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相连

2021-09-20 11:18汪文忠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母亲

上午的阳光正暖,斜斜地透过门玻璃照到沙发上,照到睡觉的母亲身上。在冬天,若实在无事可干或前一晚上睡得不好,就会挑阳光挪沙发,去小睡会儿,像一只爱找暖阳地儿睡觉的老猫。

八十八岁,母亲的确老了。她走不快却小碎步欻欻着急的样子总让你担心,担心不利便的脚不小心被什么绊倒,出个大不好的差错。故每次回去,看到她好好地出现在面前,就有欢悦从心里溢出来。当然“好好的”呢,包括情绪样态。若身体忽然起恙,她闷头灰脸霜打茄子样地躺床上,心口立刻被堵上块石头。

这时,父亲突然打了个喷嚏。那声喷嚏,让她从沙发上欠起身子,起来,欻欻离开。像小孩子,醒了就再躺不住。往哪儿去呢?朝你所在的炉灶间。父亲耳背,若没有啥事,才不会去他跟前闲扯,有你在,她脚步的挪动就有了明确方向,不会犹豫是去南屋里看看,还是到堂屋西头的屋里瞅瞅。那儿存放着家什、粮食和菜蔬等物,杂七杂八的那些东西,似乎都很值得她经常要去拿眼掠视一遍,这个袋儿戳戳抓抓是什么东西,那个盒儿掀掀盖盖都有什么。戳戳抓抓掀掀盖盖,一方面因为她时常忘记里面都有些何物,另一方面她要保证不能忽略掉什么,若因为忽略而坏掉什么,那该多么心疼。

还时常就坐在床沿,拉开面前桌子的抽屉,然后三个抽屉挨个翻查一遍,将小物什们拿拿掂掂、掏掏瞧瞧、捆捆绑绑。看她散漫投入又好奇的神情,你就想起翻玩东西打发孤寂时光的小孩子。轻薄的一次性防水手套散放在抽屉里,有天你欲拿出使用,却全不见了踪影。问她,她说,没见啊,再找找。

谁知道她捆捆绑绑后搁哪儿存起来了呢。如同小孩子的举止,俯首皆是。

早上整理她的床铺,会发现枕头边和褥子上散落的花生。早睡的习惯,让一个夜晚变得漫长。漫长的夜晚,有什么不会发生呢。塞嘴里吃点什么,补充晚饭过早的消耗,或者仅仅打发无聊的失眠时间。但很脆弱的几颗残牙,已经经不住硬质食物的触碰。之前有过吃豆类后牙疼的经历,她肯定已忘;料峭的初春,忽有一天太过暖煦,能出汗的她,立刻进屋将棉袄脱下,仅剩了里面很薄的保暖内衣;某日面北躺在沙发上,望见堂屋小窗玻璃上因为反光映出的南屋屋顶,像发现了新鲜事,说,北边后排房子的屋顶躺这儿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婴幼儿样态。肠胃脆弱敏感,一旦吃点凉东西就会拉肚子,且滑肠样顺出,给她换洗内裤时,她会说,奇怪,怎会这样,没试着拉出来啊;走路,若需要转身,她做不到立即回头就能到位,如分解动作步骤般,是双脚在原地多次挪动保持平衡下进行的一个过程;削苹果,只给她一片,她也会吃上一会儿工夫。有一天,劈柴火的斧头找不到,你帮助找到后,她喃喃自语,之前找它,在哪儿它也不吱声。或者,有次提醒她走路别忘了拄着拐杖,她会说拐杖老和我藏猫,找不到……

是啊,不习惯拄拐杖的她,即使递给她了,也会在放下拐杖做完一件事时,忘掉将倚靠旁边的拐杖再提回手里,致使再次使用一时难寻。

举止几近变回小孩。有了小孩子的天真和略显傻气,整个人看上去就有了憨态,憨态引人怜爱。所以,当她因为某些所做之事欠缺合理,你不得不选择平心静气地对待。比如,大门口过道堆摞的几个蛇皮袋子里,是她平日收集的树叶和草屑。冬天生炉火有木柴,能勉强使用这些的老式大锅灶已基本闲置,故容易起烟又不耐烧的它们,放在那里就显得多余和拥塞。有一天将它们作为垃圾扔掉,母亲知道后气急败坏,左数算右数算过日子的不易,最后一定要自己去取回的架势。你只好妥协,用电动车一袋袋重将它们带回。你那时感到的,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气馁。但半年之后,那几个袋子终究还是扔了。哥扔的。他说,经过了妈同意的……看,她也在做出努力不是。有些道理想通,只不过需要时间的流逝来缓冲、完成,避免掉第一时间剧烈冲突带给彼此的伤害。

