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镜的杜成功

胡展奋

杜成功是个戴墨镜的快递小哥，这点很另类，但接触的次数多了，就熟了，最近他发我的一个视频把我看蒙了。

一堵校园的围墙外，远远看去，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女失心疯似的跳踉攀爬，或脚踩栅栏作猕猴摘桃状，或扒缝跪地如掏蛐蛐状，或者臀部高撅，鞋帮趿拉，呈满地找牙状，一派寻寻觅觅、凄凄惶惶的乱象。

究竟怎么了？原来是“9月1日”学校开学，家长们放心不下而纷纷作出如此失控失态的举止！

不过上个学而已。何至于如此丢人现眼？“当年我爸妈和他们比，有过之无不及，回家就摁着我做功课，稍有懈怠就打！”戴墨镜的小杜说。“后来终于成了送快递的前‘县级文科状元！”杜成功的愤怒与沮丧让我无语。之前看他微信，发觉他不同寻常，儿子生日，他的微信写着：不管几岁，快乐万岁！朋友出国，他告诫：不要跑得太远，因为同样的距离你还得回来。同学开业，他提示说，如果你不知道怎样微笑，就别开店。

所以人生，既要努力向上，也要准备过平凡而善良的一生。

得便问他，哪里毕业的？他讪讪地说，上师大中文系。“中文系的送快递？！”我当时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眼下杜成功借此打开了话茬。

我曾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他说，寒窗十载，我从不松懈，尤其高考时，昼夜复习不辍，拼到吐血，然后全家节衣缩食，倾尽所有地供我上学，以为大学毕业，自然就是成功，谁知道，到时候举目一望满大街都是“大学毕业”的，才明白，“成功”，很可能是人生的一次长跑，毕业只是长跑的开始，当下的最大“成功”应该是“饭碗”，进公司，也就三四千，跑快递七八千，你说我该干哪行？

但夜半扪心，十四年寒窗却落得个送快递，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那地区来上海的特多，怕被认出，我只好戴墨镜，而且每年回家逢人说谎，说在公司月薪八千，早知今日，何必用光爹妈一生的积蓄！送快递，初中的学历还不够吗？

我听了长叹。但也表示异议，考取名校呢？算不算“成功”？“不算！”他说，名校又怎么呢？只是个学历，就算进个好公司，收入高一点，那只是起点高一点，一只饭碗漂亮点罢了，如果把“成功”定义为“事业”的成功或社会身份的显赫，那，一只“饭碗”怎么能算“成功”呢。

现在想来，当年我们那个高中的班主任老师说得真好：社会不会让每个人都成功、都“成名成家”的，很可能，你们一生最辉煌的顶点也就是高考了。

所以人生，既要努力向上，也要准备过平凡而善良的一生。

更何况，每年都有七八百万的大学生毕业，职场该多复杂，只看实绩的，每个人都很拼的话，“名校”并无太大优势，我一个同学，上海对外贸易大学的，做了副总，漕河泾开发区某公司的，手下一摞摞尽是北大清华交大的，名校学历并不能自动地让你升迁啊！

我看著他的墨镜，虽然看不清后面的眼神，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送快递的会有如此宏论，“改开”以来，我们励志四十年，一定哪里出了纰漏，人生成功的定义明明有多条，人生的价值体现也明明是多元的，现在却只有钱、钱、钱，或者官、官、官，什么“诗与远方”，什么“仰望星空”，你从家长们冲着学校围墙“或脚踩栅栏作猕猴摘桃状，或扒缝跪地如掏蛐蛐状，或者臀部高撅，鞋帮趿拉，呈满地找牙状”的那种神经兮兮，那种无可奈何，看到了什么？

一股戴着墨镜的力量，推着他们……

问题是，这么浅显的道理，大家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