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BBC对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改编

2021-09-17 05:13高继海
关键词:莎士比亚

引用格式: 高继海.论BBC对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改编[J].郑州轻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22(4):65-74.

中图分类号 :I53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12186/2021.04.009

文章编号 :2096-9864(2021)04-0065-10

英文大标题  On BBCs film adaptation of Shakespeares English history plays

关键词:  莎士比亚; 英国历史剧; 影视化改编; 《空王冠》

摘要: 英国广播公司于20世纪80年代、2012年和2016年先后拍摄过两个系列版本的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这两个版本的影视化改编虽然差异较大,但是各有所长。莎士比亚戏剧系列电影侧重对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完整再现,《空王冠》系列电影则是基于戏剧情节的再演绎。《空王冠》整个系列的诞生是假借时代的东风,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0周年、伦敦奥运会,再到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影片将英伦文化之风从本土吹向了世界。此外,沈博绝丽的剧本、适当的布景、技艺出神入化的演员、细致的拍摄过程、精益求精的后期制作等都是影片改编成功的重要因素。《空王冠》对莎士比亚作品的完美演绎为其他作品的影视化改编提供了范式,更对重新唤醒经典作品的活力、引发大众的关注产生了深远影响。

英国广播公司(The 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以下缩写为BBC)于20世纪80年代、2012年和2016年先后拍摄过两个全系列版本的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两个版本的影视化改编虽然差异较大,但各有所长。莎士比亚戏剧系列电影侧重对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剧本的完整再现,《空王冠》系列电影则是基于戏剧情节的再演绎。本文拟分析上述两种改编的特征、不同侧重,着重对比BBC所拍摄的《空王冠》系列电影与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和相关历史事件的不同之处,并且探讨其所要说明的问题。

一、莎士比亚戏剧影视化改编概况

19世纪末,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系列中的《约翰王》在女王陛下剧院上映前夕,英国缪托斯柯普传记公司特地为剧组录制了一部由四个短片组成、时长仅90余秒的无声电影。该影片被引入剧院后,拉开了莎士比亚戏剧(以下简称“莎剧”)改编的帷幕。总览莎剧改编数十载,虽然各个剧目、形形色色的改编对于莎士比亚作品的传播都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但令人遗憾的是,所改编作品均不呈系列出现,影响力十分有限。

20世纪80年代,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改编迎来了第一个高峰。BBC邀请大卫·贾尔斯导演执导,德里克·雅各比、约翰·吉尔古德、乔·芬奇等多位顶级演员出演,重磅推出莎剧系列电影。该系列电影以忠实剧本为主要创作理念,共翻拍包括10部英国历史剧在内的37部莎剧。莎剧系列电影的诞生,不仅被视作英国广播公司的一大创举,更是经典作品影视化领域的一座里程碑。苏珊·威利斯[1]

曾指出,该系列中的影片《亨利八世》,其所還原的都铎王朝的建筑与服饰,看上去像是典型的英国民族的肖像馆, 甚至还是一种英国皇室生活的写照。国内学者李艳梅[2]也曾指出,BBC的莎剧电影虽然不是部部精品,但是从情节发展到人物台词,从背景布置到人物衣着,处处体现出推崇原作、忠实原著的拍摄主旨。诚然,虽然这些改编影片的审美性和观赏性参差不齐,但丝毫不影响整个系列影片为观众所欣赏、所称赞。影片上映以来,无论是国内外莎剧迷还是普通观众均予以关注,之后,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改编更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1985年,年仅25岁的英国演员肯尼思·布拉纳,因同时导演兼主演莎剧《亨利五世》而名声大噪,一跃成为英国影坛的宠儿。1990年,随着布拉纳导演的《亨利五世》获得第6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提名,以《亨利五世》为代表的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又一次吸引了国内外学者、读者和观众的眼球。之后不久,戏剧《理查三世》的改编也多有问世,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美国著名导演阿尔·帕西诺执导的《寻找理查》(又名《寻找理查三世》),该剧运用典型的后现代叙事手法,以半戏剧半纪录的方式,通过碎片化的戏剧情节,向观众展示了美国年轻一代心目中的莎士比亚形象。虽然观众对该部影片看法不一、褒贬各异,但值得注意的是,该剧的改编手法为后来的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系列的改编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启发。国内学者张冲等[3]曾评论道,帕西诺在纪录片模式与故事片模式之间的切变相当频繁而且突然,使故事情节就发生在生活-舞台-银幕之间,即在现实-虚构的高速蒙太奇中发展,故有人称此片为“意识流纪录片”的杰作。

