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 以个体化叙事展呈历史真实与精神图像

2021-09-17 00:34黄晴
电影评介 2021年12期
关键词:觉醒年代陈独秀个体

黄晴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剧《觉醒年代》,描摹了1915年到1921年间中华民族的思想变化历程,以陈独秀、李大钊为核心人物,由《青年杂志》创刊为历史起点,展示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内在思想逻辑。动荡不安的家国乱世和青春激昂的精神谱系共同构成了本剧的叙事底色。电视剧对百年前的青年一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个体描摹,重构了壮美青春的思想涵义,播出后受到青少年群体的广泛青睐,获得豆瓣9.0的评分。《觉醒年代》是一部少有的以个体理想和思想蜕变为主线的历史正剧,为科学民主、反帝反封建和共产主义奔走呼号的身影,深刻阐释了建党的历史必然性,以年轻视角审视党史、国史、民族思想史,在宏大家国叙事和个体理想表达中找到了平衡。

一、叙事背景:现实性与荒诞性的时空寓指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觉醒年代》的时空背景特征与狄更斯的这句名言堪称吻合。本剧重现了20世纪初中国所面临的危难境地——是选择温和的君主立宪、政体改革,还是悍然与旧世界决裂,毅然承受激进革命所带来的血雨腥风。电视剧以设问的口吻将重重矛盾抛掷于观众眼前,使其身临其境、重回百年前的动荡乱世,作为历史的后来者,观众得以站在全知视角一览全局,对不同人物的处事方式进行公允的情感评判。剧中再现了百年前不同个体的政治理想与命运抉择,袁世凯、张勋甘当卖国求荣的复辟小丑,林纾、辜鸿铭倾向于保皇复古,胡适选择了欧美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邓中夏、易白沙等文人纷纷举起反帝反封建的旗帜,而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开辟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道路。时空背景的详尽交代赋予了每位人物深刻的行为动机,为观众解答历史之疑惑,《觉醒年代》用影像阐释了鲁迅为何弃医从文、废寝忘食地创作《狂人日记》,留学日本期间的陈独秀为何会说出“这样的国无药可救”,李大钊为何会在接触天津灾民后宣誓建党。一系列沉埋于历史卷册中的人物心绪,由深度还原时空背景的影像层层揭开。

《觉醒年代》用了大量笔墨直面旧社会“人吃人”的现实,深刻再现了鲁迅笔下众人争抢人血馒头的场境,森严阶级制度下麻木不仁的大众,亟需春雷般轰鸣而至的新思想将其唤醒。再如剧中袁世凯、张勋上演复辟闹剧中上前迎接的遗老遗少,置黎民百姓生计于不顾的军阀豪强,皆是乱世风云中人们思想麻痹和迷惘的现实写照。北平城的街道上,西服礼帽和马褂辫子并行不悖,中国的最高学府中,孔孟儒学和西洋新学彼此争锋,传统的君主体制已是日薄西山,而崭新的共和政体却面临着与古老思想接轨的阵痛。人们刚换上马褂圆帽,不出几日街上店铺便纷纷甩卖假辫子,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无不演绎出乱世的荒唐怪诞。而本剧所要表现的,正是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如何以血肉之躯横冲直撞、劈开混沌,身在黑暗中的他们不仅翘首等待光明,更是上下求索、散播光明,用启蒙精神的真理剪断国人那根“心中的辫子”,唤起深沉的民族意识觉醒。

剧中以大量笔墨描写的保守派儒学大师辜鸿铭,先是拥护君主体制,对大学肄业、无文凭著作的陈独秀冷眼相待。面对英国大使的发难和陷害蔡元培的小人,辜鸿铭、林纾坚守了文人高风亮节的道德底线,却依然驳斥新文化运动是“幼稚之举”。最后,辜鸿铭深受时代新风之感染,为学生讲授《中国人的精神》,敢于睁眼看世界、带头剪去“心中的辫子”。同一人物前后思想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应验了思想觉醒之于民族崛起的重要性。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是个体性的起点,“个体就是社会的个别,社会的普遍性是‘精神,而‘精神在‘个体性里就是以‘自我意识来体现自己的。只有当个体对自身有‘理性觉悟的时候,能够确证自身的时候才可以称之为一个‘个体。”[1]《觉醒年代》从自我意识觉醒的小处入手,客观再现了时代格局下个体思想转变的前后过程,一幕幕荒诞不经的闹剧在真实历史中上演,印证了百年前家国的风雨飘摇,更反衬出自我意识觉醒背后的时空逻辑。

