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真不错,瓦蓝瓦蓝的,像纳木措的湖水,淡淡的云似连绵雪山。刚才竹林背后的笛声,空灵流畅,婉转自如,仿佛烟雨江南就在眼前,丝竹笛语轻快明亮,似曾相识。
快乐来之不易,快过年时,我们一家三口提前吃了年夜饭。那天晚上,红玉做的糖醋带鱼、茶树菇烧肉,红烧鲶鱼和黄焖牛肉是我做的。在一起久了就是默契,要做什么,一个手势便心领神会。小嘉坐沙发上打游戏,20好几的人,也不晓得过来搭把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红玉炸一盘我爱吃的花生米,拌一盘小嘉爱吃的水果沙拉,年夜饭搞定。
快乐无须太复杂,开心最好。
年夜饭奢侈一回,开了一瓶85块钱的苦荞。小嘉滴酒不沾,真好,不随我。酒这东西好也不好,喝多误事。戒戒喝喝,这些年也过来了。四十岁后干活有点吃不消,现在当班不能喝酒,中午我就猛灌几杯咖啡。咖啡代替白酒,眨眼就能想出来。咖啡蛮清苦,倒也蛮提神。酒解乏,就留在晚上喝。coffee wakes me up!(我是用咖啡来提神的)呵呵,这是跟小嘉学的。
小嘉哪儿都好,就是黏红玉,红玉晚点回家,就会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他要出门了也会问:“妈妈我穿哪件衣服?”看不惯。一天到晚“妈呀妈呀”,硬像准备扑到怀里找奶吃,都20好几的人了。小嘉一点礼貌都不讲,大人还没坐好他就开吃,自己喜欢的菜,直接端跟前,都是红玉惯的。
年饭开吃,小嘉端起可乐嬉皮笑脸地说:“爸、妈,新年快乐!红包拿来。”红玉偶尔喝点干红,说保养皮肤。喝完后脸色红润,蛮好看的。红玉总喜欢抿上一口,然后抿嘴磨两下,再慢慢咽下。最后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就像猫吃完鱼后舔嘴唇那样,那陶醉劲儿,不喝酒的人看了都想尝一口。
围着一桌美味,我们举起酒杯说:“新年快乐!”小嘉问红玉:“妈妈,新年您呀有什么心愿?”红玉说:“心愿早就有,就是我和你爸都太忙,难实现。”我说:“你尽管说,我答应你,再忙也要帮你完成。”红玉说:“我们结婚时的旅行没走完,我想去走完。”
二
竹林背后的笛声,是穿白色对襟衫的那个退休老师傅吹的,以前常听到,要说曲名,一时还想真不起来。
江上的船比前段时间多多了,多半是货船。从这儿望去,江城二桥像巨大的竖琴。桥索边那朵云彩,真像一个白衣女琴师,两眼微闭舞动双手,波浪般抚动琴弦。俞伯牙弹琴时也许就这样,钟子期大概也像我似的站在对面侧耳倾听。四周没高山只有高楼,眼前流水倒是奔腾向东。我能成为那朵白云的知音吗?桥面上车辆川流不息,像跳动的音符。夜晚,江城二桥的光幕,和两岸高楼的光幕交相呼应、绚丽夺目。这座城市,像倒春寒过后的杨柳,终于又露出绿意,朝气蓬勃起来。生活又回到正轨,真是高兴。
年夜饭后,我和红玉也浪漫一回。我俩坐在阳台上看星星,那是年轻时的习惯。那会儿我们坐在草地上数星星,编出一个又一个白日梦。去太阳岛,我在森林里扛着猎枪,红玉带着太阳帽跟在身后。我一边弹吉他,一边看红玉一身泳装在水里游泳。去科尔沁大草原,我骑一匹枣红马,红玉骑一匹白马。在蒙古包前点起篝火,吃烤羊肉,我端一碗马奶酒,红玉端一碗奶茶。《祝酒歌》我会唱:“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来干一杯……”去三亚,我们在椰风中踏细浪,在细沙里捡贝壳。我用细沙堆起一个城堡——这个我最拿手,小时候经常在江边玩泥巴、筑水坝、做城堡——再捏两个小人放在城堡上,那是王子和公主,呵呵!就是我和红玉。