进入21世纪,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改编再次迎来高潮。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从过去的大荧幕、电视机等传统的固有成像,到现如今的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等愈发便捷的灵活成像,视觉成像也逐渐跳脱出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限制。顺应时代潮流,承借互联网发展的红利,BBC又一次推出了系列剧——《空王冠》,借莎士比亚宣传英伦文化。《空王冠》第一季、第二季共有七集,几乎囊括了从金雀花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二世,到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三世,共六位国王在位期间的所有大事记。国王与国王、国王与贵族、贵族与贵族之间的纷争无疑是英国历史上这一时期的主旋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颇有“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势。《空王冠》系列剧的推出,再度引发全世界莎剧爱好者与观众的热烈讨论。该剧组邀请了备受观众关注的英国演员锦上添花,如饰演理查二世的本·卫肖、饰演亨利五世的汤姆·希德勒斯顿、饰演理查三世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等,他们以其富有贵族气质的外形、精湛的演技、细腻的人物塑造为影片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收视率与关注度。尽管该系列剧获得了不俗成绩与连连赞誉,但仍有一些学者或观众提出质疑,如国内学者严宇桥[4]就曾指出,《空王冠》中有两处硬伤,一是台词冗长,二是影片篇幅过长。

二、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影视化改编

长期以来,莎士比亚因其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文学作品已然被视作一种“文学符号”,其代表作如《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梦》等不胜枚举,享誉世界。然而,同样具有较高文学造诣,甚至富含深厚历史底蕴的莎士比亚历史剧系列却未能获得足够关注。基于此种现象,BBC于20世纪80年代拍摄了10部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按照年代顺序依次是《约翰王》、《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亨利六世》(上、中、下)、《理查三世》和《亨利八世》。尚有戏剧《爱德华三世》BBC未能拍摄,是因为该剧目直至20世纪末才被莎剧研究界纳入莎士比亚正典。自19世纪初,德国学者提出《爱德华三世》系莎士比亚所作的论断,在经历了将近二百年的争论与考证之后,这部剧作终于在1998年被列入莎士比亚的作品之中。当然,时至今日,也不乏莎剧研究者否认该剧出自莎士比亚之手,如美国著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在国内,诗人绿原(出版译作《爱德华三世两位贵亲戚:新被裁定的两部莎士比亚戏剧》)、學者张冲等人也已将《爱德华三世》译成中文。

为迎接伦敦奥运会,同时也为庆祝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0周年,BBC在2012年以《空王冠》作为剧集总题目,先后上映了莎士比亚的第二个四部曲,即《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2016年,恰逢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为了纪念这位文学巨匠,BBC仍以《空王冠》为剧集总题目,先后上映了莎士比亚的第一个四部曲,即《亨利六世》(上、中、下)和《理查三世》 BBC拍摄于2012年的四部历史剧为第一季,共四集;拍摄于2016年的四部历史剧为第二季,但是最终被压缩为三集,基本上是把莎士比亚所著的《亨利六世》(上、中)压缩成第一集,《亨利六世》(下)为第二集,《理查三世》为第三集。 。

谈及BBC这两次对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的影视化改编,读者和观众需要特别注意的是,20世纪80年代所拍摄的历史剧与2012年、2016年的两个版本最显著的不同在于,前者是严格按照莎士比亚的戏剧演出进行拍摄的,属于戏剧的再现;而后二者则对莎剧原文的台词和情节进行了大量的删节和重组,是电影化的改编,这种改编会使得文学写作的语言在热烈的文本交互场域中转变为视觉、听觉、运动媒介的表演[5]。但是,假若改编手法不够妥善,那么改编之后的作品必定会有损于戏剧效果和当代观众的审美情趣[6]。