是了,你不得不选择的平心静气,也是在渐次流逝的时间里觉察的结果。当某天或某刻,你彻底搞懂了跟一个身边年迈的亲人同时又具一个孩子特性的人相处,要耐下性子不可以较劲的道理后,你就大约搞懂了“生命”的被理解是怎么回事。像忽然记起了曾想不完整、困扰脑海的一个卡证密码,滞涩消除,日子射进一道亮透的光。

人终究要趋着光来的。某些时候,“光”的不能切实抓牢,让你面对得竭尽全力。现在你对母亲说话,她时常侧歪一下头,说,听不清,说的什么?你重复一遍,她也许还听不清,跟着再问,说的什么啊?听不清。这时的你,不得不提高音量,且每个字都抓地般结实抛出。结实里,你能清楚分辨出混杂在里面的躁急——愤恨般的躁急。你躁急不久之前不是这样子的,还为此不无庆幸过。每次外人打进电话,听力不好的父亲都让母亲接,是他的另一只耳朵。那么,你愤恨般的躁急,分明来自对衰老的不甘心认领,来自时光对每个人抛弃的显而易见的展开、推进。身子日趋佝偻,走路越来越需要拐杖,刚刚问过的话转头就忘。她问,今天是几月几号?你告诉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又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可是,她在将这些朗山朗水地带过,她自自然然地说,走路我真离不开拐杖了呢,我的耳朵也在聋呢,也记不住事了呵……

这,并不是说她有多么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不在意自己的越来越无能为力。当身体有恙很不舒服时,悲观就会紧跟而来。悲观的围绕点,是经不住击打,已处明显弱势的她的年龄。只有在这时,近九十岁年龄这个事实,才会无比清晰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消极话说来就来了,带着惊涟涟的哭腔,让你听了无比可怜、焦躁和不知所措。除此,好身好板的日子,“年龄”这一数字标识的符号就多半会忽略。某时她拉家常或操弄活计,你兴致上来,用手机拍下照片或视频拿给她看,她便往往惊奇状加哂笑样,说,看上去这么老了啊,真是没法看了……

后来忽一日,当你看到自己一张近照,陡然一惊正契合的你中年狀貌的出现,你便知道你同样在忽略着你的年龄,自欺欺人般地忽略。你以为你还年轻,朝气得很,不至于一眼看去跟年龄匹配痕迹的明显。定格的照片,将你从加了自身感觉的非完全理性的镜子前拉开,有了他人般隔了距离的视角打量,就有了最真实岁月流淌里的样态。

母亲也是这样吧?只要生活尚能自我打理,阻碍不住步子地走,她就全心全意处在她日子的拾拾掇掇修修补补里。至于样貌的如何衰老,那并非重要,大可模糊掉,不去管。诸如此类,都在母亲可以“朗山朗水”地带过之列。

然则不朗山朗水地带过,又有啥法子?人不能逆着日子过,总要走下去。伴着“一出生就带着那么多的活来”去走。这话来自母亲,在她一件活计做得极其磕绊的情形下道出。

拾拾掇掇修修补补“带着那么多的活来”的母亲,竟坐在那里拆解一根钢丝绳。“天呐!”你不由在心里惊呼了一声。看起来那股钢丝绳由二十根左右的细钢丝组成,她正在费劲地边拆解开一根,边往一根旧筷子上缠绕,像缠绕一个缝衣用的线穗子。实际上她就在当线穗子绕,只不过是钢丝线,且在我看到之前,已缠绕上一根,初具了穗子的模样。还因为在其上斜穿竖拉的娴熟功夫,泛着银白色晶亮光泽的穗子,精美得像件工艺品。但你知道,不用靠近面前弯腰细瞅,就清楚每根呈螺旋状组合成的一股高密度高精度结结实实的钢丝绳,拆解时该多么劳心费神。

