义上表示每一、逐一,几乎都作状语。上古文献中很少出现名词性质的重言词。重言词的性质偏向于描写修饰,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重言词逐渐有了指称作用。实际上,向熹(2010)发现中古时期出现了一部分应用于亲属称谓的名词性重言词。近代汉语早期文献中出现得更普遍,如“二言三拍”中出现约29个名词性重言词,其中大部分都是表示亲属称谓的,这种情况是上古汉语所没有的。
《取经诗话》重言词中包括拟声词3个,出现5次,用于描摹事物的声音,都作名词的谓语。
(5)一时之间,雷声喊喊。(《取经诗话》第15节)
案:“喊喊”用在雷声后,模拟雷的声音,是拟声词。“喊”的本义是叫喊,《方言》卷十三:“喊,声也。”“喊喊”往往作动词,表示大声说话,明清文献中出现次数较多,如《红楼梦》第114回:“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喊喊”作为拟声词用法,只见于《取经诗话》,总共出现了三次,都是模拟雷声。对待这种特例,处理时应采取谨慎态度,黎锦熙(2004)提出“例不十,法不立”,辞书中未见将“喊喊”作为模拟雷声的拟声词列入义项。实际上,重言词的使用必然涉及临时性表达,尤其是在口语性较强的作品中。此处将“喊喊”看作口语表达的临时性组合,这样理解更恰当。
《取经诗话》中还出现了一些不见于上古文献中的副词、量词,如微微、各各等。副词在词汇意义上相对抽象,由此可见,重言词词性的丰富与人们对事物的分析、总结、概括能力的提升等外部因素是息息相关的。
一般来说,近代汉语早期之前,动词性质的重言词出现次数普遍较少,《楚辞》中几乎没有,《诗经》中的数量较少。据曹先擢(1980)统计,《诗经》中出现的少数动词几乎都是不及物动词。近代汉语早期开始出现数量较多的动词,如《取经诗话》第17节:“长者在路中早见人说癡那落水了,行行啼哭。”行行啼哭,意思是一边走一边哭。
《取经诗话》中的重言词从词性来看,形容词和拟声词较多,在语法功能上以谓语为主,这一点与《诗经》《楚辞》等先秦文献类同,其中不少重言词都是先秦汉语阶段诞生的,中古时期仍在使用,反映出汉语词汇系统中继承性的一面。与此同时,《取经诗话》中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动词、副词和量词及为数不少的名词,词性更丰富,体现出汉语中发展性的一面。
三、《取经诗话》重言词的词汇意义
王筠将重言词分为“不取义者”与“兼取义者,有专字者,或取引申之义者”,《取经诗话》中重言词的情况与之类似,主要分为三类:单取其义的重言词、假借其义的重言词和不取其义的重言词。
单取其义的重言词,单字语素与往往与重言词词汇意义相同或类似,重叠之后有加深程度的语义作用。如寂寂,寂,有寂静、寂寥的意思。这类单取其义的重言词,在上古文献《诗经》《楚辞》中比较常见,如“悄悄”“欣欣”等。先秦文献时期,这类重言词往往跟在一个同义的单音节形容词后面,近代汉语早期,复音化趋势已经比较稳定,上古这种特殊的三字形式已经不多见于文献中。
假借其义的重言词,这类重言词大致偏向描写修饰。假借字是古汉语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用字现象。从字面上看,本字和借字的词汇意义相差较大,要解决词汇问题,应尽量破借字求得本字。
(6)深沙袞袞,雷声嘁嘁。(《取经诗话》第7节)
案:袞袞,这里指黄沙漫天的样子。袞,本义指古代天子祭祀时穿的绣有龙形的礼服。《说文解字·衣部》:“袞,天子享先王,卷龙绣于下幅,龙蟠阿上相飨。”与文献中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实际上,“袞”应是“滚”的借字。滚滚,滔滔不绝的样子,引申形容众多。袞与滚在古代同音,在韵书中,袞常作滚的注音字,如《集韵》:“滚,音袞。”文献中此例较多,如唐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清仇兆鳌注:“旧亦作袞袞。”两者属于同音假借。这类重言词在字义上比较难理解,传承性较弱,近代汉语早期已不多见,现代汉语中几乎已经不再使用。
不取其义的重言词,大部分是用于模拟声音的词,即现代汉语所说的拟声词。由于这类重言词记录的只是一个音节,因此文字形体只是其记音符号。
(7)雷声嘁嘁,遥望一道金桥,两边银线。(《取经诗话》第8节)
案:嘁嘁,这里形容雷声。“嘁嘁”在近代汉语文献中用例较多,大多用来形容声音嘈杂。
综上所述,《取经诗话》中的重言词较能够代表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的面貌。与上古时期相比,近代汉语早期的重言词明显有了新的发展。从结构上看,语义融合使ABB式重言词内部结合更紧密,AABB式结构更稳定;从词性方面来看,近代汉语早期名词、副词的使用显著增加,语法功能更明显增加;在与单字的派生意义上,假借其义的重言词明显减少,近代汉语早期重言词有更强的稳定性和独立性。总之,语言的内部发展和外部社会环境变化及文体和语体的影响,都是推动语言发展的重要因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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