因此有必要把BBC对莎剧的改编与删减进行梳理与分析。在梳理之前,读者首先需要了解剧本所涉及的基本历史事实,然后才能够分析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与历史事实有哪些出入,以及这些出入产生的影响,最后找出新近BBC根据莎士比亚剧本所拍摄的《空王冠》系列与莎士比亚原剧有哪些差异,以及这些差异所要说明的问题。

三、《空王冠》系列对莎士比亚原剧的影视化改编

海涅曾评论道,莎士比亚的使命是不仅写诗,也兼写历史[7]。童庆炳先生曾将历史划分为三类:“历史1”“历史2”“历史3”。“历史1”,即历史原貌,是历史题材创作的源泉;“历史2”,即历史典籍,是创作的基本资料;“历史3”,即文学创作的历史真实。文学中的历史是“历史3”,它是源于“历史1”的活水源头和对“历史2”的去伪存真、去粗取精[8]。依照此论断,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中的历史当属“历史3”,那么,基于“历史3”而进行二次改编的电影无疑距离“历史1”更远了一些。

1.以《理查二世》为例

以BBC于2012年上映的电影系列为例,《空王冠》这一总题目出自剧本《理查二世》中理查的如下一段独白,电影同样也是以这段独白开始的。

谁也不准讲那些安慰的话儿,让我们谈谈坟墓、蛆虫和墓碑吧;让我们以泥土为纸,用我们淋雨的眼睛在大地的胸膛上写下我们的悲哀;让我们找几个遗产管理人,商议我们的遗嘱——可是这也不必,因为我们除了把一具尸骸还给大地以外,还有什么可以遗留给后人的?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命,一切都是波林勃洛克的,只有死亡和掩埋我们骨骼的一抔黄土,才可以算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戴上你们的帽子;不要把严肃的敬礼施在一个凡人的身上;丢开传统的礼貌,仪式的虚文,因为你们一向都把我认错了;像你们一样,我也靠着面包生活,我也有欲望,我也懂得悲哀,我也需要朋友;既然如此,你们怎么能对我说我是一个国王呢?[9]53

此时的理查显然是看到大势已去、得知自己即将被废黜才发出了弥留之音。在莎剧中,亨利·波林勃洛克戏剧性地跪在理查面前,要求理查归还他理应得到的继承权。波林勃洛克最初从流放地刚刚踏上英格兰故土的时候,他的期望只能如此。但形势急转直下,无人能够料想到,昔日不可一世的理查二世今朝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与之对比,波林勃洛克将手握更大的权力,胜券在握,他同样也意识到,至此绝不能让理查有再续国王之运的可能。若是允许理查恢复国王权威,那么就波林勃洛克自身而言,此后他将绝无葬身之地。并且,作为国王,理查在过去几年中所表现出来的残酷和独断也已经使他的民心尽数失去。此时,满目疮痍的英国无疑更需要一位开明睿智的国王,能够在贵族的辅佐下有效地治理国家、受民拥护,而非只听信鼠雀之辈阿谀奉承,以致祸国殃民。剧本中的理查被带到伦敦,并且被囚禁在伦敦塔狱里。更甚,为使亨利四世的即位更显名正言顺, 国会给理查列举了33条罪状,迫使他逊位于亨利·波林勃洛克,这一结局令人唏嘘。

莎士比亚为彰显戏剧效果,打破几个历史事件的时空限制,将其进行重组和串连。例如,莎翁将理查的逊位与波林勃洛克的加冕同时放在剧中的第四幕第一场,这两件事均是发生在西敏寺西厅。巴各特受波林勃洛克之命,指控理查的亲信奥莫尔杀害格罗斯特公爵,这一情节实际上发生在两周后,即议会举行期间。

同样,为了使戏剧效果更加强烈、冲突的焦点更加集中,省略和删减也常常在戏剧或是影片中相伴出现。戏剧伊始,亨利·波林勃洛克和托马斯·毛勃雷就相互控告对方对国王不敬、有叛逆念头。