生在旧社会和结婚后几乎靠自力更生才慢慢安顿好一个家的母亲,一路走来时,随同着“节俭”和“吃苦耐劳”。前者已像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随时都会有碍她安全感的建立。而后者,像前者形影不离的陪伴和知情者,同呼吸共命运般两相叠连,互起作用。久了,便成习惯,融在骨子里,成为烙印,举手投足间看到她过去生活跟随的影子。这是母亲那代农人身上普遍折射的共性。虽说她从十九岁到三十岁当了十一年正式工人,但时代背景、周围环境、成长要求等耳濡目染使然,本色不会改变,两者只是劳作空间的区别,即使衣食无忧安度晚年的现在。

拆解那股钢丝绳,源于她的抓痒耙杆的折断。不管你怎样当即允诺买根新的,她都决意再修补修补。翻出结实的粗棉线,找到几根弃用的旧棉棒,将一头的棉花去掉,排列它们到中间断裂处的正反两面,起到傍掣作用,再用粗棉线一圈圈绕紧、绑缚。即使看上去棉棒的傍掣恰到好处、线条的绑缚紧密结实,但一经试用,就松动扭偏败下阵来。返工再做的加强版依然失败后,她想到了那股钢丝绳。

隔天把新的抓痒耙拿给她时,她对她的修补品依旧做不到放弃。岂止“做不到”,简直不把它修到能用就不会歇手的架势。所以这与有没有新的替代品,关系不大。既然棉棒短了不管用,就将长出它一截的串鸡柳的扁棒作为第二层固定物。再长出扁棒一截的弃用的毛衣针为第三层。二三层的绑缚皆钢丝线上阵。担心丝线的刺头冒出伤人,将外面用盛过贡橘的红色网袋环覆裹包,裹包尽头处用细线将它一针一针贴紧里层缝合,最后,绵软厚实的一整块布条登场,像工人打造一间尚是水泥砂浆层,只差最后一道“上腻子”工序的毛坯房,用它来起到末了的调节规整作用。

但终归也如只做基础处理少这乏那不完整的毛坯房,劳心费神修补的抓痒耙是欠缺的。原来纤细光滑的把杆不得已变得粗粝臃肿,有了不属于它的分量感。只有唯一露出的原汁原味的耙头,在表明它作为抓痒耙的身份。

撇开“节俭”一说,或许,母亲的举动,如一个孩子出于探究某件事的欲望而专注于眼前走到何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抱有的,只是能否按己所愿操作完成什么的一个过程。因为不甘心弃在一旁置之不理,类似游戏,最终能给自己赢得成就感的一个游戏。

话又说回来,“成就感”,也何曾不是“安全感”维度的其中支撑——以特有的“我”的方式。这样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对待食物上。现在何时想吃何时就能吃到的水饺,在她看来,依然有它特殊和惜爱的意义。来客人,是即使不炒别的菜肴也能直接端得出去的食物。吃好饭必定先供奉,在她更是扎根骨子里的事。端着碗或盘,拿双筷子,到院子里,到南屋里,口里轻言轻语念念有词,用筷子从里面点出些许撒落,敬天敬地,敬各路神仙。完毕,方回堂屋坐下,安妥吃饭。其他一切她认为该供奉的:时令水果、糕点等不一而足,也必是如此。民以食为天。对食物的珍重和来自它的信仰,让母亲的这一举动成为下意识动作,成为不可不存在的仪式的长此以往,以至于也影响了你。你不知早已从何时起,开始效仿母亲,在你认为的好饭食在食用之前,站定,将它庄重端一会儿,或在特定的位置放一会儿,以虔诚,完成与神的对接。

你猜测你的母亲的母亲,或许也这样影响过她。像戒律,在某个时刻,提醒作为“人”这一伟大又渺小的一分子,在天地间要去汲取些什么,来填充自己时有丧失的某种“安全感”的建立。知道,在很多时候,人要活得有规有矩。

一个男孩的脸,在电视上近镜头出现,正对着屏幕意兴阑珊的母親,眼神瞬刻有了跳动的光,啧啧称赞:“对面看不到耳,问问谁家的子。”她把脸转向正疑问的你:正面看,看不到耳的人不多啊,这样的人主贵,有福,长寿……另一天,对着屏幕的她,又冷不丁喃喃自语了另一句话:二眉压眼寿限短。听到,你赶紧把头转向屏幕,找那个二眉压眼的人。但如果你问母亲:你还会说哪些“巧话”呢?她就嘴唇嚅动几下想不起来了。她的“巧话”得有催生的场景才会来。后来你便在如此情形下又捡拾到几句:给吃不给吃,就看正月二十一;头刀韭菜香椿芽,新来的媳妇嫩黄瓜;得罪人是一堵墙,结交人是一条路……