二、叙事技法:个体生命的诗化、哲学化、寓言化

学者尹鸿指出现实主义悲剧美学的价值,它“用真诚、勇气、热情以及严肃的写实手法,祭奠着无数无辜者的灾难和死亡,从而将一切非人的、反文明的政治、经济、文化势力及其代表拘押在艺术的审判台上。”[2]在《觉醒年代》绝大部分的叙事篇幅中,观者都深深沉浸在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中,一面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青春图景,一面是积贫积弱的中国被“二十一条”、巴黎和会协定反复打压,燕园学子的思想和鸣让人如沐春风,而黎明前夜暗潮涌动的社会局势又让人如坠冰窟。觉醒与迷惘是占据本剧核心的一对逆命题,体现了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从“描写什么内容”到“如何描写”的思路转型。剧中再现了先辈为争夺民族文化自觉的诗性抗争,大量的隐喻符号赋予了情节丰富的哲思性与寓言性。

隆冬时节是电视剧出现最多的场景,“冬暗”指中华民族的凛冬,比喻时局的艰难动荡,蔡元培“三顾茅庐”邀约陈独秀时正值大雪纷飞,二人高谈阔论的氛围却犹如暖春。“冬”在剧中还蕴涵着春回大地的信号,寓指新思想、新文化在冰封三尺的雪地中积蓄力量、悄然滋生。陈独秀与钱玄同雪中雅谈的场景,再现了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风雅。陶然亭中白雪红梅,琴音幽幽,知音好友不必再远隔天南地北,可谓悠然之至。俯拍镜头下二人撑着油纸伞漫步雪地,足迹清晰可见。这一幕“飞鸿踏雪”的情境以其细腻的诗意,演绎出了挚友间灵魂的惺惺相惜。俯拍镜头还出现在北大停课后陈独秀重返燕园的情节中。霸占校园的士兵有的将课本当作垫机枪的废纸,有的将校舍牌匾当成案板,“焚琴煮鹤”的惨烈一幕宣告着理想的彻底破灭。陈独秀孤独伫立于讲堂门前,鸟瞰视角下书籍纸张如雪片翻飞,与青年时代陈、钱二人对谈的场景何其相似!空灵诗意的营造和毁灭,象征着民族思想在战争强权下的艰难前行,具有涵义深长的指代意味。

《觉醒年代》中毛澤东两次出场的镜头同样极具诗意和哲学内蕴。第一次是青年毛泽东的初次亮相,街道泥泞、大雨滂沱的晦暗情境,无疑是当时中国社会环境的真实写照,集市上叫喊声、马蹄声、车轮声嘈杂乱耳,好比各方势力拉帮结营、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只是颓唐的靡靡之音,迟迟找不出救亡图存的可行路径。军阀招摇过市、商贩鱼篓翻倒、乞丐在瓢泼大雨中匍匐求援,一幅凄苦的乱世众生相点明了中国已危难临头的处境。富家公子在车内悠闲休憩,麻木地看着街边穷人卖儿鬻女,贫与富、哭与乐的尖锐对比真实地再现了旧社会残酷的阶级差异。此时,怀抱《新青年》杂志的毛泽东踏开污泥,不顾凄风苦雨毅然向前奔跑,暗喻着他决心踏破一潭死水、开天辟地救中国的决心。第二次是在前往北京法文进修馆的路途中,青年毛泽东醉心苦读的场景,电视剧先用皓月当空的空镜作铺垫,随后转向人流如织的街道,毛泽东就着昏黄的灯光埋头读书,丝毫不为外界尘嚣所扰。为了增加这一场景的烟火气息和真实质感,剧中还加入了延年和乔年争吵的桥段,来反衬青年毛泽东求知若渴的精神境界,人物眉宇间的坚毅纯粹恰巧与月华清朗的氛围相映照,升华了人物格局和电视剧艺术魅力。《觉醒年代》电影般细腻纯粹的镜头颇具古典美学气质,它的存在诗化了革命,以高水准的视听效果,拓深了革命历史题材能够吐纳的内容范围,使其不只是战场上的流血牺牲,还有诗哲先贤重铸精神长城的思想觉醒。