莎剧原作之中,二人唇枪舌剑、势均力敌、相互中伤,你来我往的是非争辩稍显冗长,但是从改编之后的影片中所呈现的台词来看,争辩的情节则被大幅压缩,几句台词之间,二人的野心以及对彼此的敌对态度便可见一斑。不难看出,这样的改编是依照典型的“减法”原则,用极其有限的篇幅去尽可能阐释更多的内容。尤其是这一场景又出现在电影的开端,整部作品能否吸引到观众,并让其保持强烈的观影欲望继续观看,开头尤为重要。因为,对于电视、电影行业来说,收视率是要优先考虑的因素。曾有人将当代的电视产业称为“拇指经济”,其成败取决于观众拇指按下的频道号码,但从根本上说,“视觉经济”或“眼球经济”才是对这一现象最贴近的表述:拇指听命于眼球[10]。因此,电影一开始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的演绎,除会给观影者带来一定程度的视觉冲击外,还会决定其对作品是否拥有继续观看的念想。观众通过眼球接收信号,从而产生自己对影片的大致判断,最后通过“拇指”来决定是否继续观看。如此看来,若是以收视率为出发点,上述的改编与重释有其合理性。

但是在《理查二世》中,下述情节的改编却仍待商榷。电影里最荒诞的一幕,便是曾斥责波林勃洛克行谋逆篡权不齿之事的卡莱尔主教由一位黑人演员扮演。而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影片中,本是理查二世亲信的奥莫尔,为了在波林勃洛克(即后来的亨利四世)面前赎罪,自觉前往关押理查二世的牢狱,并亲手了断了其性命,然后拉着理查二世的尸体来到亨利四世面前邀功以表忠心。这些内容与莎士比亚原作的意图相去甚远,如此改编,实属典型的后现代主义颠覆传统观念、戏弄历史的做法。虽说这种改编无理更无据,但值得注意的是,其涵盖的娱乐性要远远高于其真实性。

实际上,国王理查二世代表了中世纪封建秩序瓦解时那些因循守旧的顽固势力[11],从头至尾,对“君权神授”深信不疑的他,因为同时忽视了内部背叛和外部强敌而穷途末路。《理查二世》之所以广受追捧,是因为莎翁考虑到历史剧的特点,没有将历史置之不顾[12]。莎剧中的理查二世,其性格特征、行为方式等极大程度上还原了历史中的国王形象,符合历史剧塑造典型人物的艺术规律[13]。并且,剧本中有一段他对自我的分析,细细琢磨,远比他周遭的任何一個人所给予他的评价都更加中肯,“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转向着自己,我会发现自己也是叛徒的同党”[9]74。那么,历史上的理查二世究竟是何形象呢?

理查系黑太子爱德华之子、“一代天骄”爱德华三世之孙,是中世纪最后一位企图实行独裁统治的英国国王。由于其父、其兄均早于祖父爱德华三世逝世,在理查十岁那年,祖父去世后,其便继承了英格兰国王的王位。彼时的理查年纪尚小,涉世未深,突如其来的权力之冠虽落在了这个懵懂少年的头上,但是真正大权在握又左右朝政的则是理查的叔父兰开斯特公爵——冈特的约翰。无形之中,理查二世就变成了一位有名无实的国王。成年之后的理查反复无常、专横跋扈,其统治和作为国王的威严也是建立在恐惧和不信任的基础之上的。自然而然,最终贵族的支持、民众的拥护双双离他而去。但是,历史上的理查究竟因何而死,一种猜想是因饥饿致死,一种猜想是他被暴徒用凶器恶意砍死,至于事实真相,我们永远不得而知。那么理查死于何时,作为读者,我们仅能知道,1400年1月29日,法国国王和议会在提及他时,他已经离世。几天之后,为了消除他仍然存活于世的谣言,他的尸体在伦敦展出,随后被放置在圣保罗大教堂里,亨利四世出席了他的葬礼[14]。终其一生,可以说,理查二世是一位华丽开场、凄惨落幕的国王。