你问,“给吃不给吃就看正月二十一”是啥意思?她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窗外,道:正月二十一如果天气晴,农民一年的收成就好,要是阴天,就够呛啊。那刻,窗外的天空正阴着。已离开了乡村多年不耕种的母亲,说那句话时不无失落。当太阳在中午时分露头,有阳光洒向小院,那时,不仅母亲,连同你的心情,都朗透起来。好像那就是确凿的兆头。

你不知道母亲那里还藏着多少巧话。这些巧话,无外乎皆关于“人”与“自然”——这活着就永远与之存结着关系的所在。母亲只在她成年前后,上过一段时间扫盲性质的民校。到现在她一直记得“谁家锅门口朝哪都知道”的她的那位石老师。之所以印记深刻,一方面出自老师在那时需轮流到各家吃饭从而对各家情况的熟稔;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是那位石老师的介绍人角色。他将父亲和母亲的手最终牵到了一起。一个教书匠,一个工人。

教书匠一直在外顾不上家,就更像个教书匠。工人生儿育女,疲于家里和工厂的切换,是成分杂糅的半个家庭妇女。当终究还是让实在没人看的第二个孩子拽住腿后,她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妇女,兼名副其实开始耕种土地的农民。

成为家庭妇女,成为农民,她成为得有模有样,成为得地道和纯粹,好像她天生就该这样的命运。打苫子,生产队队长将其他社员召集到她跟前,学习她打的苫子的细密、结实和耐看;小衣服大衣服,自己裁剪自己缝,缝纫机踩得梭梭响;一口偌大的水缸,一眼村头的水井,在她一根扁担两个桶,身子不会打斜的来去中,完成泛出树影和映着白云的日子的不断填充。

缸,农人的日子,缸怎么能缺少得了。盛水,盛粮食。那一定是一个农人安家时首要置办的家什。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的现在,从乡下搬家到城里,生活早已稳定下来的现在,在堂屋、南屋、院子的一角,那些“缸”们依旧在。大的,小的,瓷质精细点的,粗糙点的。你数了数,一共六个。当年,陆陆续续,母亲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集市上扛回家。最大的那口缸,你目测口径有八九十厘米。一个女人扛,得多大的气力和保证不能有任何破损的勇气。她说,她先半蹲下,往后起着手,卖缸人将缸托送到背上。

依旧在的缸,有的缸沿和缸身的某处已被水泥修补。补丁指头肚或巴掌大小。它们也像日渐老去的人,除了已刻印上沧暮之容,便是如那打有补丁回不去先前的缸们,有了这儿那儿机体的衰退。也依旧像了只要身子还没垮掉就不会得闲的主人。自来水的水龙头在南屋,生炉火在堂屋的冬天,为取水方便,两口时时打满水的缸就放在灶屋外间,发挥着少走路的大用途。另置一口在南屋,做其他三季停水时的备用缸。其余一大携两小的三口水缸,齐整整摆在屋檐下,大的盛压水井里的水,小的收纳雨水。压水井里的水,母亲用来浇她的花花草草们。她称作“甜水”的收费的自来水,总不舍得就那么常常泼到地里和花盆里。雨水的收纳呢,用来浇花浇草和洗头洗衣服。“雨水洗肯下灰。”这是母亲的理道。你每次洗衣,都觉出了与其他水质搓洗的异同,滑爽,多出衣物摩挲的软柔,像雨水天然带有软滑剂,只管最后再用自来水冲洗一遍就完事。

水舀子与缸沿发出碰触的叮当声,有树影和白云也跌进汪着碧水的缸里。这声音,这影子,似是还原的从前。时间已是置换了的时间,空间已是置换了的空间。指挥着缸们继续运转的母亲呢,缸就是她时时眼皮底下走进过去的通道。缸里盛着水,也盛着一个家从无到有的安家史。也自然不知會在什么时候,她就会跟你睹物生情说起从前。可是里面的内容,往往很多是说过的。已苍老的她,多么容易健忘啊。可是你立即意识到“健忘”这个词,不是单单以字面的意思就能下得了定义。母亲下意识里一定也知道有些事她是曾对女儿说过的,再提,再说,或许只是觉得有再提再说的必要。哪个人的生命里没有他(她)忘不了、一再想倾诉的事呢。

