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岳父

2021-09-22 09:35张景岩
牡丹 2021年14期
关键词:鱼食渔具鱼竿

张景岩,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78级本科毕业,一直在团中央系统工作,退休前任中国青年出版总社社长兼总编辑。2010年获中国出版最高奖——中国出版政府奖。

岳父去世了。

我们生活在一起已经有15年。我同自己生身父母相处的时间也不过这么长。我15岁离开家,读书、工作,一直在外面。

15年的时间,会让你习惯一种生活。岳父在我的生活中存在着,不远不近,不是十分必须,也不是可有可无。每天回家,一声简单的招呼或者相视一笑,晚饭后在他房间里停留几分钟,有时有学问上的事向他请教,有时一起看电视。这两年他常病痛缠身,房间里的气味不好,我也早晚都去看看他,有时强迫他吃药,有时就是招招手、笑一笑。

岳父丧偶后娶韦美之前,我们都在一起吃饭。每天下班回来,我和妻子樾樾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会有一种感慨:要是就我们夫妻两个人就可以简单些,但如果就我们两个人,做饭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现在,岳父去世了,我们习惯了的生活里空出了一块,时时会感到有些缺憾。好在妻弟楠楠为岳父扩印了一张很不错的照片。照片里,岳父微笑着,有时我会静静地看他一会儿,觉得他好像还在。

岳父喜欢书,有点儿近乎痴。他的工资不高,没有置什么家产,除了养几个孩子,差不多都买了书,大概有1万册吧,有些书买来后就没有动过,但他还是不停地买。

岳父喜欢诗词,尤其喜欢诗话。一套《随园诗话》,总看见他在读。病得最重的时候,还叫我们把《随园诗话》拿到医院去,他要看。他自己有时也作诗,但从来不给我们看,多是他们几个老友之间的唱和之作,而且也没有细心保存。直到有一年,家里大装修,他所有的书都要挪到另外的房间去,我一本一本地检查、捆扎,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记本、读书笔记、纸片、卡片中发现了一些完成的、未完成的诗稿,便把它们一一整理出来,录入电脑,有个别的作品搞不清是他摘录别人的还是他自己写的,不过我都算在他名下。此外,岳父有几首诗在《枝叶情》上发表了。

今夏,他大病以后,有一次问我:“你的印刷厂里有我的诗词,能不能给我印一份?”其实我以前也给过他,请他修改,但他都弄丢了。特别是韦美来了以后,他似乎对这些的兴趣淡了许多。难得他有兴趣要看,便再打印了一份给他,他居然很认真地改正了一些错别字,可惜我没有及时收回来,现在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了。

岳父喜欢欣赏书法,他收集的各种字帖有上百本。每年过年时,他最喜欢的年历是书法内容的。他在生病期间看不了别的书,还让我把字帖拿去给他看。他的字写得挺好,我很喜欢,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写毛笔字。我一直想让他写一幅字,问过几次他都没答应,后来也就不再问了,而今再也没有这种可能了。

岳父喜欢花草。院子里的小花园一直是他在设计、侍弄。我帮助干点儿力气活儿,而施肥、杀虫、换土、剪枝等技术活儿都是他自己来做。花开季节,我会开车带上他和妻子一起去花市买些花回来。邻居老薛家的花草也就近移栽过来。秋天,公园给月季剪枝,他就捡一些人家丢掉的枝子做扦插的材料。国庆节后,街上摆的花坛处理,他就去捡几盆回来。慢慢地,家里的花盆快有上百个了,摆在墙边一排。

每年春天,迎春花还没开的时候,窗前的那棵桃树就先开起花来,一树烂漫,这时他总要剪几枝来插在花瓶里,摆在他桌前的窗台上。接着是月季、杜鹃、丁香、米兰、串红、玉竹、栀子花、夜来香、马蹄莲、桂花、菊花、喇叭花等。院子里生机盎然、花开似锦的时候,隔壁老薛也会过来欣赏。后来,岳父生病了,没有力气再去管理花草了,我几次想做彻底地整理,却又终于没有做。秋天,一片片野生的马兰花和喇叭花怒放着。老薛再过来看时,我们自嘲地说:“这里是自然保护区。”

冬天,所有的花儿都被遗弃在庭院里,冻死了。院子里蔓草丛生,荒芜一片,这也预示着他的离去。

岳父最喜欢的休闲活动是钓鱼。他有各种渔具,从朴素的手竿到90年代从海外买来的海竿都有。家里能贮存东西的地方,都能找到他的渔具。只要能钓鱼,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去,总是很早起来,带着很重的渔具、鱼食跑上几十千米去钓鱼。他曾兴致勃勃地说要写一本《都门钓鱼记》,说钓鱼有很大的学问,但未见他写过一个字。他自己喜欢钓鱼,也喜欢把孩子们带去一起钓,大有与民同乐的气氛。

我第一次陪他去钓鱼是搬到永安南里不久的事情。我们要陪他去钓鱼,他很高兴。前一天晚上整理渔具到很晚,仔细地检查要带的鱼竿、钓线、鱼钩、鱼漂、铅坠,准备鱼食等。他做鱼食很讲究,也很复杂,材料有白酒、莜面、麸子、豆饼,还要用香油等。