此外,影片中还有一些细节是远离历史真实、被刻意加工的。例如,理查的王后是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但寻根溯源,真实的历史与之相差甚远,理查二世在第一任妻子死后迎娶了年仅7岁的法国公主伊莎贝拉。即使是在他被废黜之时,其第二任妻子也仅仅9岁,但是影片中的王后形象俨然是一位妙龄女子。同样,为了迎合剧情的安排与发展,被篡改年龄的还有《亨利四世》中的霍茨波。

2.以《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为例

骁勇善战的霍茨波原名亨利·潘西,系威斯摩兰伯爵之子,父子二人是波林勃洛克掠夺王权的左膀右臂。历史上,霍茨波比亨利四世还要年长一岁,但是这一细节在剧中却进行了改动,霍茨波变成了亨利四世的儿子——哈尔王子的同龄人。剧中亨利四世感叹道:“啊!要是可以证明哪一个夜游的神仙在襁褓之中交换了我们的婴孩,使我的儿子称为潘西,他的儿子称为普兰塔琪纳特,那么我就可以得到他的哈利。”[15]104后来两个亨利对峙于沙场,哈尔王子公然宣称:“潘西,你不要再想平分我的光荣了吧:一个轨道上不能有两颗星球同时行动;一个英格兰也不能容纳哈利·潘西和威尔士亲王并峙称雄。”[15]199而在影片《亨利四世》(上、下)中也可以看到,亨利四世每每谈到威尔士亲王时便作愁容满面状,直到哈尔王子在战役中冲锋陷阵,亲手了结了潘西的性命,亨利四世才接纳他。综上所述,《空王冠》系列中的《亨利四世》(上、下)基本上做到了忠实于莎士比亚的原剧,但是相较于历史,仍有出入。

此外,《亨利五世》中的一些次要情节也被导演做了适量调整。恰逢英国女王登基60周年庆典刚刚结束、全球瞩目的奥运赛事即将开始,BBC精心制作了这部新电影作为对奥运会的献礼之作。亨利五世这位昔日大众心目中的“完美国王”,成为了当时荧幕上的宠儿。但是电影《亨利五世》中有一个最重要、最醒目的删节——“南安普顿阴谋”,即影片删除了剑桥伯爵、斯克鲁普和格雷等人相互勾结,欲谋害国王,最终因被马奇伯爵告发而被处死的情节。关于这次阴谋的策划,近代有学者认为可能纯属子虚乌有,所谓谋害国王的“阴谋”,极有可能是亨利五世为了铲除异己、免除后患,以便自己能够全身心投入到对法战争而采取的极端措施。由此看来,莎士比亚笔下的“完美国王”也是比较典型的“马基雅弗利式”的人物。

同样地,为了在有限的画面和篇幅中使观众更容易理解人物关系和剧情的发展走向,改编之后的电影往往也会选择删去一些次要人物,如法国王后伊莎贝拉。在莎剧原作中,伊莎贝拉有不少出现的场景和台词,但是在电影里,这个角色不复存在。此外,亨利五世亲切地称呼法国国王为王兄,王后为王嫂,与此同时,却称呼他们的女儿凯瑟琳(自己未来的妻子)为妹妹,放置在中国的伦理背景下,观众看了必定多感滑稽、忍俊不禁。但作为文学巨匠的莎士比亚妙笔生花,亨利五世对凯瑟琳求婚的誓言虽充满狡辩但不乏柔情,故读者对二人的称呼作何也就不以为意了。

亲爱的凯蒂,就在你的生命里收容一个心直口拙、不会把“永不变心”背得滚瓜烂熟的人吧;他怎么也委屈不了你,因为他没有再到别人跟前去求爱献媚的本领。那些舌尖上用功夫的家伙,凭着花言巧语,博得了女人的欢心;可是他们也会推三托四,把自己的无情撇得一干二净。什么!一个会说话的人,他无非是个会瞎扯的人;一套娓娓动听的话只是一首山歌。一条好腿会倒下去;一个挺直的背会弯下去;一丛黑胡子会变白;满头鬈发会变秃;一张漂亮的脸蛋会干瘪;一对圆圆的眼睛会陷落下去——可是一颗真诚的心哪,凯蒂,是太阳,是月亮——或者还不如说,是太阳,不是那月亮;因为太阳光明灿烂,从没有盈亏圆缺的变化,而是始终如一,守住它的黄道。要是你欢喜这样的人,那就答应我吧;答应了我,那就是答应了一个当兵的;答应了一个当兵的,那就是答应了一个做国王的。[16]

