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托绘画中人文主义思想的萌芽

撰文=范静源（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中世纪”这个词最早是由16世纪的一些意大利学者提出的，指古罗马以后至文艺复兴以前这段历史时期。⑴李春 西方美术简史 人民美术出版社 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 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 2008年34页中世纪时基督教盛行，占据统治地位，教会认为通过描绘宗教人物形象和故事可以使文化水平不高的民众容易接受基督教教义，因此，中世纪艺术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当时以神为本的思想为主流，反映在艺术作品中，就是通过塑造轻盈高耸、瘦骨嶙峋的宗教形象来显示禁欲主义色彩。中世纪时期几乎不甚描绘人的形象，即使是表现圣徒和圣母也大都伴随着痛苦彷徨的神情。

文艺复兴是指14世纪到16世纪西欧与中欧国家在文化思想发展中的一个时期，“文艺复兴”的原意是“在古代规范的影响下，艺术和文学的复兴”，其变化的思想基础就是关怀人、尊重人并以人为本的世界观。⑵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史系 外国美术史教研室 外国美术简史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47页从中世纪过渡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因素就是资本主义萌芽。资本主义的萌芽带来了市民阶层的形成，十字军东征带来了人口的流动，还有一系列的海外贸易和交流，这些都为人文主义的产生与传播奠定了基础。

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中，佛罗伦萨画派的创始人乔托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关于乔托，瓦萨里在《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世纪的反叛》中这样描述：乔托·迪·邦多那（GioMo di Bandone）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牧羊人的家庭，在牧羊的时候，他经常随手画下眼前看到的风景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有一天佛罗伦萨画家奇马布埃路过，看到了乔托画在石头上的作品，大为震惊，深感其天赋，所以他将乔托带回佛罗伦萨悉心教授，几年之后，乔托很快就超过了他的老师，成为了有名的画家。⑶乔尔乔·瓦萨里 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世纪的反叛，刘耀春译，湖北美术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3年 85-86页但有些学者却对此持相反的意见，认为乔托是否在奇马布埃的工作室里学艺尚未得到充分的证据支持，且经过后世的多方论证，《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存在着许多不实之处。乔托是否在奇马布埃处学艺现已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但是乔托绘画作品中受到奇马布埃的影响确是毋庸置疑的。

乔托《Joachim's Dream》壁画 1305-1306 意大利帕多瓦竞技场教堂

左图：意大利 帕多瓦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阿雷纳礼拜堂）乔托 耶稣生平壁画《耶稣诞生》

右图：意大利 帕多瓦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阿雷纳礼拜堂）乔托 耶稣生平壁画《东方三博士来拜》

奇马布埃的作品沿袭了拜占庭传统样式，但在拜占庭样式上有所发展。人物形象不再以平面表现手法创作，开始具有立体感，并且有了明暗表现意识和透视意识，虽稍显稚嫩，但较之前的作品相比，表现出符合时代进步的精神。在乔托的作品中，对于明暗关系的表现更进一步，透视关系也更加符合科学的透视方法，对人物衣纹褶皱处的描绘能看出奇马布埃的影响，人物形象也与中世纪时轻盈高耸的飘逸气质有所不同，增加了世俗意味。

乔托在13世纪末曾去罗马学习，并且在罗马、佛罗伦萨和帕都亚都都留下了他的作品⑷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史系 外国美术史教研室 外国美术简史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49页，他在罗马学习的过程中，受到了卡瓦利尼和皮萨诺的影响。卡瓦利尼的风格形成于对早期基督教艺术、拜占庭艺术、古典艺术的研究，他注重光影效果，使人物、建筑显得更为实在，在自然主义的发展中，卡瓦利尼是个绕不开的人物……1300年左右绘画艺术的复兴，应归功于罗马画师卡瓦利尼和佛罗伦萨人奇马布埃、乔托。⑸Millard Meiss,Giotto and Assisi,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0年 10页受到了罗马古典艺术和拜占庭艺术影响的乔托，在绘画创作中开始融入了写实的创作技巧，探索人体比例和画面的纵深感。