“1951年2月参加工作,是余杭区联社猪鬃加工厂工人,属技工,正式职工,工会会员……”这是一封申请书里的其中几句话,也是母亲关于工人身份的简要描述。申请书的申请人为母亲,由你代笔,写给所在地的民政局,申请退职老职工的有关补助。

十一年。从十九岁到三十岁。锦瑟年华,该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做工人的母亲,同她的工人姐妹们一起,在当时将她们精工细作加工好的猪鬃出口到国外,换取国内需要的钢材。

“猪鬃加工。”你想象不出这项工作的具体流程和场景,你所熟悉的,是现在当母亲跟你说起这些时,她颇有成就感的明快眼神,以及这样的眼神很快消失,由失落和无奈代替。十一年后的一九六二年秋,猪鬃销路不畅,该厂停业下马,母亲被动员退职回家。那时二姐刚满三个月。她出生时,工厂就已经离开本乡迁往别处,母亲只得带上吃奶的她,上班时托付一位在厂院里居住的老人照顾。退职回家干活挣工分,也只能要求去场里干,因为能把孩子放在旁边。比起去坡里干,场里的活儿要繁重琐碎得多。除了打苫子,还有滚种豆、碾场、铡草。那时跟母亲同时入职的一个工友姐妹,退职后第一时间约她一起到县城另谋出路,但无法脱身的母亲,只能倾向缺人照看的孩子,回归家庭和土地。而那位姐妹,去了县城的百货公司,一路从售货员做起,到中层领导,再到最后出任公司的经理,一直风生水起到退休,每月领取不菲的退休金。

母亲提起这些时,还会顺路提到另一个姐妹。当时是工厂里的学徒工,见习跟在母亲这些正式工人中。工厂下马,她去了县城供销社帮集(帮着在集市上售卖货物),后来被转为正式工人,也不例外每月都有退休金。一旦这些话头出现,带给她的常常是心有不甘。“她那时是给我们这些技术工跟做的。”这句话你已非常熟悉。也知悉母亲时过境迁后的现在,为何但凡有点希望,就想努力争取些许她曾正式职工的退职待遇。十几年前,在有关文件出台后,有了那封申请书的递交,也最终每年有总共一千块钱的发放。即使数额很少,于她也是一个安慰。后来,政策有变,发放停止。但执拗的母亲不管这些,中断于她是一件很不能理解的事情。所以到每年年底,她依然催你去给她要回。是的,是“要”。在她,有充分的理由,需给予那段经历肯定,怎会说中断就中断。但结果不依她的愿望而定。最后你跟父亲决定,由自己拿出一千元钱,谎称继续的补助。在与她有退休金的工友姐妹的比较下,她常说自己是不顶用的人,若聊以的安慰也消失,日薄桑榆的她,不知该是怎样失色。母亲她需要有落到实处的“安全感”,才能不断确认自己。

父亲有次在饭桌上,因为母亲要将吃剩的蟹壳沤给葡萄树,略带不满,说,院子两边那两棵葡萄树因这类东西的加入,土已越培越高,就像两座坟。年老,每天的厮守,于这些他最了解不过。仅仅饭桌上掉的一根面条,母亲也会捡拾营养给葡萄树。对这,作为对土地熟悉的农人,母亲绝对有她无可辩驳的权威的发言:葡萄立苗不易,要好好保护。夏季能供给家人部分水果的葡萄树,在母亲,也是她落到实处、带给她“安全感”的其中所在啊。

她越来越老,不管举止有时在怎样变回孩子,怎样在“健忘”,和因“健忘”带给的絮絮叨叨,怎样在固执,又怎样在失落或不在意,已深刻涂抹在内心的底色都依然在。她抓在手心里攥着的,无非皆出自本能地向好的“活”。这样的“活”,怎能失了和身边万物的相连。