剧本中被亨利五世唤作凯蒂的正是其后来的王后——瓦卢瓦的凯瑟琳,她与理查二世的第二任妻子伊莎贝拉是来自法国王室的亲姐妹。但是人各有命,姐姐伊莎贝拉在理查死后改嫁奥尔良公爵查理,19岁便不幸死于难产。而妹妹凯瑟琳在亨利五世去世之后改嫁给威尔士贵族欧文·都铎,生下两个儿子埃德蒙·都铎和贾斯珀·都铎,兄弟二人被亨利六世分别册封为里士满伯爵和彭布鲁克伯爵,在玫瑰战争中皆为兰开斯特家族而战。后来埃德蒙的儿子亨利·都铎在叔父贾斯珀的支持与帮助下,成为了都铎王朝的建立者,史称亨利七世。

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亨利五世》中一个重要的细节有待斟酌。战场上壮烈牺牲的约克公爵由一位黑人演员扮演,导演这样的安排虽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何种目的,但是从逻辑上看,实在是言说不通。众所周知,英国王室中的第一代约克公爵死于1401年,系爱德华三世长大成人的五个儿子中的第四子,也是其最后一个离世的儿子。约克公爵死后,由其长子,即《理查二世》中的奥莫尔继承其父爵位。父母皆是血统纯正的白人,生出黑皮肤的儿子实属荒谬。再者,曾因策划“南安普顿阴谋”而被亨利五世处死的剑桥伯爵是奥莫尔的胞弟,也是十分纯正的白人。综上所述,父母、兄弟皆是白皮肤,独独奥莫尔是黑皮肤,这一细节滑稽可笑。历史上,奥莫尔的原型是第二代约克公爵爱德华,在阿金库尔战役中丧生,且无继承人。按照继承顺序,其弟剑桥伯爵的儿子理查便承袭了约克公爵的爵位,因此也成为了玫瑰战争中挑战亨利六世王权的代表人物。理查死后,其长子爱德华为了约克家族的荣誉继续浴血奋战,最终取代亨利六世登上王位,即爱德华四世,从此英国历史正式步入约克王朝时期。

就人物与情节的连贯性而言,某种程度上可以把《亨利四世》(上、下)均命名为《亨利五世》。虽然戏剧是以“亨利四世”来命名,但实际上亨利四世的戏份有限,相反,哈尔王子,即后来的亨利五世,才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如此一来,第一个四部剧与第二个四部剧在命名上也别无二致了。众所周知,从英国历史的发展过程来看,八部戏剧中的前四部为一个系列,时间上发生在前;后四部则为另外一个系列,发生在后。但实际上,莎士比亚先行创作出了后四部戏剧,随后完成了前四部戏剧的编写。

3.以《亨利六世》(上、中、下)为例

莎士比亚的第一个四部曲包括《亨利六世》(上、中、下)和《理查三世》。该四部曲中的前三部戏剧,尤其是前两部,在经过电影改编之后被压缩成一集,因此与原剧相比,电影会出现大量删减的情况。这些删减使剧情发展更加紧凑、人物个性更加鲜明,也使矛盾冲突更加明显。例如,剧本中的培福公爵本是亨利五世的弟弟,骁勇善战,并且其作为总理法国事务的大臣,无疑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但是在电影里却无迹可寻。还有,剧本中出现的法国民族英雄圣女贞德,被英军俘获之后,受审于约克公爵,在莎剧中其为了保住性命而谎称自己怀有身孕,却道不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一细节在电影中也了无踪影。笔者推测,大抵是改编者认为,像贞德这样能够拯救法国于水火的女英雄,应该直面死亡而不是惧怕死亡。莎士比亚在创作的过程中,极大程度展现了自己的民族主义精神,进而有意对贞德的形象进行丑化。贞德本应该以其神圣性和民族性而被赞扬,但是因其带领的是法国人民来反抗英国统治,其神圣性被大幅弱化,继而其民族性也有意被忽视。透过莎士比亚的笔触,与其说贞德是一位圣女,倒不如说其更像是女巫。另外,亨利六世的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在剧本中的形象与其在电影中的形象也相差甚远。在莎剧中,萨福克将玛格丽特从法国迎回,送给国王亨利六世,因而博得君王欢心,从此平步青云。而在电影里,萨福克这个角色无处可寻,其行为由萨穆塞特实施。并且萨穆塞特是在混乱的搏斗中俘获了玛格丽特,把她作为一枚胜利的果实进献给亨利六世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莎剧中的萨穆塞特是个中性人物;而在电影里,他被刻画成一个身披邪恶外衣的不忠之臣。此外,莎剧中仅仅是暗示萨福克与玛格丽特有几分暧昧关系,但在电影里则多次出现萨穆塞特与玛格丽特明目张胆快活风流的场景。数个细节的改编与调整,使得人物的个性更加鲜明。从中性人物的设定到反面人物的转变,角色在出场伊始,观众就基本能够把握其特性,因此也更容易被带入剧情。