哎!那个时候梦真多,梦见自己开公司干事业,红红火火。让红玉住上大房子,在人前风风光光,让她同事羡慕她。梦见自己在股市驾驭一匹匹黑马,然后买辆白色小轿车,带红玉去天涯海角……
红玉呢,每次看星星,她都喜欢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冬天多半阴沉沉的,那天晚上星星不多,偶尔几颗钻出云缝,懒懒地眨个眼。现在看星星,只不过是回忆过去,我们早就过了做梦的年龄,有没有星星并不重要。封闭的阳台并不严实,北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像一只只马蜂,疯狂扎在脸上,却没能扫我们的兴。我和红玉穿着厚棉睡衣,缩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天空。
封城那天,我起床都九点了。红玉在医院。小嘉那两天住爷爷奶奶家,我在微信里跟小嘉说:“你妈说有好几家医院被指定为发热患者定点医院,叫你别去人多的地方。”小嘉说:“妈妈说话总是蛮夸张,她看到的都是病人,当然严重啦。我不去人多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在外面一定戴口罩。”小嘉上班后,有时我想说他两句,仔细想想,我们年轻时不也这样?真是似水流年,他长大了,我们也不再年轻。
那天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给手机充电。头天晚上忘了充,手机自动关机。洗完脸,炸个荷包蛋冲杯牛奶,再撕几片面包就开吃。这都是红玉熏陶的。红玉蛮小资,文艺片看多了,她也弄起營养早餐来。其实我蛮喜欢吃油条面窝,她不让,说那不健康。她喜欢追剧,喜欢搞小情调,冲杯咖啡拿几块饼干,边吃边看。我看那咖啡黑不溜秋,问她怎么不放牛奶,她说减肥。有天晚上我在电脑前折腾到两点,一点睡意都没有,就是因为晚饭后尝了杯咖啡。太苦了,这玩意超提神。后来上班不让喝酒,我立马想到咖啡,喝一两杯,下午干活跟打鸡血似的。
我们的房子是上世纪90年代的老楼房,两室一厅50来平方米,多来两人就转不开身,难怪小嘉不愿在家里待。房子不大,却被红玉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有洁癖,算职业病吧。吃完荷包蛋和面包,我一口气喝下半杯牛奶。拔下充电器打开手机,工区微信群十几条信息。工长说:“伙计们,今天上午十点封城,回家的兄弟早点回来。劳务工都回去过年了,这几天就靠老哥老弟顶着。”后面跟着一大串“收到,收到”。我没回话。工长又发微信说:“老鬼,回话。”
“老鬼,你在搞么事?不回话。”
“老鬼,回话撒。”
“老鬼,你关个么机撒。”
你吓我呀!十点封城,公交、地铁都停运?我赶紧看看墙上的钟——九点二十五分。今晚有“天窗”点作业,本来准备吃完中饭回工区,现在公交快停了,怎么办?我脑子飞转,去不去呢?封城去不了是事实,的确是理由。不去吧,农民工都回去了,工区现在就那几个人,要解封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去吧,工区的确挺远,都快到南泉了。每次上班,我都是先坐公交到江城火车站,然后坐到南泉的城铁,到报捷桥下。光城铁就坐一个小时。哎呀!扔硬币,正面是去,反面是不去。硬币落地后,是反面朝上,不算!我又扔一遍,还是反面朝上。算了算了,老兄老弟的,不去真不好意思。我飞快穿上外衣出门,换洗衣服工区宿舍有,不用带啥。先尽量赶,赶到哪算哪,实在赶不上火车,就扫个码骑自行车去。不过骑自行车去真没试过,要多久还真不晓得。
三
竹林背后的笛声,源远流长,听罢,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这曲子太熟了,究竟是什么呢?