意大利 帕多瓦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阿雷纳礼拜堂）乔托 耶稣生平壁画《东方三博士来拜》局部

乔托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其在阿雷纳礼拜堂所作的壁画。阿雷纳礼拜堂是由帕多瓦的恩里柯·斯克罗维尼家族出资建造的，斯克罗维尼家族是当地有钱的家族之一，但是其发家史却不甚光彩。后世为了挽回家族名誉和救赎灵魂，于是出资建造了这一礼拜堂。乔托在这一礼拜堂中共创作了39幅壁画，画与建筑物的浑然天成使得有些学者认为乔托本人也参与到礼拜堂的设计建造当中。这39幅壁画中包括《受胎告知》《东方三博士来拜》《逃往埃及》《哀悼基督》《末日的审判》等著名作品。

左图：《哀悼基督》局部

右图：意大利 帕多瓦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阿雷纳礼拜堂）乔托 耶稣生平壁画《哀悼基督》

在《哀悼基督》中，可以看出画面中人物形体的描绘有明显的明暗关系，衣纹处理厚重而有质感，有受到皮萨诺绘画影响的痕迹。整体画面的表现手法上也采用了写实的表现技巧，营造出空间纵深感，墙体明暗关系的表现增加了画面的纵深感，右上角的树干前浅后深，与画面后方的天空融合和谐，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整体空间感。画面上部对于飞翔的小天使的表现手法也进一步增加了画面前后纵深关系，只表现出大的明暗关系却不做细节的描绘，与前部刻画精细的人物做对比，可以看出画家在此时已有在作品中表现透视关系的意识。乔托尚未完全掌握科学的透视技巧，作品中人物比例还有不符之处，如头大脚小，肩颈比例不和谐等等。但其绘画作品中显露出对于透视意识的注重已是当时美术作品中最重要的成果。他在绘画作品中提出的透视问题和人物体积感重量感的表现，给予后世艺术家探索的方向。

乔托作为文艺复兴的引领者，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已经萌生出对于“人”这个主题的重视。此时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了较明显的体积感，而不再像中世纪时的冷峻瘦削。对人物的描绘增加了些许世俗情感，耶稣的形象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高大魁梧，人物所处空间的描绘也处于世俗生活场景之中。在阿雷纳礼拜堂中，耶稣做为人子并非单纯具有个体的人物形象性，更重要的是通过人子的言行去表达崇高的道德内容。⑹易乐“道成肉身”的图像神学——乔托的阿雷纳礼拜堂壁画研究 北京服装学院 2013年 31页至此可见，在乔托的艺术作品中，已经由“以神为本”的情感表达转向了“以人为本”的情感表达。

马萨乔是乔托的追随者，他沉迷于乔托宁静典雅式的绘画风格，并将其艺术传统进一步推进，从而推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繁荣期的到来。马萨乔的作品《出乐园》和《纳税钱》是其为佛罗伦萨拉尔米内教堂礼拜室所作。《出乐园》中表现了明显的光线效果，右侧的光线照耀在亚当和夏娃的身上，人体受光面和背光面表现合理清晰，对于身后投影的表现增加了人体的真实感，皮肤的质感柔软细腻，与中世纪轻盈飘逸的人体形象已有很大不同。对于人体肌肉的描绘也较符合科学，男性女性身体的刻画呈现出一定的合理性，画家描绘亚当时多注重强调肌肉紧实和骨骼关节处的硬朗，而夏娃则是用细腻的笔触突出女性躯体的光滑细腻。人体的比例符合科学规律。人物面部表情呈现出痛苦悔恨的神情，亚当双手掩面痛哭，夏娃表情哀恸手捂胸口作后悔状。画面上方的天使默默无言，神情也略显哀伤，下垂的眉头，紧闭的嘴唇，呈现出悲伤的面部表情，使整幅画面呈现出后悔、悲哀的情感基调。