莎剧《亨利六世》(上)是以亨利六世迎娶玛格丽特作为结尾的,《亨利六世》(中)则以约克公爵公开挑战亨利王权作为结束。反观电影,《空王冠》系列第二季的第一集便以约克公爵坐在亨利六世的宝座上,与亨利争论谁更具有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资格而结束。试想,电影编导对情节作如此处理,可能是为了留出更多的篇幅讲述后续的玫瑰战争,同样也为战争中高潮迭起的部分埋下伏笔,故把战争爆发之前的两部戏压缩成为一部电影。

4.以《理查三世》为例

总览《空王冠》系列的八部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剧,笔者认为《理查三世》兼具艺术性和审美性的同时,也最耐人寻味。在影片《理查三世》中,扮演理查的英国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为了高度还原角色,装扮成身体有残疾的模样,表演实属惟妙惟肖。相较于其他剧本,《理查三世》是经电影改编之后改动最少的一部莎劇,除删除部分过于冗长的对话外,情节和人物方面几乎与原作保持一致。

理查三世的真实形象究竟如何?真如戏剧所言、电影所演那样天生一副“畸形陋相”[17]吗?实际上,理查三世是自诺曼征服以来第一位战死沙场的英国国王,其作为一位传奇人物自不必多言。自从亨利七世在博斯沃思战役中一举击败理查三世、建立都铎王朝之后,对于理查三世的“污名化”记录和描写便不在少数,对于亨利·都铎来说,大有“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之意。

首先是托马斯·莫尔在《国王理查三世史》中曾描写过爱德华四世(理查三世的兄长)的情妇琪恩·肖厄长相标致、温情脉脉、聪明好学、幽默风趣、心地善良,虽善于利用其特殊身份却从未为自己谋过私利,反而是庇护他人,有求必应,深得民众喜爱。但是理查却坚持要求这位“荡妇”在伦敦大庭广众下忏悔,“结果她走在队里,面容娴静,步伐规矩,虽然身上只穿一件宽大的袍子,可是显得十分秀美,连她那原本苍白的双颊也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出现了可爱的赭红,于是她那可耻的罪名反而赢得群众中那些看上了她的身体远于她的灵魂的人的纷纷赞美”[18]。理查公然惩处这样一位年轻女子,不免使其尽失人心。

其次是莎士比亚所描绘的理查三世俨然一个存在先天性身体缺陷、野心勃勃的“怪物”。理查在杀死亨利六世及其子爱德华亲王之后,凭借花言巧语,说服并迎娶爱德华的妻子安妮,然后设计陷害自己的兄长克拉伦斯公爵并致其死亡,最后为实现其野心,不惜杀害自己的两个亲侄子,其中包括爱德华四世的王位继承人。并且,极有可能,他为了自己顺利登上王位,肃清障碍,毒害了自己的妻子。更甚者,如果不是其幕僚极力劝阻,理查势必会迎娶自己的亲侄女伊丽莎白为妻。显而易见,在莎士比亚的笔下,理查是一个人性泯灭、为达目的无恶不作的角色。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理查是典型的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相分离的人物[19]。理查的价值理性体现得并不明朗,但是其工具理性的确令读者无法忽视。理查以获取王位为终极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无所不用其极,从草菅人命到罔顾伦理,从设计陷害其兄长到试图迎娶其侄女,凡是有助于登上王位的事,理查都真切地做到了置一切于不顾,一心谋取王权。简言之,理查三世若称王,必然是“万恶之王”。