封城前的一天晚上快七点时,红玉在“小嘉雀巢”群里给我留言,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微信群。红玉说她们医院被指定为发热患者定点诊治医院,门诊部马上改成发热门诊和留院观察的病房,还要在两天内腾出五百张病床。红玉说接到通知后他们像打仗一样,忙得团团转。说她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回来,叫我给她送些换洗衣服。我当时感觉后背有点凉,但也能理解,毕竟集中治疗可以防止扩散。
我们家到医院也就十来分钟,到大门口时,红玉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红玉眨眨眼睛说:“刚忙下地,过会儿还要转病人。”我递过衣服问她怎么样。她说有点严重,还有几家医院也被指定为发热患者定点诊治医院。她让我们出门记得戴口罩,少去人多的地方,就匆忙进去了。回家后我打开电视,随便调个频道,心不在焉地看着。
第二天晚上,红玉休息时在群里发来信息,说她忙昏了,腾病床换床单,忙活一整天,吃饭都要偷个空,几口扒完,一天完全没歇气,简直都要瘫了。我说:“你在医院一定要注意。”红玉说:“知道,现在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忙个不停,时间真的不够用。“小嘉说:“你们直接接触病人,一定要小心,多戴几层口罩。”我连忙补充道:“你要四个小时换一次口罩,网上说医用外科口罩只管四个小时,再长就不管用了。”红玉说:“我倒是想四小时换一次,做不到哇,现在缺的就是口罩。”小嘉说:“妈妈会不会我们这几个月都看不到你了呀。”红玉说:“不会的,开头是比较忙,忙过这阵儿,一切走上正轨,就好了。”我说:“明年你就要退休了。”小嘉说:“妈妈,等您呀退休了,我带您呀去旅游,到处转转。”红玉说:“还是儿子好。”我对小嘉说:“不多说了,让你妈早点休息,多睡会儿,明天还要忙一天呢。”红玉说:“你们也要多注点意,出门一定戴口罩,牛奶别忘了喝,特别是小嘉,不要偷懒,现在要加强营养。”我说:“你一定要找机会多休息,注意身体。”小嘉说:“妈妈加油,我看好您呀!”
四
竹林背后的笛声,舒缓轻快,宛若闲庭信步,江滩公园的休闲氛围一下子渲染出来。笛声真好听,不过我还是没想起曲名。江城终于恢复常态,真好!
封城那天,去工区的一路上真是紧张,赶到公交站,已经9:40,估计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走一段少一段。717次公交车来了,车上人有点多,不过还没挤到前胸贴后背。
公交车慢慢开着,摇摇晃晃,我拉着扶手,晃晃摇摇。717到达江城火车站时,都十点一刻了。抱着侥幸心理,一路小跑来到站前广场。候车大厅前几个维持秩序的人站在那里,站前广场稀稀拉拉没几个人。
这下真得骑车去工区了。我拿出手机扫了辆共享单车,打开地图一看,天哪!从江城火车站到我们工区还有60多公里,要骑五个多小时,跟我想象的差太远了。要是当兵那会儿,50公里武装越野,眉毛都不皱一下。可现在能跟当年比吗?去?不去?我心里开始打鼓。不知怎的,就那一瞬,老吴喘着气吃力扶着捣固镐、李奎直起身子用手锤腰的画面,一下闯进我的脑海里。唉!都是在一起几十年的兄弟,我不去,他们更累,再少去两个,就没法干活了。去!一咬牙,我飞身上车,朝前面骑去。
五
竹林背后的笛声,明亮舒畅,温婉清韵。这曲子太熟悉了,宛若眼前的一片莲湖,湖中几只小船,船上几个采莲女子。我感觉曲名到了嘴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想起来。