第二天,我们早上5点钟出发,坐第一班去顺义的长途汽车,在一个叫枯柳树的地方下了车,他又带着我们在农田和树丛中走了很远,到一处河沟边,开始钓鱼。我过去基本没钓过鱼,一切都是从头学起。他替我选好位置,插好带来支鱼竿的铁架子,安放好坐凳,再把小米洒在河里“打窝子”。天气渐渐热起来,我的眼睛盯着水面上的鱼漂,一会儿就觉得它好像在动,赶紧提起鱼竿,却是空的,再甩进去,看水面的波纹晃动,再提起来,仍然什么都没有。他也没有钓到,但兴致却不减,一面辅导我们,一面调换地点。到了下午,他钓到了几条鲫鱼和黄颡鱼,我们则只钓到两条小黄颡鱼,回到家已是晚上了。那以后,我钓鱼的兴趣大减。

有一次,妻子陪岳父去釣鱼,大概是运气好,妻子和岳父各看守两三个鱼竿,没等把这个竿放下去,那个竿又钓到鱼了。妻子和岳父忙得不亦乐乎,上鱼食都来不及。那一天的收获最丰,都是大黑鱼,总有一二十千克,好不容易带回来,冰箱里却放不下,只好连夜忙着往各处送。

虽然我有时也会陪岳父出去钓鱼,但大多是为了他高兴,或是权当一次郊游。我们不是合格的搭档,所以,他总是找妻弟陪他。2002年,他还拖着生病的身体,让妻弟带他去钓鱼,而每次钓鱼都能让他兴奋得几天都睡不着。

跟岳父住在一起,我们自然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最开始,他身体还算好,生活都能自理,人也随和,没对我发过脾气。我们之间虽然没有很多的交流,但都是读书人,相同的兴趣爱好不少。他的书,我常常去翻,也曾经替他整理过几次。

每个月,岳父差不多都要跟我说:“景岩,帮我理理发吧,太长了。”于是,我把凳子搬出来,放在中间的屋子里,给他脖子上围一块布,为他理发。他的后颈沟很深,后脑勺的下边又有一个坑,这都是理发的时候不好处理的地方。如果用推子平推过去,有坑的地方头发茬就会高,与旁边不一样;如果尽量挖下去,又不容易掌握分寸。每到这里,我都要格外细心。他的发际又比常人低,领子下面常常还会有几根软软的长毛,腮边的胡须也有几根比较长,要细心剃掉。他的头发长得很快,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全白。

从1994年岳父第一次急性心肌梗死起,我们就格外注重他的身体,不敢让他频繁地去公园;为他请了保姆;怕他晚上犯病没人知道,特别在他床边装了一个电铃,按响电铃,我们就过来;电话上设置了快捷拨号,拿起电话按一个键就能接通我们房间。但他并没有使用过这些功能。大约过了半年,他身体恢复了些,又能照常去公园了。

1998年10月,岳父回了福州,与韦美建立了联系,后因操劳过度,身体受损较大,开始频繁犯病。1999年夏天,岳父生病住院,未完全恢复便出院了。这几年常常夜里发病,我们赶紧让他吸氧、服药,为他按摩。

对岳父的病,别人需要比他操更多的心。比如,台灯不亮了,其实是开关没打开,或是插头松了、灯泡坏了,他从来不自己检查一遍,而是要我来解决。医院里开的一大堆药要我们替他分好,装到3个小瓶子里,还要我们或保姆督促他吃。尤其他心脏病发作时,他从来不会自己先拿一片救心丸含着,总是要叫我们,我们不在时,宁可打电话找我们回来。这与其他的病人不一样,其他的心脏病人都是把急救药放在口袋里,为了能在心脏病发作的第一时间用药。即使是频繁发病的时候,岳父也不会自己记着吃药或要求吃药,总要我和妻子每天早上、晚上把药分好给他送过去,并监督着他吃完。

岳父晚年时,人很固执,也不够通情达理。他在病中,又是老人,我们自然什么事都依着他。但他常常不会体谅别人,刚住进医院就闹着出院,不管你费了多大力气。我母亲患病住院时,就不是如此。她得的是胰腺癌,每天要打几次止痛药,腹腔里插着引流管,还要输液,基本不能进食。我们兄弟姊妹轮班护理。晚上,我们在旁边的床上睡觉,她不到痛得厉害时,绝不叫醒我们。

在岳父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对他的频繁犯病已经有些近乎麻木了。一方面,我们对医院的治疗手段已經熟悉,觉得在家里基本上也可以应付;另一方面,对住院的诸多难处也有些畏惧,对他的不配合有些发怵。在内心深处,我甚至有时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早一些结束,但随后我又会自责,觉得他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同时也觉得“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的确是人们在世俗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凡人概莫能外吧。有时也不免想,将来我到了他这样情形的时候,该怎样自处呢?或许,那时就自己结束自己,不去麻烦别人。但是,这应该很难吧?

在这样的心态下,岳父突然逝去了,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的物质准备。之后的几天里,我们忙着料理丧事,同时也开始清理他的一些衣物,清理那些曾经是不能缺少、现在却忽然毫无用处的药品、器械。不久以后,韦美要离开这里了,房子里面的书籍也要被“瓜分”了,他的痕迹也就快要消失了,真是

“死去元知万事空”。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78级同学回忆录(一)

(梁潮整理、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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