此外,莎学专家阿尼克斯特曾给予理查较为中肯的评价,他说理查三世身上也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冒险精神,他不满足于平平淡淡混日子,想尽情发挥自己的毁灭力量,为了获得权力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既然他注定非毁灭不可,便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那样,满怀不顾一切的绝望情绪去迎接死亡[20]。剧中的理查三世,无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形象。但若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他,他不因身体先天缺陷而自怨自艾,反而通过后天的自我谋划试图爬上权力的天梯。可以说,他的冒险精神远远超越同时代的任何一位国王,他不屑于通过直白的身体条件来显现,其力量藏匿在内心中的某一个黑暗角落,虽不起眼,但一定高于读者的预期。

近年来,关于理查三世的形象存在另外一种与上述评价有天壤之别的评价。有人说他是一位伟大而善良的国王、一位德才兼备的治国之材,可惜时运不佳,又遭受“莫须有”的诬陷,因此背上千古骂名,而那些指控他的罪行没有一件是他所犯下的。英国现有专门研究理查三世的社团,致力于为蒙受冤屈的理查三世平反昭雪。在根据英国小说家菲利帕·格里高利的小说所改编的十集电视连续剧《白王后》中,理查三世身材魁梧、一表人才,无任何身体缺陷,而且他温文尔雅、雄才大略、公正无私,这样的形象与“怪物”“魔鬼”等评价差之千里。众所周知,关于理查三世的身形问题多年来争议不断。直到2012年9月4日,英国莱斯特市的格雷弗利尔斯教堂旧址出土了理查三世的遗骸,根据遗骸,理查的骨架确实是有严重的“脊柱侧弯”的情况[21]。这种侧弯是指脊柱的走向发生偏移,从中间弯曲至一侧,有可能导致人的一边肩膀略高于另一边肩膀[22]。

与此同时,理查的脊柱并没有出现后凸现象,也就是说,其脊柱虽存在一定的问题,但并未像影片中所演那样驼背跛踬、畸形无力。并且,证据也清楚地表明,即使在临终之时,理查也并没有因为所谓的“背部疼痛”使自己的行为活动受限。可以说,理查三世的身体的确存在变形的状况,但是丝毫不影响其披甲戴盔、浴血沙场,且远远未达到畸形甚至影响其生活的程度。

据笔者探究,历史中真实的理查三世更有可能介于这两种观点之间,即理查三世既非那般十恶不赦,也不是如此高大完美。试想,假若不是他关押两个小王子在先,又怎会有后来王子遇害的噩耗?虽然史学界更倾向于王子遇害的真相是亨利七世的生母玛格丽特·波福联手白金汉公爵行凶,而有意嫁祸于理查三世;但是,深谙其兄嫂伊丽莎白王后性格的理查,关押其子,这的确是一种先下手为强的自保行为。至此,两个小王子的死因,就像历史上其他未解之谜一样,永远被封存在了历史长河中,给人以无限猜疑与遐想。

四、结语

莎士比亚的戏剧虽经由岁月雕琢,但仍历久弥新。无论在任何时代,影视从业者对于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演绎,除有其特定目的外更不乏时代特色。而《空王冠》整个系列的诞生更是假借时代的东风,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位60周年、伦敦奥运会,再到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影片将英伦文化之风从本土吹向了世界。此外,除特定的时代背景外,沈博绝丽的剧本、适当的布景、技艺出神入化的演员、细致的拍摄过程、精益求精的后期制作等都是影片改编成功的重要因素。可以说《空王冠》的完美演绎,不仅仅是这一个系列单方面的成功,同时也为其他作品的影视化改编提供了范式,更对重新唤醒经典作品的活力、引发大众的关注产生了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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