封城后,我和红玉、小嘉就没法见面了,幸好有微信。小嘉是火车站行包房的装卸工,他说他加入了突击队,真为他高兴。我估计封城后,火车站的货物肯定会比平时多得多,就在微信群里对他说:“搬东西时省点力,别逞能再把腰闪了。”小嘉说:“晓得,老爸您呀倒是要注意,莫瞎用力闪了老腰。”我说:“你莫担心我,我当兵那会儿50公里武装越野,身上负重二十公斤,跑到终点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小嘉说:“老爸,好汉不提当年勇,您呀当兵那会儿几大,现在几大?您呀真是贵人多忘事,上回闪了腰,风湿膏贴了一大片,在家里哼哼唧唧装狗熊,第二天又跑去单位逞英雄。”我说:“线路工55岁退休,我还能干几年?”小嘉说:“退休好哇,我给您呀添个胖孙子让您呀抱着天天乐。”我说:“做梦吧你,我还想趁走得动去九寨沟、拉萨、海南岛溜几圈,还想看看海水喝喝椰汁呢。”小嘉说:“您呀说了不算,只要妈妈点头,您呀不行也得行。”
红玉说:“小嘉别抬杠,你爸说得对,别逞能,闪了腰可不是好玩的。”小嘉说:“晓得晓得,莫紧说。你们晓不晓得,我们这里每天都有医疗队的人下车,全国各地的。那些防疫物资和生活物資,一趟接一趟,卸都卸不赢。现在有规定,列车进站前半小时,我们就要到站台上等,车一停稳马上就卸货,都是些防疫物资、消毒液什么的,重得很。还有蔬菜,今天我们就卸了二十几吨蔬菜。都是些过路车,只停几分钟,最多10分钟,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货卸下来。货卸下来后再用拖车拖出站台,转到接站的汽车上,有时吃饭都来不及。水就更不敢喝了,只能小口抿,少上厕所节约时间。”红玉说:“我们这儿也不敢多喝水,不过小嘉你还是要多喝点水。”小嘉说:“有时候累得真想坐下来歇一下,但是一想到医院里正等着药品和设备救人,真的是‘时间就是生命,只好一咬牙再干。”我给小嘉点了个赞,说他像个男子汉。红玉说:“小嘉,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你还是要抽空多休息,别累坏身子。”小嘉说:“妈妈您呀放心,我会要照顾好自己。”
接下来几天,我们各自忙自己的,偶尔在群里留一两句言。那天我说:“你那儿忙吗?身体吃得消吗?”红玉说:“忙死了,每天像打仗,打针、上呼吸机、吸痰,感觉疲劳得要命,就是欠瞌睡。”小嘉说:“妈妈您呀要找空子休息,莫累病了。”我说:“是的,你别跟年轻人比。”红玉说:“现在人手不够,大家都在连轴转,你好意思休息?放心吧我没事。”
我问红玉喝水了没有,她说根本没空喝,有点空就抓紧时间打个盹。小嘉说他的鞋都磨破了。红玉说:“那怎么办,现在上哪买鞋去,你那还有鞋吗?别把脚打起泡子。”小嘉说:“放心吧,单位早准备好了,给我们发了新鞋。”红玉说:“你那儿现在热水还正常供应吗,能洗热水澡吗?你每天衣服都湿透了吧,要勤换衣服,不要感冒,这时候感冒最危险。”小嘉说:“放心吧妈妈,热水澡随时可以洗。”红玉说:“你洗衣服一定要放消毒液,要随时用酒精喷手消毒。爸爸也要记住,千万别偷懒,你们可别不当回事。”
我说:“知道,我这还好,就工区十几个人。小嘉那儿接触人多,要特别注意。”小嘉说:“你们放心,我们每个人都发了防护服和护目镜,站台上天天消毒。”红玉说:“小嘉你下班后一定要全身消毒,还有,你们俩在单位吃饭,一定要自己一个人吃,要保持距离,别扎堆。爸爸一定要随时戴口罩,干活要是觉得憋气,就休息一下,千万别摘口罩。”我说:“你放心,我才不会拿生命开玩笑咧,我还想多吃点多喝点,还想以后和你一起去旅游。”
红玉有空就留语音。她说得最多的,是让小嘉多吃饭多休息,抽空多睡觉少玩手机。十分简短,看得出她特别忙。有一次我们视频了一小会儿,红玉摘下护目镜和口罩,我看她脸都肿了,脸上被护目镜和口罩勒出一道道印子。她看上去蛮疲劳,脸色很差,估计没睡好。想想也是,那么多病人,忙得没日没夜,还要跟死神赛跑,哪能好好休息。
后来,红玉好几天都没留言,小嘉每天都在群里留言说:“妈妈怎么不留言,您呀吃饭了吗?睡了几个小时?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小嘉问我:“妈妈怎么没留言,都四五天了。”我说:“她肯定是太忙了,医院嘛,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其实我也很担心。”
六
竹林背后的笛声,让我隐约想起几个景点的模糊影子,好像我去过,跟这首曲子有关,会是哪儿呢?