“东不管,西不管,吃了饭,推了碗。”父亲说这话时,对着母亲的脸,语气轻松,略带着调侃。之所以轻松和有心情调侃,是因为母亲的一桩心事看起来已放下。至少面上平静了,少了走着坐着都心心念念的不对劲。他这是趁母亲平静的当下能听得进话,再加把柴促促,让她凡事少操心,只管吃好喝好保证好身体。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只不过屋顶平台上一小堆木头在她没事可干时抬头望到了,于是今天瞅一会儿明天看一眼,担心照管不够会烂掉,又怀疑其上的瓦片被移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自己上不去一解困局,于是像个求助别人帮助且不依不饶的孩子,一次次要你上去将木头移下来。可你认为,院里还有不少余柴,用不着是其一,更重要的,势必给并不怎么宽敞的院落增加拥塞。你先是恼火,后慢言相劝,好说歹说,才让她的满腹心事有了消解。当然你是有允诺的,答应母亲以后上顶台做其他事时再仔细照应下,也才最后有了父亲那句进一步劝解的话。

父亲那句话真没错,但你后来认真想了想,如果不幸遇到缺吃少用的荒年,能有能力顽强存活的是母亲,而不是你和父亲。他俩,一个喜静,一个好动。喜静和好动,都跟他们各自当初以及后来的经历相关。父亲先是教书,后到文化站,再回归教育任校长,再任公社文教助理等职,之后开始文艺创作,最终落脚文化馆。相比父亲,母亲的经历就单一得多。除了当工人的那些年,剩下的就是一介农人身份。你从上学起及至工作后填表,在家庭成员工作单位及职务一栏,母亲的名字后面,无一例外填写的都是“家庭妇女”四个字。这真是高度概括了的四个字。若拿笔一一列列浓缩在这四个字里的详细内容,家里家外,恐半天工夫开列不完。相比这点,“单一”这词就可以用在父亲身上。他大可心无旁骛于他的馆内工作和写作中。如果说父亲的喜静,除却所做之事的特点使然,还有性情的因素。那么母亲的“好动”,则无关性情怎样,其全然来自活着这一过程的不得不动,是久而久之的惯性推动,而形成自觉不自觉地不断“动”着的状态,是习惯成自然。

如果父亲那种静的状态,让你感受到犹如一座山间寺庙,庄重中,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么母亲的动,就是一道活泼泼流动的山泉水,一览无余在你面前。故你所触摸的,是她时时刻刻紧贴土地的过活。春季某一日,你会忽然发现院落的一处角落,土里已袅袅浮动出绿绿的幼苗。雖然就角落的大小,植种只能短短窄窄的三四行,何种蔬菜你也不晓得,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你仅仅看重的,是经了手落地的种子,开始顶开土坷盈盈浮动的生长,是带了人温暖的体温的。那生长,那温暖,便是放大了的生长和温暖。如果家也赋予它跳动的脉搏,那盈盈的浮动便算是了。它还可以以别的方式出现,比如那些买了一时吃不了的小葱大葱,为继续保持水分,将它们一棵棵整齐的哨兵样在浅土里安上临时的家,因此那些葱叶一直是流淌着绿色的。还比如下雨天那些摆在屋檐下接雨水的盆儿,钢盆、铁盆、塑料盆,黄的、绿的、紫的,大的、小的,浅的、深的,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一番高低不同强弱有别的交响乐后,将它们颗粒归仓般收集到专盛雨水的水缸里……

这富于生气的悠长日子里的脉搏。

当有一天,你走在惯常行走的那条路上,遇到那棵大树,你不由又多端详了它几眼。这是你惯常的做派。因为它雕塑般时间的印证,是岁月回馈给土地的盛礼。但在那天,你望着大树,忽然有了跟惯常不太一样的认识,你想到了人绵延的一生。微风中,那棵粗壮又高高的大树的枝杈,轻拂飘曳,此起彼伏,沉甸甸,莽苍苍,自有别于其他低龄树木的气象。枝杈分生又分生,密密匝匝,分外浩荡,组成繁复阔大的树冠。人绵延的一生,便是那组成树冠的枝枝杈杈,是流逝日月里的点点累叠。有些东西来了,也去了。

它以各种方式告诉你,人怎样在时间面前一节一节败下阵来。憨弱的孩子的举止。腰背在慢慢曲向大地。脚步与地面密实摩擦的蹒跚……回归,像一个圆,慢慢在滑落,你试图挡着,而四季如约而至。

作者简介:汪文忠,男,1978年生,浙江杭州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知音》《故事会》《北京文学》《特区文学》《上海文学》《短篇小说》《骏马》等杂志。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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