三、叙事逻辑:因果之间的话语置换与路径开辟

作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剧,《觉醒年代》是一部党史、国史、近代思想史纵横交错的影视画卷,相比《中国1921》《开天辟地》等同样以建党为主题的电视剧,以及《建党伟业》等电影来说,本剧在叙事逻辑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创新,将中国共产党的初生解构为民族启蒙思想的回归。在20世纪初“破”与“立”的文化激流中,以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为代表的有识青年,苦心积蓄力量,酝酿着一场亘古未有的颠覆与重建。

《觉醒年代》按照“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叙事逻辑层层递进,讲述了1915年至1921年期间神州大地的沧桑巨变,谱写了一曲各方思潮风起云涌的激昂交响。其中,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是“因”,而建党是“果”,前者为中国带来了“德先生”与“赛先生”,让科学民主观念成为引领社会思想变革的一面旗帜,一群人的启蒙与意识觉醒造就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扎根。大部分建党题材电视剧都把中国共产党创建的曲折历程作为叙事重点,本剧却将主要情节和叙事落脚点放在“前因”上,从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蔡元培继任北京大学校长说起,以文化觉醒反映政治社会之大变革,经由“南陈北李”、毛泽东、周恩来、蔡元培、鲁迅、胡適等人物的思想探索,最后触发中国共产党建立的燎原之火。电视剧的叙事逻辑与“人民选择了共产党”的历史发展逻辑不谋而合,强调了中国共产党应运而生、因势而成的必然性。《觉醒年代》用前所未有的崭新逻辑来解析中国共产党成立这一历史事件,成功置换了以往影视作品中千篇一律的宏观叙事。

叙事逻辑的置换让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更加生动地跃入观者眼帘,《觉醒年代》摒弃了以往用历史功绩定义人物性格的做法,转而描写个体命运的颠沛流离,以及他们最为真实的情感流露。美学大师李泽厚先生这样评述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3]从汹涌的时代洪流中托举出“人”的存在,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重要的思想价值,正因如此,以往那种把个体命运纳入集体进程中的宏大叙事,并不适用于本剧。反之,在个体化叙事中,我们看到了先驱者鲜有人知的一面:在讲台上慷慨陈词的陈独秀,竟被儿子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在敌人思想围剿面前英勇不屈的李大钊,为工人们送面送药费,自己却经济拮据,只得哄骗一双儿女“吃肉塞牙”;全心倡导新文学、新文明的胡适,却无力反抗家族的包办婚姻,因而被辜鸿铭等人调侃;那个还被大家称作“石三伢子”的毛泽东,埋头读书时仍不忘吃上两口辣椒;带领觉悟社成员组织示威而被捕的周恩来,在狱中用做体操的方式激励抚慰众人。剧中前辈先知对救国救民之道的探索,带上了个人思想探寻的印记,换言之,他们不再是作为单一的集体符号而存在,而是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一位活生生的青年思想者,将个人理想与生命价值的本位追求穿插在家国天下的忧患意识之中。个体的觉醒,方能造就一个群体、一个民族的觉醒,《觉醒年代》将建党事件的前因结果、来龙去脉重新编绎,借助启蒙精神与个人思想觉醒来表现宏阔的家国救亡主题,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爱国之士,裁剪拼贴为一个个鲜活的时代剪影与历史姓名。

四、叙事伦理:革命伦理叙事中的自由回声

《觉醒年代》中的个体化叙事流露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和批判色彩,它站在旧中国社会秩序的对立立场上,让启蒙精神的火光彻照万古长夜,用一代有识之士的血泪告诫并启迪当今青年。本剧在播出后屡屡“出圈”,在微博、豆瓣等年轻人聚落引发热烈反响,不仅是因为“不问学问之有无,唯争分数之多寡”等台词戳中了当今青年的情绪爆点,更是因为《觉醒年代》遵照当下激发观众参与的伦理基础来完成叙事,通过今昔对照,深挚地表现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奋发图强的爱国精神,以个体视角建立起特定的叙事伦理,来反映历史、重塑集体记忆,让民族血脉和一种生活性的历史模式随叙事而流传。