封城那天,离开火车站后我一路骑行。路上行人不多,脸上表情都很平静,公交站上已经没人等车了,像我这样扫共享单车的也没几个。
好久没骑自行车,有七八年了。一路逛悠,只当是郊游。白沙洲大道两边,有一些工厂和许多居民区,楼房比较旧。路边花坛有些绿叶,在阴沉沉的冬天,叶子灰蒙蒙的,还能看得出绿色。快要立春,春暖花开,再也不会冻手冻脚。这些植物挺养眼的,但叫不出名字,看着它们感觉骑车也不累了。
沿着白沙洲高架桥,一路往南,我就这么慢慢骑,反正有一整天的时间,不赶慌。眼睛漫无目的散射前方,脑筋虚无缥缈开始云游。人就这样,除了做事要集中注意力,脑筋总是一刻不闲地瞎想。天上地上、古代现代、国内国外、左邻右舍,总把脑筋塞满各种各样的东西。
那天真不走运,骑车三小时后,我脑筋正在云游,突然“咔”的一声脚下一滑,有种蹬空的感觉。低头一看,链条断了。真是的,这会儿掉链子,头都是大的。没办法,停好車四处看看,没看到其他共享单车,只能步行。一看地图,步行得走五个小时。怎么办,现在只能咬牙往前走,回头路更远。走呗!我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下来走走也行,骑这么长时间,屁股都坐疼了。还别说,不走不觉得,这一走,大腿好疼,小腿也疼,毕竟这么长时间没骑车了。腰也有点酸,滋味不好受。幸亏平时上班总弯腰,锻炼了腰肌,要不然这老腰非断不可。
时间真难熬,走老半天,才过半小时。下午三点半,我肚子饿得慌,左脚旅游鞋也“饿”得张开了嘴,“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解下鞋带,用鞋带的一头把鞋底兜住扎紧,多余的塞进鞋里,继续朝前走。半小时后,鞋带磨断了。我抽出剩下的鞋带再次扎紧鞋底,再次迈开脚步。没关系,鞋带不但长,还有另一只,够我走到工区的。快八点时,我一瘸一跛地走进了工区……
七
竹林背后的笛声,托起游人轻快的脚步,这样安逸的闲暇时光。我记得封城那会儿我还用口哨吹过这曲子,中间一段节奏急促,跟我们干活节奏差不多。这曲子好像叫……
封城后,过完年后,工区就剩我们,不足一半的人。那天工长在早班会上说:“伙计们,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疫情期间人手不够。任务量还是原来的任务量,可能还要增加一些额外的任务,全靠你们了。”我们都说:“特殊情况,工长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疫情这么严峻,这时候能撂挑子?不能。铁路不能停,铁路的维护就更不能停。人手不够,就一个顶俩。总之,每天计划安排的事,无论如何得干完。
那天有一段小半径曲线钢轨磨损严重,要更换,人手不够,车间就安排两个工区一起干。我们顺着钢轨排开,用千斤顶顶起旧钢轨,再用液压起拨道机移出去,然后放入新钢轨。我看见老吴捣固道砟时皱着眉,咬着牙一脸苦相,两只手紧握着捣固镐,我知道他的腰又开始痛了。这些天白天黑夜的一直没歇气,除了线路检修、质量回检,还要检查线路和道岔,还要巡视排查铁路防护网。就这么边走边查,一走就是好几公里,几乎没有停顿的时间,我都有些吃不消,蹲下去拿打磨机打磨钢轨接头,和弯腰用轨距尺量轨距时,都要用手扶着腰,太酸了。
八
竹林背后的笛声,犹如岁月的河流,弯弯曲曲,迷迷离离,仿佛一弯明月,勾出昨日静好时光。这首曲子我非常喜欢,应该想得起来。
日子过得真慢,像扎破胎的汽车。红玉在微信里潜水了好多天,我想可能她太忙,没时间微信。那天红玉终于在微信群里留言了,她说:“老公,儿子,好想你们,你们还好吗?”她说她被感染了,现在在病房。我感觉心被揪了一下。我打开视频通话,她看上去很虚弱。我说:“你病得不轻呀,是不是呼吸困难,怎么没用呼吸机?”红玉则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好多了,呼吸机昨天才撤。小嘉说妈妈您呀还是不要太累。红玉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看着病人难受的样子不管,跑到一边休息吗?小嘉说妈妈您呀是女汉子。红玉说妈妈不是女汉子,妈妈不喜欢争强好胜,只想做到问心无愧。我问红玉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小嘉说我们都急死了。
红玉没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是怕我们担心。红玉说跟我们说了,我们做事就会分心。“老公你在正线上,白天隔两三分钟就要下铁道,避让通过的列车,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出事。”没错,如果红玉那会儿告诉我,我肯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铁路线上作业,火车速度那么高,稍不留神就会出事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红玉咳了两声,我觉得她这时不能多说话,就关了视频,改用文字聊天。
说心里话,我有点埋怨红玉,她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起码我能为她加油打气,早日战胜病毒。