上图：意大利 帕多瓦 斯克罗维尼礼拜堂（阿雷纳礼拜堂）乔托 耶稣生平壁画《耶稣诞生》局部

马萨乔的另一幅作品《纳税钱》则是使用了透视法和明暗法的成功典范。整幅画面中，马萨乔运用了统一光源，强调了人物的投影，将光源笼罩在画面正中的人物形象上，使观者的视点自然而然的集中在画面中央的部分。人物衣纹的描绘细腻富有层次感，每个人的明暗关系处理得当，与画面整体和谐统一，在乔托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塑造出了具有体积感的人体形象。而画面右端的建筑物更是运用了科学的透视方法，建筑物布局合理，空间关系准确，与背景的山石树木融为一体，营造出广阔的空间感。与乔托相比，马萨乔在塑造集中的人物形象这一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人物开始脱离宗教说教的因素，进一步体现出一种入世的态度……马萨乔的艺术成就标志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繁荣期的到来，佛罗伦萨画派对此作出重要的贡献。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学系 外国美术简史 2014年 53页

下图：马萨乔《纳税钱》佛罗伦萨拉尔米内教堂礼拜室

如果说乔托的绘画开启了透视和明暗画法，马萨乔将其进一步发展的话，那不得不提及文艺复兴时期后三杰。达·芬奇解剖人体，探究人体的比例，将系统的解剖学和透视学以及明暗对比理论应用于造型艺术上，使其发展为一门独立自由的学科。拉斐尔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人文主义思想也显示出此时的艺术已与中世纪神学统治下以神为本的宗教情感大有不同。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大卫》更是显示出人体的健美与朝气，在他身上寄托着人类美好的理想与愿望。此时的大卫不再是《圣经》中的大卫，而是英雄的化身。在米开朗基罗的艺术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得到了全面鲜明的表达，因米开朗基罗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人文主义思想的核心。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美术史系 外国美术简史 2014年 57页

上图：米开朗基罗《大卫》雕塑 1501—1504年 大理石雕像 高3.96米，连基座高5.5米 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藏 图源：two year trip

下图：马萨乔《出乐园》佛罗伦萨拉尔米内教堂礼拜室

诚如瓦萨里在其《名人传》中指出：艺术在乔托手中开始复兴，马萨乔时代基本成熟，而米开朗基罗则登峰造极。⑼翟晶 乔托——西方艺术史的分水岭？论阿雷纳礼拜堂与乔托历史形象的形成 南京艺术学院2004年 33页不仅因为科学的透视方法和明暗法被一步步确立，更是作品中日益流露出以人为本的思想，使乔托开始在绘画过程中探索剥离宗教神秘感的表达，对透视的解读，对写实技巧的探究以及对人物背景关系空间感的表现，在后世的艺术家孜孜不倦的探索下，一步步被明晰。而乔托也被但丁和薄伽丘加以褒扬，甚至连达·芬奇都说过他唯一敬佩的人就是乔托。这些也自然而然的奠定了乔托这位作为桥梁连接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画家的地位。

由此可见，乔托作为中世纪向文艺复兴时期过渡的艺术家、佛罗伦萨画派的创始人，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马萨乔和米开朗基罗等后世艺术家的创作方向，也推动了中世纪时以神为本的视角向文艺复兴时以人为本的视角的转变。在当时文化发展和时代转变的双重作用下，再加上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总是要突破原有的限制以寻求新的发展的影响下，乔托的作品融汇了时代发展的脉络和艺术自身变革的特点，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象征。因此，研究乔托绘画作品中的人文主义精神，能够帮助我们理清中世纪向文艺复兴时期过渡的艺术风格，从而以更为深刻的眼光去看待乔托和佛罗伦萨画派在艺术发展过程中做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