“启蒙”是一个贯穿东西方文艺作品的思想命题,然而,在大多数影视剧中,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往往没有被置于平等的位置,导致观众对启蒙思想的曲解,许多影视作品中的启蒙者生性倨傲、以先知自居,被启蒙者则庸碌无为、目光短浅,与启蒙思想中“把人当作人”的人本主义精神背道而驰。《觉醒年代》则强调了二者间的平等,无论地位高低、阶级参差,人们都可以秉持清醒之态度、无畏之精神来看待世界。剧中诸多细节均展现了这样的叙事伦理,乔年和延年在做苦力时目睹了监工鞭打年老力夫的悲惨一幕,随后将掉入汤碗里的小虫捞起放生,对弱小生命的关爱、尊重与拯救,象征着启蒙思想照射下年轻一代的生命觉醒。他们不再像电视剧开篇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一般高高在上地陈词,而是开始注意到平民个体在时代激流中的意义。就像陈独秀演讲时爬上麦克风的蚂蚁,特写镜头聚焦在蚂蚁的微躯之上,蚂蚁象征着中国社会的万千平民百姓,此时的他们急需掌握话语权,用无数个体的力量发出震彻山河的救亡心声。

“以信念伦理为准则的人们往往由对自己的信念之崇高的确信而放弃思想上的逻辑一致性,把自己变成预言末来完美世界的先知,并使为了伟大的道德目标而采取的任何手段合理化。”[4]《觉醒年代》中的六大主人公均有信念作为支撑,即惠及天下人的共产主义信仰。而电视剧本身遵循的信念伦理同样如此,剧中不仅有陈独秀看到日本人肆意辱骂国人而怒发冲冠,有鲁迅被百姓争抢人血馒头的蒙昧无知深深刺痛,还有许多关于普通人即将成为历史主人翁的巧妙寓言。陈独秀学马车夫的姿势吃涮锅,李大钊目睹长辛店工人制止妻子乞讨换药费。剧中的学生领袖郭心刚以“五四烈士”郭钦光为原型,他力争青岛、维护国权,却最终耗尽心力、一夜白头。陈独秀手捧学生们血书的横幅泣不成声,为吐血而亡的郭心刚题写挽联——“君去矣,甘将热血红青岛;吾来也,不许狂奴撼泰山”。一去一来之间,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命运轨迹并置,个体化叙事更烘托出了精神平等的重要性,让浩然正气长存世间,深深叩击着中华民族精神觉醒的门扉。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人将《共产党宣言》和共产主义思想带到中国,开启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转折点。电视剧将共产主义所追寻的大同世界和平等理想深植于叙事伦理之中,开启了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剧在历史思辨以外的另一层价值——从精神启蒙角度确证民族革命的深层意义。

结语

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真实地铭刻了中华民族遭受的浩劫与苦难,《觉醒年代》最大限度地还原了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内忧外患的中国。家国救亡运动和阶级斗争运动穿插其间,有识之士在这片历尽沧桑洗礼的大地上,最终迸发出强烈的危难意识、反抗意识和牺牲意识。《觉醒年代》重置了类型剧的叙事模式,通过剖析叙事背景、拆解叙事逻辑、重证叙事伦理等方式,从集体意识中抽离出个体命运的悲欢离合,以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瞻望全民族的历史前途。

参考文献:

[1]李莹.黑格尔的个体性理论研究——以《精神现象学》为中心的解读[D].长春:吉林大学,2011:29.

[2]尹鸿.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138-139.

[3]李泽厚.二十世纪中国文艺(大陆)一瞥[C]//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225.

[4]林毓生.热烈与冷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99.

【作者简介】 黄 晴,女,山西太原人,中北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山西省社科联2019-2020年度重点项目“改革开放四十年山西电视剧发展研究”(编

号:SSKLZDKT2019073)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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