红玉说:“你们放心,呼吸机撤了,就说明危险过去了。球蛋白也打了,我现在呼吸轻松多了,免疫力可能比你们还强,再养几天就没事了。”我说:“有道理,小嘉听妈妈的,让妈妈好好养病。红玉,你一定要好好的,记得我们在年夜饭上说的话吗?等你好了,我就和你去旅游,说走就走立马就走绝不犹豫。”小嘉说:“还有我,以前我光顾着和同学同事到处旅游。这一次我一定要陪妈妈出去玩。”红玉说:“好。”然后发了个开心的表情。小嘉说:“妈妈,您呀一定要天天跟我们视频一小会儿。”
九
竹林背后的笛声,让我看到了细雨薄雾、黛瓦白墙、杨柳湖岸、小桥流水。我几乎能说出那个城市的名字,但还是想不起这首曲名。
情人节那天,一大早,我给红玉发了一个抱抱的动作。红玉没回我,估计还在睡觉。那天下了一天大雨,雨水就像有人在头顶一盆一盆往下浇。工长一大早就把我们分别派到线路上各个薄弱位置去防汛,监视雨情,要是滑坡,就赶紧通知抢险突击队来抢险。下午两点多钟,刮起了北风,那个风几乎要把人吹走。我站在铁路边,虽然穿着雨衣,那么大的雨,衣服早湿透了,北风再一吹,那个冷劲,就像一把冰刀扎进心窝里,我的牙不听使唤地“咯咯”起来。这是我过的最难受的情人节。
为了不让自己冻僵,我一边甩手跺脚,一边想着红玉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是很冷,但是能跟红玉比吗?她还在与病毒做抗争,我这点冷算什么。四点多钟,工长在对讲机里说:“伙计们,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雪,段里送来盐、草袋、扫把什么的,防冻扫雪用的,你们赶紧回来搬。”我迈开僵硬的腿,朝工区走去,一边走一边晃膀子,好让身子暖和点。
第二天雨还是下个不停,中午转成雨夹雪,到了下午,就变成了大雪。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下来,像凋零的樱花,落英缤纷,撒满大地。雪绒花,你这美丽的精灵,在凛冽的北风中曼舞,你的身影,为何那樣凄美,像一个白色的梦?白色的森林,白色的城堡,一点一点融化,一点一点模糊。铅色的云那样低垂,雪花一层又一层,蒙在心上,一种莫名的惆怅与悲伤涌上心头。雪花中,我好像看到红玉,她一身洁白——白色护士服、白色护士帽,连脸色都那么白。嘴唇也不怎么红润,但很好看。我问她怎么没戴口罩,她说事做完了,不用了。我说:“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她说:“是呀,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我说:“睡上三天三夜。”她说:“不,比三天三夜还要长。”她说着,转过身,慢慢朝远方走去。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她回过头微笑着说:“去一个很高、很远、很美丽的地方。”我说:“那是哪儿,是林芝吗?”她说:“不,比林芝更高、更远,那里开满樱花,漫山遍野,每个花蕊上,都有一个小精灵,在欢快地跳舞。”雪越下越大,浓密的雪花,像一簇簇樱花,紧紧拥着红玉,红玉的身影渐渐模糊……不知怎地,看到雪花中的红玉,我感觉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头大象坐在我的胸口。四点半左右,工长在对讲机里喊我:“老鬼,你回工区一下。”回去后,工长让我有心理准备,说医院来电话了……我仿佛被抽了真空,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竹林背后的笛声,烟雨葱茏,把江滩公园染成江南水墨画。江滩公园恢复了往日的休闲,放风筝的,散步的,打太极拳的,好不热闹。生活重新回到安逸的常态,多么惬意,多么来之不易。什么叫众志成城?就是一个又一个平凡的人手拉手,筑起一道血肉长城。你看那些医生、护士、方舱医院的建设者们,还有小嘉他们行包房的工人,还有我们工区的弟兄们,还有……他们多像一只只闪光的蚂蚁。蚂蚁虽小,团结起来力量却很大。竹林背后的笛声,让我看到熟悉的景色。我和红玉是旅行结婚的,去的是苏杭,我们在杭州玩了三天,上海玩了两天,正准备去苏州,我爷爷病重,我们直接回了江城。后来红玉总遗憾说没去成苏州。吃年夜饭时,红玉说的心愿就是去苏州。我答应红玉,今年五一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下刀子也要去。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那个笛声,让我看到了狮子林、拙政园,还有寒山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想起来了,那首曲子,就叫《姑苏行》。
作者简介:陆明祥,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湖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文学创作一百名人才入选者,武汉市作家协会第十一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