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宇
进入伏天,桐镇三天两头下雨。这雨,一场接一场,一场比一场大,一场比一场猛。桥断,路毁,水田淹没,屋舍漏雨,桐镇村村告急。
早饭后,天色骤然暗下来,如墨似的云团,搁在山头上,好像伸手捏一把,就能攥出一场雨。柳老师来桐镇中心小学四十多年,直到退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鬼天气。他来到门房,破例拨通门墩的电话,无人接听。柳老师随手翻阅报纸,一张大幅照片映入眼帘,画面中,县长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在外地参观考察。柳老师一声叹息,扔掉报纸,摇摇晃晃,一头杵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柳老师是支边教师,从南方大城市来。和他一起来小镇支教的还有一个白生生的双眼皮姑娘。每天放学,学生离校后,柳老师在校园大柳树下拉小提琴,白姑娘闻琴起舞,校园涌起别样的温情。
兩年后,白姑娘受不了桐镇无休无止的风沙,回南方去了。柳老师一声不吭地留下来。白姑娘离开的那些日子,柳老师每天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小提琴。悠悠的琴声,随风飘荡,搅得大柳树心烦意乱,叶子哗啦啦响。后来,小提琴坏了,柳老师走出院子,爬上学校的后山,站在歪脖子老槐树下,出神远眺,直到太阳跌进山窝里。
学生一茬一茬地走出学校,柳老师还是一个人。热心的同事们给柳老师介绍对象,柳老师不搭话,翻白眼。校长不信,亲自出马,结果,柳老师用一把大锁把校长和相亲的姑娘锁在办公室里,自己爬到学校后山看日落去了。
许是大山里西北风吹得厉害,不经意间,柳老师的脖子歪了,像山后的那棵老槐。歪脖子柳老师上课,自带三分威严,学生不敢捣乱,成绩出奇地好。柳老师像是万能的,学校缺啥老师,他就能上啥课,有板有眼,从不敷衍。
柳老师有个习惯,凡是他教过的学生,都要造册登记,逐年跟踪记录,至退休,从未间断。柳老师与人交谈,开口闭口全是学生。“李家庄的门墩官至县长,王家洼的富贵是兜底扶贫对象。”诸如此类,如数家珍。
柳老师说话字正腔圆,播音员似的。旁人根本无法插话。间或有人说,门墩的官做大了,不认乡亲。柳老师立马翻脸,脖子更歪。“门墩不是李家庄的门墩,也不是咱小镇的门墩,他是一县人的门墩。”众人不再言语。
柳老师端起茶杯,抿一口,嚼着流进嘴里的茶叶,悠悠地说:“富贵上学时,也是个勤奋上进的孩子,只是家庭负担太重,两个娃上高中,读大学,爹病、娘病、媳妇病,三个人赶趟似的进医院。”柳老师再抿一口茶,歪着脖子看天,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风。
柳老师从来都是一身蓝色中山服,洗得泛白,如天空一般干净,瓦蓝瓦蓝的。衣服破了,打上补丁,缝成口袋的模样。柳老师的衣兜里都是钱,大小不等,但凡学生表现好,他就立马兑现奖励。后来,学生们才发现,家境贫寒的同学,总是表现最好。柳老师奖励学生不只局限在校内,但凡考上高中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都有奖励。门墩经常讲,从小学读到大学,都是靠柳老师的奖励挺过来的。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柳老师始终不买手机,如需联系,还是书信往来。偶尔,有人打学校电话找柳老师,他也不去接听,由门房代为转达。柳老师几乎不看电视,获取信息的方式,仍旧是读报纸。学校不缺报纸,柳老师悉数阅读,连夹缝里的广告也不放过。剪报收藏,摘抄文字,是他业余生活的重要内容。经年累月,柳老师对政策法规稔熟于心,不管谁做校长,若是执行权力有所偏颇,他毫不忌讳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歪着脖子,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直到校长点头认可。
窗外,一场大雨停歇;屋内,柳老师醒了过来。门墩脚穿雨鞋,一身泥泞,一脸倦容,手里拿着那份报纸,站在病床前。“老师,这是前些日子的事,道路不通,报纸送迟了。”柳老师动了动嘴,说不出话,笑了,笑着笑着,歪了大半辈子的脖子伸直了,人也跟着伸直了。
后来,人们整理柳老师的遗物时,发现一份遗书:一生平凡,一生固执,人人呼我怪老头,无怨;一生为人师,一生跟党走,无憾。我走之后,所留之物,全部交给学校党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